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人总是有很多遗憾，一边寄期望于来日方长，一边感叹时间太快，计划中的很多事都来不及做。来不及学习，来不及养一盆花，来不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来不及多陪陪家人。

人类的衰老让人无能为力，是活着的必然结果，而只有极少数幸运的人能够决定自己衰老的状态和离去的时间。

离去也是必然的。我不害怕离开，却害怕衰老。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他人生中最后一段时光，那段躺在床上无法行走的时光，也不知道陪伴他的，是哪一种孤独和无望。

每一个清晨与昼夜对他来说，想必都是相同的，春夏秋冬也没什么区别，风雷雨雪也是一样。他看不到，听不清，甚至已经忘记双脚踏在地面上的感觉。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阴暗的屋子里，回荡着收音机的声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听着同一段戏曲。每一天都相同。

他在人生的最后时光，一定回忆了自己的一生：童年时期的穷困，青年时期妻子丢下年幼的孩子撒手人寰，与他天人永隔，中年时期孩子长大成人，离开了这个家。至此以后，与孩子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人生的起落与悲喜都在最后这段时光中重现。

老年时光还算安稳，只是有些想孩子们，在自己渐渐需要扶着拐走行走时，儿女们每年都会带着孙子孙女回来陪他过年，他们一回来，这个空荡荡的大房子，变得拥挤，喧闹，也不似前些日那么冰冷。只要他们回来，他就知道，又赚了一年。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他们匆忙回来的身影，表情凝重，心事重重，而他再也听不到，看不到，摸不到了。

等待是一件很考验人耐心的事情，老人在漫长的一生中等待孩子回家，孩子在短暂的旅途中，等待车辆靠近家乡。

终于在送别时，见到了老人家。

堂屋中间的地上铺着稻草，最上面盖着白布，白布的中间，躺着我的爷爷。按照习俗，停灵一天，我在老人家出殡那天的早上，匆匆赶回，在盖着白布的人面前，磕了三个头。与我一起回来的人，也同我一样跟他打招呼，不同的是，男孩子可以添纸钱，而我是女孩子，不可以。

与想象中的悲伤气氛不同，回来的路上一直忐忑不安，我该如何面对家里悲伤的氛围，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刚刚失去父亲的爸爸和姑姑。值得庆幸的是，家里氛围一如既往，大家的脚步忙碌又匆匆，没有时间悲伤，只是姑姑一直在爷爷的身边，悲伤难以自抑。

虽然不能办丧事，还是有很多听闻此事的亲戚朋友前来吊唁，我和家中其他女眷在厨房忙忙碌碌，安排大家的午餐和晚餐，准备晚上出殡所需要的东西。

出殡的时间是找了当地的先生算好的，出殡的流程有所简化。在开始之前，大家还在忙碌，顾不上悲伤，也没有时间流泪。到了快要出殡的时间，先生嘴里念念有词，大家停下手里的 活，围绕在老人的身边。此时只有先生的声音，念着大家似懂非懂的话，中心思想大概就是，离去的时间快要到了，大家即将面对送别的时刻。念着念着，就把悲伤的气氛念出来了，大家沉默不语，暗自流泪。到了移棺的时候，姑姑突然嚎啕大哭，倒在堂姐的身上，哭天喊地，悲怆不已。一时间，周围的所有人都开始放声哭泣，将这一天半积攒的悲伤情绪释放出来。这是在老人离开后，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老人哭出声，老人年过九十，是喜丧，不宜大哭。

此时老人已经躺在棺木中，盖在身上的白布揭开，双目紧闭，颧骨凸出，双腮塌陷，面容苍白而安详，所有人都说，他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不知为何，人已经瘦脱了像。

在场的亲朋好友将眼泪擦干，围绕老人走一圈，进行最后的送别。紧接着，盖棺，起灵，老人的肉体离开这座房子。

周围的所有人故作轻松的调侃，化解悲伤的气氛，以平静的姿态送老人离去。

在老人离开之后，家中的一切，地上的稻草，纸钱烧过的痕迹，起灵时砸碎的碗，都原封不动的待在原来的地方。三天之后的下午，家中从上到下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老人用过的一切东西，全部打包送到河边，随着河流送到老人身边。自此，老人在这个家中生活过的所有痕迹，都被抹掉，只剩下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大概是因为在最后的时刻还有想见的人没有见到，先生说老人十分恋家，在离世七天之后才出秧。出秧这天，院子中所有东西全收进屋里，家中所有铁器、尖锐物全部放在柜子中，大门敞开，家中没有任何活物。出秧，代表此人在人间的最后一道气散去。两点过后，除了老人的遗像，家中再无半点关于他的痕迹。

老人走后，总是会觉得人还在，就躺在那间屋子里睡觉。晚上孩子们玩闹声太大，想让大家小点声，吃饭时习惯先替老人盛一碗，上午想替老人热一杯牛奶，吃零食的时候打开门给老人拿一份......往往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下一秒会突然醒过来，对哦，人已经走了。

如果用简单容易理解的话来形容传承，大概就是团圆饭坐在主位上的人一代一代的更替。时光轮转，人影更迭，在饭桌上转一圈之后，被挂在墙上，活在后代心里，最后，变成一张发黄的旧照片。

人生的遗憾有很多，造成这种遗憾是成年后的诸多无可奈何，像树叶要离开树木，永远也回不去，孩子离开父母那一刻，相聚的日子都需要掰着手指头一天天的算。还没有好好带他出去走走，还没有听他讲过去的事情，还没有帮他把指甲剪短，他也没有看到孙辈们成家立业，以后也不会再看到了。

人生的遗憾有很多，造成这种遗憾是无数次的犹豫不决，下次吧，下次我要推着他出去晒太阳，带他去跟年轻时的老伙伴们打声招呼，跟他聊聊父亲的童年，替他修剪指甲，每天给他热一杯牛奶，然后有一天，大家开心的告诉他，孙辈的孩子们，都成家啦！

人生的遗憾有很多，我们可能还没有好好认识一个人，只是从其他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他一些，可是，还没有下定决心亲自了解一下这个年迈的老人时，时机已经错过了。就像错过了人生中一辆重要的列车，在快要到达站点时，列车已经驶向远方，留下一个孤独而凄凉的背影，呼啸而去。

他听不到，看不到，一直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