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酿

文|民国十年

图片发自App

立春以后,天气渐暖,阳光下让人觉得暖暖的,假如没有风,一切堪称完美。

说也奇怪,在鲜有阳光的日子里,丝毫没有风的迹象,院墙周围的杨树像死了一般静寂,而在万里无云的大晴天里,风却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狂吼不止,吓得那些冲天杨们也如惊弓之鸟一般横冲直撞起来,让院中的人不寒而栗,起身拎起凳子腾挪到屋里去。

正是这样的一个中午,姐姐和姐夫二人携女儿劭晗一同前来看望爸妈,而上次见面好像是年初了吧?结婚之后,姐姐和爸妈一年见面三次:正月初五之前给爸妈拜年会面一次、初十前后给爸妈送扁食来一次、年末从外地回家后再来探望一次,很规律。当然,中间通过网络通话和视频并没算进来,因为无论多么高清的屏幕、多么即时的网速,也敌不过与家人之间的万水千山,终究无法展现大家有意隐瞒的的悲欢。

在他们回家的第二天,阳光甚暖,风也很大,一家人驱车而来。也正缘此,尽管姐夫很是喜欢喝酒,但席间,我们未曾饮一杯。而一个真正爱喝酒的人,面对一桌再美味再丰盛的宴席大概也不能欢喜吧!只因餐桌上缺少了一道非主菜但近乎决定主菜味道的佳肴,没有它,这满桌的菜品终究是没有味道的,不过是一堆堆被切碎了的简单拼凑的食材而已。

整顿饭,大家除了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寒暄之词外,并没有什么有趣的话题相聊,这时候,沉默不是金,而成了一味佐料,大家从小练习,每一个人都早已熟能生巧。尽管没能喝到琼浆玉露的姐夫,表现得依然差强人意,看起来吃得津津有味,虽然只是看起来。

不一会儿,推开碗筷的姐夫便凑过来问我:“小木,我记得去年咱家条几下还有几瓶用铁盒子装着的老酒,是不是还放着呢?”

我望了望条几下酒已不在,便说道“可能去年给满仓哥喝了吧?”

“记得咱爸说他是从西院带来的,西院里应该还有,你们一定要放好,那酒很多年了,多放放,会越来越香的。”姐夫又嘱咐我,说着点起一根烟抽了起来。

我给劭晗吹了一个红色的气球,系好,姐夫已把烟头投到地上并用脚碾了三个来回。“咱们去西院找找吧?看看那些酒还有没有?”姐夫突然把脚收回,抬头脸上挂着笑问我。

“好!”听到他的提议,我也忍俊不禁,便起身拿上钥匙和他往外走去。

自从放假回来,只去集上取过两次快递,其它时间一直窝在家里,这条去往老院的路也真是许久日子没有走过了。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是村子东北方向的边缘,而老院所在的地方恰是村子的西南角落。去老院,我们可以从中间穿过,也可以蜿蜒而行,但我还是领着姐夫走了村子的最外围的一条路。其实我是为了避免和同村但却陌生的人们寒暄。我自从初中起,一直在寄宿学校念书,就很少再于村子里穿梭。对路上的人们着实陌生,不知道该喊他们叔婶还是哥嫂。我和他们可能数十年来没有说过一次话,如今见面就喊叔叔阿姨、再关心一下他们的冷暖温饱,实在使我为难。

我知道和乡亲不熟识的也不止我一人,无论男女老少。因为我们是尊崇落叶归根的民族,那些人到暮年还在异乡徘徊的人们,即使家乡里早已没有了一个记得他亦或他记得的人,而这些老人们心里最向往的地方依然是生他养他的故乡。钱钟书把婚姻比作围城,故乡又何尝不是呢?年轻人一心想振翅翱翔、冲出九霄,逃离脚下这座熟悉的城池,而九霄之外白发飘飘的老者,魂牵梦绕的却是曾经脚下的那一片坚实而温柔的故土。

我们从东走到西,从柏油踏向泥土,从洋楼穿到泥瓦房。这一路走来,宛如穿过市中心来到郊外的田野。我家老院就是这样一个破落的泥瓦房,安静地坐在村落的边缘。这座房子比我的年岁小了几个年头,也仅仅是几个而已。房子奠基时的我还没有念书,整天追在母亲身后要钱买娃哈哈。一次,我正在泥瓦匠身旁,一边盯着他们用粘稠的泥土把一块块砖砌成墙,一边喝着刚刚买来的娃哈哈。突然母亲把我喊住,走到我旁边,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毛毛虫从我的领口捏了下来。母亲说毛毛虫就是从我手中娃哈哈里爬出来的,这个消息让我大哭了一场,从那以后,我很多年没有再碰过娃哈哈。

来到门前,只见两扇由几块木板钉成的门早已脱了漆,起皱的一块块红漆如同久旱之后田地上卷起的那层皮,只不过这是红色的而已。去年除夕我来张贴的春联也已褪了色,再没有当初火红的颜色,摇摇曳曳地似乎在向我这个老朋友打招呼,又似乎是在向我道别:“我在这里阅遍了春夏秋冬,也看尽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很勤劳,他们也很辛苦,但他们脸上都挂着笑。我在一个春天里来到这里,又将在另一个春天里离开,我的使命将要结束,祝福我吧!朋友。我也会同样地祝福你。”

