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歌手周云蓬(以下简称周)的家住在铁西区,是沈阳的工业中心,“铁西”名字的由来是因为他们那个位置处于铁路的西边,所以命名为铁西。每次坐公共汽车路过那,他总踮起脚向桥上看,因为有火车经过,那种力量和速度,以及它要去的远方,令一个懵懂的孩子既兴奋又恐惧。
后来,周患上青光眼,他的妈妈带他去南方看病,做两天一夜的火车到上海,给他的感觉真是出远门。走之前,很多邻居都会到他家来,让他妈妈帮着带上海的特产或时髦衣服……很多小朋友甚至因此羡慕他说,他们也想有眼病,那样就可以去上海了。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
在火车上,孩子的兴奋劲就那么一会儿,接下来就是短暂的疲惫困倦,妈妈把她的座位空出来,这样周就有了小床,睡得昏天黑地。那时不懂事,不知道妈妈这一夜是怎么熬过去的。快到长江的时候,妈妈把他叫醒,说前方就是南京长江大桥,在无数宣传画上看到过,就是两毛钱人民币上那个无比壮观的大家伙,他就要亲眼看到了。
但是过桥时是在夜里,黑咕隆咚的,他只看见一个个桥灯“刷刷”地闪向后方,想象着下面是又深又宽的江水,火车的声音空空洞洞,变得不那么霸道。这样子大概持续了十几分钟,后来又恢复了火车该有的样子。当时他想这桥该多长啊,一定是世界上最长的桥,就像他当时认为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而他的家——沈阳是中国最大的城市。
周长到十六岁,依然是个盲人,什么都看不到,确切地说,他是个像张海迪一样残而不废的好少年。他会拄着棍子满大街走,能躲汽车过马路,能进商店买东西。
一天,他告诉妈妈要去同学家住几天,然后偷偷买了去天津的火车票。那时他已经知道,沈阳只是个落后的工人村,远方还有天津北京,还有更大城市,更远的远方。
他乘坐从佳木斯开来的火车,因为是过路车,所以没座位。他一个人坐在车厢连接的地方,想象着将要面临的大城市。他想自己终于一个人面对世界了,他拿出事先买好的啤酒和煮鸡蛋,喝上两口,干是世界就成了他的哥们,和他在一起对话,快活。
坐在他旁边有一个老头,那老头咽着口水,说小伙子,能给我一口吗?于是,他把自己喝剩下的半瓶啤酒给了他。老头说他看上去不是个凡人,将来一定前程远大。他一高兴,就把剩下的两个煮鸡蛋也给了他。
到天津,周住在一家小旅馆里,一天两块钱。在街上走时,他听到满耳朵的天津话,接下来他又坐了两小时的火车,到了祖国的首都北京,也是他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那时的他崇拜文化,一下火车他就去了王府井书店,傍晚,又去了陶然亭,因为他刚听过收音机播的《石评梅传》,想去拜祭下这位遥远的才女。
爸爸曾经对他说,你要想唱歌,就得向毛宁学习争上中央台,人家就是沈阳混出来的。这时的周,已经在北京卖了一年的唱。攒了一书包毛票,那是卖唱赚来的。他想去云南,确切地说是去大理。从北京到昆明,又是五十多个小时的硬座…… 前十个小时,对云南的憧憬,想象着那些地名,美景,那感觉仿佛摩挲着口袋里的一块温润的玉石。
后十个小时,这玉石也有点混浊了,全剩下了熬时间。 于是他就开始听车内人的谈话。
斜对面座位上在聊原子弹藏在哪里,还有三八军,林彪。他听了一会儿,换了个台,后面隔一排在现场传销,讲金钱、成功、还有所谓的人生的境界。再换个台,远处,有个姑娘说着她即将见面的男朋友,好像在昆明教书,她买了一水桶的玫瑰花去看他。姑娘说得正陶醉呢,不想水桶漏了,淌了一车厢的水,引得周围人一团大笑。
二十个小时后,周围的声音都变远了,有点像喝醉酒的感觉,他开始回忆自己看过的某本小说,或者考自己,如前年的今天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然后加大难度,五年前,六年前,七年前……有时候,感觉自己某段时间消失了,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段日子活了些什么内容,在干些什么。于是,精神头来了,慢慢地找线索,迂回着手挖脚刨,朝记忆的盲区匍匐前进,勇猛进击。
