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史话·第二辑(803)卫献公复国

就在卫献公一筹莫展的时候,事情却隐然出现了一些转机。孙氏在卫国把持政权日久,本就骄横跋扈,而如今那个不待见他们的国君也被赶走了,就更加不知进退了。晋平公二年,孙林父的儿子孙蒯越境到曹国打猎。在重丘,当地人好心为其汲水,然而骄纵惯了的公子哥在饮马之后,竟然随手就把人家盛水的容器给摔了。

这可把当地人惹毛了,重丘人知道孙蒯人多势众惹不起,他们就关起城门在城头上大骂:“你这个乱臣贼子,你父亲赶走了你的国君,你不面壁思过去,反而跑到我们这儿作威作福,算什么东西?”

孙蒯这公子哥,平时只见过有人对自己卑躬屈膝,哪儿受得了这种辱骂,登时就火冒三丈。可任由他怎么气急败坏,重丘人就是不开门,当下里他也无可奈何。但是这口气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于是就回去召集石买一起进攻曹国,占领了重丘。这回又轮到曹国人委屈了,平白无故地你就占我一个城?曹国弱小,惹不起卫国,就跑去晋国告状。

如果你只是在国内骄横,晋国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毕竟这会儿大家都礼崩乐坏了,也不差你一个。可你偏偏引发了国际纠纷,侵犯了曹国主权。晋国若还想让大家服气,就必须为曹国主持公道,如果这个时候还一意偏袒孙氏,诸侯可是要用脚投票的。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晋国,这种如炬的目光让晋人很是不舒服,于是(平公三年)就在孙蒯、石买担任行人造访晋国的途中,将二人拘捕下狱。

拘捕孙蒯、石买可能也只是权宜之计,在诸侯面前做做样子,凭借孙林父在晋国雄厚的人脉基础,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晋国后来释放了这两个扰乱夏盟的致乱分子,至于交涉的过程如何,又是何时释放的,史料无载,我们也无法臆测。虽然孙氏并没有损失实际的利益,但是其在国际上的恶劣影响,显然又加剧了。

如果这件事还不足以改变晋国的态度的话,发生在晋平公六年的事情,就彻底将晋国惹毛了。当时晋国发生了栾范之争,栾盈被驱逐出国,晋国在商任举行会盟,要求诸侯不得接纳栾盈。然而齐国有意借此扰乱晋国政局,在会盟时表现的很不恭敬。卫殇公似乎想让齐国驱逐卫献公,或者最起码能够表态不支持卫献公,因此刻意讨好齐庄公,其对待晋国的态度便也不甚恭敬。

这只是当时卫国态度的一个缩影,虽然不足以证明卫国倒向了齐国,但也足以令晋国对卫国的态度发生转变。于是晋平公十年,晋国在平定了栾氏的叛乱后,在讨伐齐国的同时,又特意派魏舒、宛没将卫献公安置在卫地夷仪,卫献公复国的愿望终于初露曙光。

在这几年当中,卫国国内政局也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变化。早先孙林父和宁殖受到了卫献公的冷落,因此在孙氏发动叛乱时,宁氏也参与其中。可终究由于分赃不均,两家之间为了争夺政权,关系也出现了裂痕。

平公五年,宁殖病危,临终前对儿子宁喜(悼子)说:“我得罪了国君,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的名字记载在诸侯的简册上而加以收藏,说‘孙林父、宁殖赶走他们的国君’。国君回国,你要掩盖这件事。如果能够掩盖它,你就是我的儿子。如果不能,假如有鬼神的话,我宁可挨饿,也不来享受你的祭祀。”

孙氏和宁氏的隔阂,卫献公显然是知道的,因此一到夷仪,他就派人向宁喜谈复国的事情。宁喜对此很是慎重,他首先要保证卫献公自己的小集体是团结的。之前我们曾经提到过,卫定公的夫人定姜对卫献公很是不屑,一直属意子鲜做国君。子鲜是献公的同母弟,但二人政治理想有很大的差别,子鲜的理念很受定姜的欢迎。定姜和子鲜随同献公一起逃亡,在卫献公的流亡政府中,就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

如果宁喜答应了献公的请求,帮助其复位,而定姜和子鲜却在背后捣鬼,最终取而代之,那么自己的努力显然就给他人做了嫁衣。一旦子鲜得国,恐怕自己不但没有功劳,反而会因为两度驱逐国君而成了替罪羊。以宁喜多年的政治历练,他显然不允许这样的意外发生,因此他对献公的答复是:一定要子鲜在场,否则绝不参与此事。

