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衣 1—1
黑色如同妖魔的杂木青树在远处缠绕纠结,身旁的树梢上传来声声逐魂鸟的笑声,我的发根一阵发麻,凉意从头皮窜下去,一直到尾骨,再扩散到肋骨,这个渗人的夜,让我感觉很不舒服。背上的指南钟开始响的有点急躁,它滴答滴答响个不停,在催促着我快点穿过这道山梁。
夜色越黑,寒意越重,我蹒跚行走在这个陌生又妖气纵横的山里。左手的招魂杖上,打了七支安神钉,横排成三,竖排成四。而右手的烛灯凄怆,阴火悠悠,四方的红色楞壳将它包裹的严严实实,一盏茶灯在里面惶惶不安,一根金黄色的穗子挂在角上,它随着我的的行走跳跃搏动。
它在我眼前像是一只一眨一眨的眼睛。
它确实是一只眼睛,它看着我像是在幸灾乐祸。
“你怕了吗?”它大大的眼睛眯了一下。
“没有。”我说,我没有怕。
“可是你走的越来越快了呢~”它好像要笑出声。
“天越来越凉,你感觉到了吗?”我问它。
“没有,你为什么会问一束灯花这个问题?你真奇怪。”
“我以为你会像我一样呢~”我告诉它。
“当然不会一样。”
“为什么?”
“因为我永远是一束火苗。”
“然后呢?”
“我的世界没有寒冷。”
它回答我的问题斩钉截铁。
“是吗?”我问它。
“不是吗?”它抬眼看我。
“是呢。”我笑着告诉它。
小烛,你不知道天凉,是因为你没有心呢。
不过,何必告诉你这么多?
穿过了茂盛而阴暗的树丛,恍惚前面透进月光,我急急忙忙走向前去,月色越来越亮,而我仿佛像拨开一道遮天蔽日的门帘一样,突然间被月色洒满了身子。就像幸福倏忽而来,突然让人满心欢喜。
右手的烛灯放了更亮的光,我朝着岸边走去。
湖是透亮的湖,水是清亮的水,这里似乎是一座一望无边的大砚台。
我在这里看见那个一身白衣的姑娘,她坐在水边的大石上,轻轻的抚弄水花,而她手指上缠绕的流动的水线,水花随着她的手势起舞,她的手心亮着异样的月光。
那月色如水如烟。
是我的的眼神惊动了她吗,在烛灯的橘红色中,她像是一条被吓到了的鱼。
“你是谁?”她问我。
“路人。”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呢。”
她好似喃喃自语,然后转过头去。
“你在做什么呢?”我问她。
“我在洗月亮呀~”
她忽的抬起头来,清亮的眼里充满了光。
可她的唇上带了月色的霜。
泥衣 1—2
故乡明月香如酒,他家陈酿不盈樽。我的世界,没有绮罗与绊香,我这里只有寂寞,只有悲伤,作为一个除妖人,我的一生只求无悔,毕竟,我们这样的人,终归是要去伤害别人。谁都知道,肯定会有一天,我将死在妖的手里,或被迷失在恶鬼的业障中。
我想做好每一件事。
我不是一个拼命的人,可是我有一个要拼命的职业。
人行走在旅途中,往往会去反思很多很多的事,好比如我会去仔细的看刚才那颗路过的石头,或者去跟伫立偏隅的树木打个招呼。我喜欢他们,很喜欢,是因为他们安静吗?还是因为我太跳脱。无论如何,我就是这样。
那个女孩子笑起来,就像是三更半夜突然变成白暄,仿佛寒冬一世突然春暖花开。阳光太暖和会将人融化,她这样笑,我会腿软。她的手里捧着月光,而水面飘着芬芳,她神似当年长安陌上的那朵花,优雅动人,满泉幽香。
她纯粹又可爱。
她没有追究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但她怎么会洗月亮呢,我想深究。她似乎是一阵薄雾飘在我眼前,因为她的一身白裙吗?
“你洗的月亮呢?”我问她。
“在云阙之上。”她眨眨眼睛,像是煞有其事。
“那么远的月亮,你怎么洗的到?”我不经失笑。
“你可以放下行囊,歇息片刻。”她说。
我将手中的招魂杖插在身边。
“你这个杖子很危险。”她说。
我将背后行李放在身边,指南钟的指针次溜溜的打转,它像个无头苍蝇。
“为什么要带着一个坏掉的钟?”她问我。
“它刚才还是好的。”我告诉她。
我将手里的烛灯挂在了招魂杖上。
“我不要跟它在一起!”烛灯瞪着眼睛朝我喊。
“他会说话呢~”女孩子很惊奇的对我说。
“它是个孩子呀~”我想我应该笑了起来。
我坐在了她身边。
她身上没有温度。
我挪了挪身子靠近点。
“你在干什么?”她笑着问我。
“月亮那么远,你怎么洗的到呢?”我看见了她,然后中了笑容的魔法。
“不远的。”她的手渡过水波,打破了水里月亮的倒影。
“怎么会不远,你看我都摸不到。”
“可是,相比于你我离得这么近,我却连你的心都看不到,哪个远?”
