那些曾经,过而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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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子,走,跟爸爸栽树去。”

“好啊,爸爸,你等我一下,我穿鞋子。”

每年的正月,拜过了所有的长辈,走完了该走的亲戚,宴请过了必须宴请的客人之后,爸爸就会在阳光灿烂的不上班的下午,拿着斫刀到房前屋后修理一些树枝,然后把砍下来的树枝分类整理好,细小的弯曲的砍作柴火,粗壮的笔直的留作树苗。

我看着那些一头被父亲削成斜截面的树枝,觉得很神奇,这些无枝无叶无根的树棍子,也能长成树?我问过爸爸,爸爸说能。

等那些柳树、杨树、槐树、大叶柳的树枝都被削成树苗之后,爸爸就会抱着它们到屋后的河边和自家的田埂上栽种。有时,树苗多得爸爸一个人抱不过来,在一旁玩耍的我就自告奋勇地帮忙。我就是好奇,这些光秃秃的树棍子是怎么栽到泥土里,又怎么活下来长成树的。

到河边,我看着爸爸把柳树苗有斜截面的一头插进湿润的土里。就这么简单?

“爸爸,为什么树苗栽到土里的那头要削成斜的?”我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

“你看,斜的容易插进土里,也吸到更多水分。”爸爸说着又在土里插进了一棵柳树苗。

“哦,我也试一下。”我在地上拖过一根树棍子。

“别拖,把它拎起来,斜面不能拖破了,破了,它就受伤了,不容易长根。”爸爸提醒我。我赶紧把树枝拎得高高的。

“爸爸,不用浇水吗?”

“河边是湿的,不用浇水。树根自己会吸水。”

“爸爸,为什么河边只栽柳树呀?”

“柳树不怕水,能抗涝。”

“难怪江边全是柳树,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三子真聪明。”爸爸夸着我,我得意地笑,把树苗递给爸爸。

最爱的是暮春时节,到处一片清新的嫩绿,河水已涨起来了,清凌凌的水面倒映着树影、房屋,还有走在河边的爸爸和我的影子。看着走在前面的爸爸和水中他的倒影,我像是走在春天的水彩画里。

柳絮不知哪一天飘起来了,起初是零星的几片,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像鹅毛,像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飘在空中,飞到身上,落在地上,又被风卷进门里。我跑过的地方,旋成团的柳絮跟着我的脚下的风急速地舞蹈着。

我奔跑着,欢笑着,和漫天飞舞的柳絮嬉戏着,自觉地接受了这场关于美和浪漫的最初启蒙。

02

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我和妹妹抬着凉床上了江堤。那里地势高,南风无阻挡,几乎家家都在那儿乘凉。邻家的哥哥来了,逗我们玩。

江面上有轮船驶过,远看那轮船灯火辉煌,灯光里人影绰绰。我呆呆地看着那船,在黑夜里越开越远,说不出话。

邻家的哥哥看着我说:“那是大轮船,好看吗?”

“好看!轮船上的人要到哪里去啊?”我问。

“到远方去。”哥哥说。

“远方在哪里?”我以为远方是一个地名。

“很远很远的地方。坐上这轮船,顺着江走,就可以到。”哥哥说着用手指了指船行的方向,“我上学就是坐这个方向的轮船。”

“你也上学?”我惊奇地问,心里想着:上学不是小孩子的事情吗?

“嗯,上大学!”

“大学里老师打人吗?”我想起了学校里老是打人的数学老师。

“不打人,大学老师都很好,对学生就像朋友一样。”

“真的呀?”

“真的。你好好读书,以后上大学。”

“你大学真好,它在哪儿?”

“芜湖,在那个方向。”哥哥边说边用手朝下水方向一指。

我钦慕地看着邻家哥哥的脸,觉得他好了不起。

那个夜晚,一个叫“远方”的地方刻在了我的心里。

我经常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白云,忽聚忽散,飘忽不定,有时,我看得入神,就想着:“这些云要到哪里去呢,也是去远方吗?

秋冬时节,我和一大群小伙伴在江边树林里捡拾枯树枝。捡累了,伙伴们就在树林里玩闹,在沙滩上追逐打架,而我却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注视着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心里盼着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了坐大轮船到远方去。这是一个孩子心里的秘密,没有人知晓,我谁也没告诉。

03

初一,特别喜欢读诗,把美丽的诗句抄在笔记本上。在草稿本上偷偷偷写诗,改了很多遍,也没勇气拿给别人看。向语文老师借《红楼梦》,借《现代文学作品选》,看了一个暑假。语文成绩非常好,总是最高。可是数学好像没开窍。

初三时,数学老师当班主任,第一堂课就选我做数学课代表,我惊讶极了。老师下课找到我,说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激励我,他觉得我一定能学好数学,因为我别的课都很好。老师还说我的情况都是我初一时的语文老师告诉他的,那个语文老师是他的爱人。