这个条件可让献公犯了难:子鲜不管是出于对君位的觊觎也好,出于君子的高洁清高也罢,对于献公谋求复国的事情,他是极力反对的。按照《左传》的说法,子鲜的说辞是献公不守信用,害怕祸及其身。好在他们的母亲敬娰还在,敬娰看到了献公的难处,就出面苦劝子鲜说:“我知道你看不惯你哥哥,可你就算是为了我这个老太婆有个安定的晚年,你也一定要帮他。”子鲜终究还是一个孝子,母亲一出面,他也就放下了自己的矜持,终于答应帮助献公。

卫献公在外流亡十二年,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恐怕是厌倦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在得到子鲜的回复后,老泪纵横的他迫不及待地让子鲜传话给宁喜说:“苟反,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就是说只要我能回去,我只管主持祭祀的事情,国家的一切政务都由你宁喜打理。这个许诺实在是让人无法拒绝,面对这么大的一个馅饼,宁喜实在无法抵御自己内心的贪婪,因此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献公的请求。

为了酝酿这次政变,宁喜四处联络大夫,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虽然不喜欢卫殇公和权臣孙林父,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宁愿置身事外,也不愿举事。其中就有一个奇葩,名叫蘧伯玉,不管谁找他办什么事,他都是一概推辞。当初孙林父起事的时候就找过他,他当即就奔着最近的关口出国去了。等到宁喜又去找他的时候,他又故伎重演。只要一定说要有政变,他的第一反应是找个最近的城门出走避难,谁也不偏袒,谁也不得罪。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终究还是有人愿意共襄大事的,这就是宁喜的忠实战友右宰穀。起初右宰穀也拿不定主意,决定自己去探访一下卫献公,看看是否值得托付自己的这条命。卫献公大概也是为了让他放心,在接见他的时候表现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但他的这个表现,在右宰穀看来属于是没心没肺,你好歹表现出一点忧虑的样子啊?但宁喜已经收不住那颗狂放的心了,生拉硬扯把右宰穀拉上了贼船。

在宁喜开始向孙氏发难的时候,孙林父正在根据地戚邑坐镇,孙嘉去往齐国聘问,在卫都的孙氏府邸只有孙襄留守。即便如此,在平公十一年二月初六的首次进攻时,宁喜、右宰穀却没能攻下府邸,只好退出都城。只是孙襄在战斗中受伤,后因伤重不治而亡故,孙家的人在夜里大声嚎哭,这让城里的人听到告诉了宁喜,宁喜这才将群龙无首的孙氏府邸攻克。孙氏在卫都的大本营被拔除,宁喜从容地杀掉了卫殇公和他的太子,并迎接卫献公复国。

在外流亡多年的卫献公终于如愿以偿回归故国,在他回国的时候,人们都纷纷赶到大路上迎接,这让献公不由得热泪盈眶。

从这番盛况来看,献公还真不是个不得人心的暴君,而且他对待国内大夫的态度,似乎也并不苛刻。其中就有一个名叫太叔仪的大夫,卫献公回国时曾责备他说:寡人在外流亡时,有很多大夫都在给寡人传递消息,唯独你连一声问候的话语都没有,你如此凉薄,怎能让寡人不怨恨。

太叔仪回答说,我知道我有罪,没有鞍前马后随你流亡,这是其罪一;服侍公孙剽却不能三心二意地给你传递消息,这是其罪二。我甚至自己罪孽深重,因此不敢为自己辩解。这些话虽然是在认错,但实际上暗含着我是一个忠心不二的人,因此我没有错。卫献公对他很是宽容,太叔仪本来准备要出逃,但是被献公拉了回来,并不予以惩罚。

从这段细节里看,卫献公虽然为人傲慢,但似乎对待国人很是宽厚,即便是背叛过他的人,也能够既往不咎,因此还是很得人心的。

悲情的结局

孙林父听说卫都的政变之后,毫不犹豫地带着封地投靠了晋国。戚邑虽然是他孙林父的封地,但毕竟是卫国领土,卫献公怎么能允许其脱离管辖,当即派兵攻打戚邑。孙林父也丝毫不示弱,背靠着晋国的大树好乘凉,马上就去晋国告了刁状。