“就像我感受不到你的体温吗?”
“大概吧。”
“我只要看的见她,我就能触摸到她。所以~”
“你就能洗干净她。”
“对呢~”
“你为什么要洗她?”
“母亲跟我说过,月亮上的尘垢,其实是世人迷茫。”
“所以你洗干净了月亮,就能使世人明悟吗?”
“不。”
“月光洒满整个世间,我就能舀得星辰一瓢。”
“星辰明月,渡人渡己。”
“因为无谓。”
“到时候我如果可以织一件星辰衣,我希望能救活我的母亲。”
“抱歉。”
“无妨。”
泥衣 1—3
远行是客,离家不归是河间浪人,他们无畏,无惧。
在很久以前,在我流浪的路上,我喜欢的人,她有一天死在了我心里,之后我辗转多年,难以忘怀。而最后的最后我将她葬在了家乡。
她真幸福。
因为我永远都不会让人葬我,或者,不会有人葬我。世人都看见过除妖者光鲜亮丽,贵人一筹,可谁知道这一路走来,生死浅薄,命如浮尘?
月色撩人,闲言断心。我在花城茶居没有修行出任何道行,这是我流浪的原因。
“你叫什么呢?”
“壁馀,你呢?”
“鸿雁。”
“这是你的真名吗?”
“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你,这跟姓名无关。是吗?”
“不是。”
“为什么?”
“因为你该走了。你叫鸿雁,可是你没有给我带来好的消息呢。”
“我行过万千水,你不想听到远方的故事吗?”
“为什么不说说你的故事?”
“我没有故事。”
“粗心鬼。”
“我不是!”
“就算丢了自己的肉身也不是?”
烛灯眨了眨眼睛,它吓得跳起来,然后跑过去搂住招魂杖。我抬眼看去,只见大湖中心转起漩涡,整个水面翻起汹涌波涛,水下的怪妖发出让人心寒的咆哮声,四周的古树扭曲着,像是张开了大嘴的怪兽。桑田碧海一小觉,或者,只剩下了我们坐着的大石冷眼旁观。
壁馀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的满头青丝,变成了苍苍白发流下肩头,铺在地上如是小溪泛尽,江海横流。你记得黄河九曲吗?那壁馀就是长路归骑,千回百转。
我捏了捏手中的招魂杖,想了想就将它丢在一旁。
“你该走了。”壁馀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她的眼睛深如寒潭,冷若冰霜。
“我不走又如何?我生如鸿雁,本来就是似水流年。死在哪又有什么不一样?”
“顽固不化!”我见到了她第一次生气。
“我不想走。”我说。
“可是你该走了,距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如若原路返回,你还能找到自己的肉身,魂归玄窍。”
“不用了,壁馀。上路之前,我看着自己的躯体被野狗吃掉,所以,我只有这一个结果。”
“何故如此呢?”
“为你而来,可否一信?”
“不信~”壁馀突然展颜一笑,她望着天际隐隐的白昼。
“鸿雁,入梦的魂魄没有来生。”
“本就是图永不超生。”我笑着告诉她。
“谢谢你陪我这么久。”她说。
“是你在陪我。”
天色大白的前刻,我过去拥住她的肩背,大概我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壁馀的眼睛亮晶晶看着我,她笑着笑着,凑近我的耳边。
“鸿雁,我花费百年,未能织就一件星辰衣。看到你我才明白,或许,母亲大人没有打算停留。我原来不应该想着救活她,你说是不是?”她的泪水打湿我肩头,我紧了紧手臂,或许,可以暖和点吧。
“母亲大人会过得很好,她会比咱们都幸福。”我拍拍她的肩头,告诉她。
“是吧?”她抬起头来,盯着我的眼睛。“虽然不能织成星辰衣,可是,我可以给你做一件黄土泥衣。你要不要?”
“你给的,我都要。”
“你走了那么远,而我却还是那么笨。十里春风没有告诉我很好的消息,是因为晚归的大雁,遗失了我爱你的回忆吗?”壁馀靠在我身旁,她的手拽着我的衣裳,喃喃自语说着话。
“我记得当时你笨拙的唇语,可我还记得那日我披身的黄土泥衣。”我大概已是泪流满面,可是我……该怎么说明白我有多喜欢你?
时光不老,
原来是你伴我终生。
壁馀,你开的花,很好看。
你要不要看看我这块石头,是不是也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