打开门,姐夫先我一步走了进去,猴急的就像闻到了陈酿的香味似的。进去之后,我看到满院的不是春风,而是荒草。虽然曾经父亲是在院子里铺满了砖块的,但久无人烟的院落怎奈顽强而坚韧的小草,它们从不把砖块放在眼里,甚至是岩石。它们曾经在这里肆意而欢畅地生长着,相信眼前的荒凉只是它们的障眼法,这是在蓄谋一个更大的秘密,它们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唤醒自己的机会。自从我们搬走后,父亲便在老院里栽了几棵泡桐树,数年过去,依然那么瘦,那么干净,不像旁边那棵低矮的身材、顶着一头乱糟糟头发的柿树。我从没有见过它们枝繁叶茂的样子,每次来都在寒冬腊月里,它们就光秃秃的杵在这里一动不动,大概是在等父亲来检阅,不曾想老子没来竟来了个儿子。

我们小心地踩过松软的枯草,首先来到最有可能存酒的堂屋。我家堂屋和万千农户的堂屋没有两样,坐北朝南,分为三间。正中间是客厅,正对着两扇门;两边各是西间和东间,朝南各有一扇约一米二见方的窗户,位置偏低,朝北各有一扇约一尺五见方的小窗口,位置偏高。在搬去新房之前,西间存放粮食和一些杂物,东间是父母的卧室。其实,家里八间房(父母说是九间,而我以为房必有门,无门不能算是房)里有四间曾经作过父母的卧室。虽然我们这么多年没有真正意义的搬过家,但是在这个小院里,父母不知腾转挪移了多少回?每次都有不同的原因,但我明白,都是为了我们,为了这个家。

我站在客厅里四下顾盼之时,姐夫已经盯上了大方桌上的那半瓶白酒。尽管那不是他要找的被装在铁盒里的陈酿,尽管它已布满灰尘,他还是径直走了过去,拿起那半瓶白酒上下翻转、仔细打量,查找此酒的年份。一无所获的他放下手中的半瓶酒,我往西间查看,他去东间翻找。桌子底、袋子中、篮筐内、床底下······我们翻箱倒柜,终于在西间的杂货里找到了一瓶。惊喜之余的姐夫坚信不止一瓶,非要看看粮囤里有没有,这让我有点哭笑不得,姐夫爱酒至深,爱得可爱。

姐夫抱了铁盒又去了其它房间,另外的五间房子都不算大,但都有一扇和堂屋里朝南处一样的窗。我一个人推开了东屋的房门,那里曾是我们姐弟三人住过的房间,尤其是我住得最长。这间屋子不大,但最为阴冷而潮湿,现今里面空荡荡,仅有一张有三屉两柜的桌子和一把父亲年轻时亲手雕花炮制的扶手椅。墙角堆放着已有些许腐烂的书本和试卷,以及哥哥早年间从广东带回的一台显示器。抬头望见墙上还钉着一根无以寄托的电话线,虽然电话机早已不知所踪,但我不会忘记,父母曾经在电话线的这一头苦苦地等待,还有母亲哭湿了的每一个黑夜。

桌子靠窗,曾经的我就临窗而坐,白天里翻书找笔做作业,夜里闻风听雨写日记。我听树叶落地响,我听蟋蟀把歌唱,我听青蛙呱呱叫,我听公鸡报晓鸣,我听邻里把话唠,我听爆竹连连响······我把一切听到的声音写进日记,记在心上,我把所有的思念和期望化作文字进行收藏。过去这里有一个纸盒子,里面存有满满的日记,即使搬了家,我还是把它留在了这里,这样我就会时常回来,回来看看老房子,回来翻翻日记,回来想想小时候的模样。直到有一年我发现抽屉里的书已有被老鼠啃食的痕迹,才决定把那箱日记带走,自此,每年总是除夕那天回来,回来贴春联,鲜有进家来。

我刚把扶椅擦拭干净,打算坐下来找找感觉,突然听见“哈哈哈——”一声喊叫,就被姐夫叫了过去。姐夫正在西屋里翻找,没想到皇天不负爱酒人,还真被他找到了两瓶,加之堂屋里的那瓶一共三瓶,这才使他满意。爷爷过去在西屋里住过,后来这里养过蚕,喂过鸡,也盛放过杂物。如今和其它房间一样,尘灰之上,爬满织网。

姐夫随手捡起一个袋子装上他爱不释手的宝贝,我们就一同往外走,在锁门的那一刻,我不知道下一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和谁一起,再回来又将看到什么,想起谁。在锁门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房子是那么低,门前的路是那么窄,是它们把健硕和高大给了我,把瘦弱和苍老留给了自己。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把我拥有的再交给更年轻的人。

悄然间,已几近黄昏,我们走上了来时的路。从南走回北,从乡野走回城市,从过去走回当下。姐夫拎着三瓶陈酿,脸上洋溢着笑,其实这酒正是当年他娶我姐时带来的,如今还由他来品尝。

他说:“经过这些年,这酒准香的很嘞!”

“是呀!那么多年过去,房子也像人一样,是老了!”我回头望了望回答道。

“你说啥?”

“噢——没啥!我们快些回吧?”

夕阳之下,两个男人,一个把浓香陈酿拎在手上,一个将风干过往收回心上,各自追赶着自己的光影。

不觉然,日已落,风已停。我想,风大概是到世界的另一端去等日出了吧!


作于戊戌年 甲寅月 辛卯日

你可能感兴趣的:(陈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