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喜欢来日方长这个词。来日方长,说明我和你之间,拥有大把的未来,相知相识,仰望同一片星空,眺望同一片大海,看尽镜花水月,让眼前人变成心上人,从此携手相濡以沫,只关风月,共度余生。
奶奶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她认为她与爷爷之间有着长长的以后,她的骄傲,被“来日方长”紧紧围绕,于是,所有的争吵,漠不在意,似乎都有了被原谅的理由。
爷爷和奶奶,是标准的老式包办婚姻,两人还没见对眼就已将拜堂成亲一气呵成。似所有村子里的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生围着茶米油盐打转,将孩子拉扯大,平平淡淡地走过大半生。
这让我感觉很奇怪,奶奶并不是那种温婉的人,爷爷那时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儿,再加上当初“打败包办婚姻恶习”的口号喊破了天,按道理爷爷奶奶的婚姻早就应该中途夭折了,可他们就是这样磕磕绊绊,硬是将这段婚姻延续了许多年。这其中,爷爷的耐心与忍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吧。
这让我感到惊奇,奶奶的脾气不算差,但也绝对不算好,也许某刻就能拿着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对你唠叨半天,还是越说越上火的那种。每次奶奶以小事为由嫌弃爷爷时,爷爷总是话不多言,转身便去切个苹果,泡壶好茶,或是做一桌好菜,能让奶奶瞬间没了脾气,像一个不记事的孩子,一秒就接受了爷爷的心意,而爷爷眼中的温柔,却如一汪清泉,清澈深邃,倒映着奶奶的身影。
大半光阴,以奶奶的赌气为始,以爷爷的轻笑为尾,而时光,就这样悄悄流逝,只在两个老人的身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可是,来日方长常常就是一句谎言。
“‘永远’就像一个咒语,‘永远在一起’‘永远爱你’‘永远是好朋友’‘永远相信你’……这样的咒语,专门用来召唤‘分离’‘变心’‘背叛’‘怀疑’,所以,永远不要说永远。”
而来日方长召唤来的,就是下一秒的别离。
那一年新春,爷爷连夜高烧,几日不退,送去医院检查,却得来胃癌晚期的通知,这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把我们一个个击碎,拼凑,再击碎。
那段时间爷爷消瘦得很快,几乎连吞咽都要很努力才做得出来,这让我无法和之前天天给奶奶“端茶送水”的爷爷联系起来。奶奶也是在那段时间学会了煲粥煮饭,这些原本爷爷包办的工作。每次奶奶给爷爷喂饭时,总还是会习惯性地嫌弃爷爷,满嘴的唠叨,而爷爷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时费力地挤出一丝微笑。
“早就叫你不要天天抽烟了,看出事了吧”
“饭要好好吃你就是不听,现在要我天天照顾你,我这老骨头怎么受得了哦”
......
“...只要你快点好了,怎样我都受得了。”
眼睛像是起雾了一样,倚在门口的我已经看不清面前的一切了,只剩两个小小的模糊人影,一个躺着,一个坐在边上。耳朵传来听不清的唠唠叨叨,催着我的眼泪往下流。
我尽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奶奶此刻心中想念的,是爷爷的削的苹果,泡的清茶,煮的饭菜,还是他们剩下的,长长的余生?
然而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关系,终究只能是到此为止。
我仍记得奶奶当时的表情,惶恐不安,惊慌失措,像是一叶孤舟突然就陷入乱流旋涡,在茫茫大海中失去了方向。她哭着喊着要去见爷爷,撕心裂肺,有些发白的头发已经不像平时服服帖帖,在风中显得更加凌乱。边上的一群人死死拉住了她,怕她到了那受到更大的刺激。最后奶奶脱力昏迷,终究是没见到爷爷,最后一眼。
在爷爷的葬礼上,我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盯着爷爷的遗像,突然想问“你和奶奶说好的,来日方长,怎么就说话不算数了呢?”
“连就连,我两相约过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可是命运是一个阴晴不定的老顽固,总是喜欢在你最高兴的时候,夺走你最重要的东西,让你从高空跌落,摔得粉身碎骨。谁又能保证,来日方长,一定有来日呢?
可我还是喜欢来日方长这个词,它不是对未来的保证,而是对未来的期许,即使下一刻是乱世红尘,至少此刻,我完全地拥有你。
现在,奶奶已经很少再提起爷爷了,只是会在爷爷忌日的时候,为爷爷上一炷香,然后对着爷爷的照片,坐上很久。也会偶尔想起时,对坐在边上的我说,
“你还记得你爷爷吧,你一定不能忘了,他在时最疼的就是你了。”
“这个人也是奇怪,平时就不听劝,这倒好,抽烟把人都抽没了”
......
声音遥远的像是来自很久很久的过去,做农归来的男人在台阶上闷声抽了几口烟,便听到厅中传来一阵骂声,男人笑着把烟收起来,进了厨房一阵忙后,屋外的炊烟正袅袅升起。
奶奶愣了一会,也就不再说了,只是怔怔的坐着。
我们说好的来日方长,我都帮你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