因为感激老师,我的数学成绩突飞猛进。每一次考试,无论成绩多少,数学老师都在班上大力表扬我,我在那一年里得到的夸奖现在看来都是空前绝后。我再也不恐惧数学了。

高中,数学难度增加,虽然学得不太好,但也不太差。考得不好,有过失望,但从没放弃过,只要一想到曾经有个老师那样相信我,我就会充满力量。

后来,我真的上大学了,在夜里,坐上下水方向的“江申号”开往芜湖。

在大学里,我发现老师和学生真的像朋友一样。

在这里,我发现了很多很多跟从前的认知不一样的地方,也遇见了很多很多不一样的人,包括遇见另一个自己。

我终于发现自己也可以站在讲台上,面对着数百人演讲;发现自己也可以条清缕晰地辩驳对手,而且还很幽默风趣;发现自己居然敢在老师点名提问时说真话,而不怕惹老师生气;发现自己敢于坚持做自己愿意做的事;也发现自己的脆弱、感性、无知和害怕。

人在我眼里不再只是好人或坏人,世界在我眼里不再只是个平面。原来,每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每一个人的世界都不会相同。除了看得见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那就是人的内心。实际上,正是人的内心世界才决定了我们能看到什么样的世界。

04

从来也没有忘记过那个朋友。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已经在湖南上中专的她给我寄了很多信,每次来信都会在信里夹几张崭新的邮票,她让我把这些邮票贴在回信上寄给她,这样我就不用花钱买邮票了。她的友谊浸润着善良和体贴,比那些鼓励我的话语更让我感动。我舍不得用她寄来的邮票,总会在生活费里省下2角钱买邮票贴在回信上。她寄来的邮票我全都保存在相册里,一直到现在还是新的。

也会时常想起那个男孩。酷热的中午,在我去教室之前,偷偷地把冰淇淋放到我的课桌抽屉里,如果不是同学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是谁放的。

还记得在红杨实习的时候,条件极其艰苦,交通不便。有一回,几个男生一起到镇上去,回来的时候给女生带回了一堆花花绿绿的果冻,女生们开心得笑成了花。

永远都不会忘记和女友手牵手跑到中文系二楼的小礼堂里看电影《乱世佳人》。电影很好,更觉得好的是我和她志趣相投,惺惺相惜,我们都属于那种外柔内刚的类型,有自己的原则,有一点点小倔强。

寒暑假里,坐轮船回家,在船上总会遇到好人,帮着看包或是让一座之席。尤其寒假过后开学的时候,处在春运期间,船上人多得可以堆起来,有时在人堆里只能用一只脚站着。此时有人给你挪点空位,那真是让人感激不尽。在寒冷的冬夜,曾有一个年轻的船员,把他自己狭小的休息室让给了我,并叮嘱我在里面拴上门,他自己到别的船员那里去了。直到第二天早晨,船到安庆港我要下船时,他才出现。

有一年秋天,我抱着幼小的女儿回娘家,背上的包和手里的水果让我走得格外吃力。一辆吉普车从我身边开过时忽然减速,停在前方几米远的地方,一个中年男人摇下车窗问我:“姑娘,你到哪里呀,我们带你一程。”我说就到前方不远的地方,不用麻烦你们了。车里的男人说:“你这样子是回娘家吧,看你带了个娃,累,上车吧,正好顺路,我们不是坏人。”我上了车,车里几个大叔还说笑着唱起了“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背了个胖娃娃。”

也许是从前的人不坏,也许是我的运气很好,我遇见的陌生人都没有坑过我。

05

父亲的话,过去许多年了,我依然记得清晰,它让我明白了万物天生皆是奇迹,凡事皆有这样做的道理。

长大后,无论肉身走到哪里,看过怎样的风景,精神却永远栖息在故乡的土地里,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枝一叶,都给我美的启迪。

遇见的每一个人,在我的人生中都有意义。有的人无意中在我心里播下了梦想的种子;有的人给了我关怀、鼓励;有的人让我懂得友情;有的人让我明白了爱与被爱,付出和信赖。

人到中年,渐渐相信缘分,相信因果,相信轮回,相信命运。

每一个生命皆有来处可溯,每一个人的成长皆有轨迹可寻。看过的每一处风景,都会形成生命的底色;走过的每一段路,都是今生必经的里程;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有出现的理由。

正是每一个“曾经”,触动过我们的心弦,撩动过我们的情思,成为我们或爱或向往的坚持,也成为我们或恨或逃离的决绝。

正是每一个“曾经”,有意栽花或无心插柳,成就了我们的每一个小小进步,也曾阻挡我们前进的去路。

正是每一个“曾经”,以细小或伟大、轻微或深刻的方式出现,形成了我们的思想,变成了我们的气质。

生命中的那些“曾经”,皆过而不往,它们停留在你的身上,变成了你说话的语气,呼出的气息,看人的眼神,嘴角的微笑,眉梢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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