三十个小时后到了贵州,他困得实在受不了了,干脆放下矜持,就躺在车厢过道上,别着头蜷着腿,安忍如大地。可是,推小车卖东西的人来了他得马上爬起来,等人家走了再躺下,还有上厕所的人也会从他身上跨来跨去……那时,他已经留起了长发,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活了半辈子,没想到头发也可以被人踩。
到了昆明,他买了当地的梅予酒,感觉太好喝了,小饭店也很便宜,一放纵,他挣的几百块钱就花光了,没办法还得到处找酒吧唱歌,结果呢事与愿违,再不走,他真得要饭了。恰巧长沙有个朋友愿意收留他,他就买了一张到怀化的票,剩下的大半车程就只能逃票了。平生第一次犯法,他感觉紧张又刺激。
车过怀化票已经失效,怕查票,偏偏不来,却在想象中吓唬他。后来,他想到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就主动找上列车员,询问天气情况,问他几点了,问湖南有啥好玩的,问他喜欢啥音乐,问得列车员不耐烦,故意躲着他好几回,他终于活学活用“孙子兵法”逃到了长沙。 不过,没过多久,他在另一次旅程中又撞上了“法律”。
那次是他和一个朋友去泰安,那朋友是个世界名著狂兼摇滚音乐迷。一路上,他们讨论马尔克斯、鲍勃迪伦,荒诞派存在主义,引得旁边的人侧目而视。下车时,突然有个便衣拦住他们,说要搜查,不允许他们下车。他们与便衣在车厢门口争执起来,他那朋友往站台上冲,警察往车厢上拉,后来又来了几个乘警,终于把那个朋友拉上了车,这时离开车时间已经延误了半个多小时,最后火车把他拉走了,他们不得不分开了。
周被留在站台上,火车站的警察把他带到候车室;在他的行李里他们发现了一个满是旋钮的陌生仪器,激动得声音都变了,问这是什么,他说这是吉他用的效果器,他们不信,于是他现场给他们讲解并演示了那个钮是干什么的,还插上吉他来了一段,于是,他们不怀疑了。
过了一会儿,火车上的乘警来电话,说调查过了,车厢里没人丢东西。问了问周围的乘客,他和他的朋友在车上说了些什么,大家说,他们说的都是外国人的名字,听不懂。于是警察教育他说“尽管排除了你们是小偷的嫌疑,但是在公共场合,高谈阔论胡说八道也是不对的,看你们态度挺好,这次就算了”。他那个朋友交了五十元罚款,到下一站才被赶下车,得以相见。
北京是个“大锅”,煮着众多外地来的艺术爱好者,煮得久了,就想跳出去凉快凉快。但“锅”外面荒凉贫瘠,没有稀奇古怪的同类交流,那就再跳回来。2001年,周煮得快窒息了,就去了火车售票处,刚开始问了许多地方都没票,当问到银川时窗口说有,他就买了一张从北京开往嘉峪关的,他觉得够远够荒凉。上车后,周发现人很少,到最后,可以躺在座位上睡觉。后来,他在银川的光明广场上卖唱,赚得盘缠,继续向西,到兰州,在西北师大卖唱,遇到一个有同性恋倾向的小伙子,主动帮他订房间,还花钱请路边的孩子为他擦皮鞋,请他吃菠萝炒饭,后来发现他并非同道中人,又突然消失了。
坐火车来到西宁时已经是后半夜,火车站的候车室空空荡荡,他正盘算着下一步去哪里时,一个姑娘做到他身旁,很有意向性地叹着气,他心里窃喜,暗想道“莫非传说已久的艳遇来了”。
那时,火车上总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在长途列车上,某姑娘坐在你旁边,她困极了,就下意识地靠在你肩膀上睡着了,你虽然也困,但为了陌生的姑娘能睡好,你会一天一夜保持坐姿纹丝不动,等姑娘醒了,就会马上决定嫁给你。
但回到现实后,他发现不是这样的。他问她那姑娘是否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帮忙吗?她说她在西宁打工,老板拖欠工资,现在身无分文,要回家,周连忙拿出卖唱时别人塞到他包里的饼干面包,与她分享。
第二天,他们一起坐上了去青海湖的火车。
越往西走越感圣洁,车上已经能见到念经的人,海拔也越来越高,几乎感觉不到身后那个“大锅”的温度了。
他们在哈尔下了车,哈尔火车站旁边,只有一个饭店一个旅馆还有一个小邮局。吃饭的时候,他喝了两杯青稞酒,壮胆,问她能不能做他的女朋友。她说,她有男友了,在兰州上大学。她问他约她来青海湖是否就为了让她做他的女朋友,周心里点了点头,但嘴上却说不是。
晚上,他们住进厂里那个小旅馆的一个双人间,门在里面不能反锁,得用桌子顶上。半夜,有喝醉的人“敲房”,周担心得一夜睡不着,以为住进了黑店。 早起,她说,既然你都把话说明了,两人再一起走就太尴尬了,她也怕对不起自己的男友。周问她,你要去哪?她说想回兰州。
哈尔只有两个方向的火车,她去兰州,那他就只好去格尔木了。他们买了票,他先上车,但上之前他想最后拥抱她一下,说些祝福的话。但上车时,人很挤,她一把把周推上车,车门就“咣当”一声关上了。
格尔木是通往西藏的路,车厢里,有更多的人在念经,祈祷。酥油茶的味道,陌生的站名,对他来说感觉很新鲜。晚上,车里很冷,外面是火星一样的茫茫盐湖,他感到透骨的孤单,而且后悔,干嘛偏让她做自己的女朋友,就一路说说话不也很幸福吗? 到格尔木,中国的铁路到头了。
再往前就是几天几夜的长途汽车,是耗牛的道路、大雪山、那曲草原……这时,他又怀念起那个遥远的“锅”了,它是温暖的,可以肌肤相亲的,它是世俗的,有着人间的烟火。
他现在北京的住所离火车道不到一百米,火车在他的听觉里很准时地开来开去,那种声音低沉平缓,像是大自然里风或树的声音,对于周来说,它们不是噪音,而是音乐,有着安神静心的作用 。
一段时期,他会经常梦见一个小站。好像是在北方的某个城市,梦里的他一个人在站台上转悠。站台整洁干净,好像还下过一场小雨,基本上也没什么工作人员,两排铁栅栏圈起一条出站的路,有时候梦见自己要在那等半个小时,列车开走了,站台安静得让人想打哈欠。
有时候梦是这样的。由于等车的时间太长,自己就出站到城里转了转,离车站不远有一条河,类似天津的那种海河。马路上有几辆中巴在招揽客人,是通往郊区的,在郊区有一个纺织类的名气不大的大学。整个城市的色调是浅灰色的,街上的人都平平板板,很少说话。有时候梦又变了,他在那个城市的售票大厅买票,排着长队,地上踩上去全是黏糊糊的锯末。
梦醒后他想,为什么老梦见同一个地方,它是不是自己曾路过的某个城市?但在真实的生活里,他的确没去过这个地方。他有时查北方地图,觉得它应该是河南靠山东的某个小城。
关于火车,还有很多血腥和死亡在他童年的记忆里出现,火车道旁是个极为凶险的地方,经常发生凶杀案,或者某某人又被压死了。甚至有传说说,当你走到火车道旁的某处,突然脚就动不了了。这时火车来了,地下就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死死抓着你……当然讲这些故事的人,都是那些最终脱险,没有被撞死的人。
在他上小学的时,辽宁出现过一位舍己救人的少年英雄,叫周云成,跟他的名字差一个字,所以他记得很清楚,在火车快开来的时候,那个周从火车道上把两个惊慌失措的孩子推到路旁,自己被火车压死了。现在想想,那时真是一个英雄模范辈出的时代,记得老师给他们布置作业,写学习周云成的思想汇报,那个周牺牲的时候才十八九岁,但过了几年,周云成这个名字就被时代彻底地忘记了。
记忆中,还有一个更早的叫戴碧蓉的小姑娘,也是因为从火车下救人,失去了左臂左腿,1997年他在长沙酒吧驻唱时,从收音机里偶尔听到她的访谈,那时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好像是一个普通的工厂工人,失去左臂左腿给她的一生带来很多的痛苦和不便,但后来就再没她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