晋国在孙林父的游说之下,派兵戍守茅氏,从齐国跟来的殖绰带兵进攻茅氏,杀了晋国守兵三百人。孙蒯带兵追赶殖绰,却只敢远远地跟着不敢攻击。孙林父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连恶鬼都不如。”孙蒯羞愤交加,又重整队伍,在圉地打败了卫军,俘虏了殖绰。

晋国还召集诸侯在檀渊会盟,准备讨伐卫国,会盟期间,攻取了卫国西部边境懿氏六十邑给了孙氏。卫献公惊慌失措,亲自赴檀渊向晋人解说。然而晋人好不讲理,将卫献公及其大夫宁喜、北宫遗尽数拘留,圈禁在士弱家中。晋国的做法太违背当时的公序良俗,可以说把晋悼公时期晋国所树立的公正形象完全抹杀了。诸侯对此都纷纷表示不满,齐景公和郑简公还特意亲赴晋国为卫献公求情。

齐国大夫晏婴私下对叔向说:“晋国国君在诸侯中宣扬德行,明确礼制,一心一意为诸侯扫除患难纠正过失,因此才能够称霸诸侯。”这些话具体可以用悼公元年宋国的那场内乱来作注脚,宋国五大夫逃到楚国,楚国不顾国际舆论,把五大夫送到彭城,可以说是在挑战各国的底线。而晋悼公正是通过为宋国扫平内乱深得人心,才使得诸侯心悦诚服,因而成就了霸业。可如今晋国的做法,“为了臣子而拘捕一国之君”,这岂不就是倒行逆施吗?如果晋国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恐怕会招致全天下的怨言。

叔向通过赵武把这些话传给了晋平公,然而平公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这么多人都来说我的不是,我就是真错了也不能认啊!于是他历数卫献公的罪状,坚决不肯放人。齐、郑两国只好继续出面协调,在一次宴会上,齐国的国景子赋了一首《辔之柔矣》。所谓“马之刚矣,辔之柔矣”,大国安定小国,就如同用柔软的缰绳来驾驭刚烈的骏马;而如果反过来,如果缰绳太过僵硬,会使骏马变得疲弱不堪。国景子正是借此劝说晋国要用宽松的政治来安定诸侯,否则必然会出现负面效果。

郑国的子展则赋了一首《将仲子兮》,以“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劝说晋国顾忌到国际舆论的压力。晋平公也知道自己太过分了,可又放不下霸主的架子认错改正,幸好卫国送了一位美女过来,让晋平公不好推辞也就顺着台阶释放了卫献公。

故事的结局似乎是一个悲剧,卫献公为了解除孙氏独裁,以身犯险总算是平安渡过了这次的风波。然而经过一番折腾,似乎卫国的政局又回到了原先的起点,把持政局的由孙林父换成了宁喜,这就让卫献公郁郁寡欢,高兴不起来。

公孙免馀知道了卫献公的心思,便竭力要求除掉宁喜。然而卫献公毕竟已经老了,经历了多年的流亡他深知其中的苦楚,更何况他曾经有过“政由宁氏”的承诺,怎么可以食言自肥呢?他无不慨叹地说道:如果不是宁喜,我是断然无法回国的,如今怎么可以恩将仇报。更何况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一计划失败,只能得到坏名声,何必呢?

公孙免馀积极请缨说,这件事让我来做,国君无需参与。平公十二年,公孙免馀联合了公孙无地和公孙臣攻打宁氏,结果计划失败,公孙父子均战死。几个月后,公孙免馀卷土重来,才终于打败宁氏,杀死了宁喜和右宰穀。

党于宁氏的石恶受命到宋国出使参加诸侯会盟,结果在朝堂上看到了宁喜的尸体,他给尸体穿上了衣服,抱着宁喜的尸体痛哭流涕。但因为害怕受到牵连,不敢给宁喜入殓,只身去了宋国。后来卫国人讨伐宁氏的亲族,得到消息的石恶逃亡到晋国。卫国人立了他的侄儿石圃,以保存石氏的祭祀。

而献公的同母弟子鲜,听闻这个消息后长叹道:“驱逐我的人流亡在外,接纳我的人身首异处,君臣失信,国法混乱,这个是非混淆的天地,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还让人如何自处?”说完就收拾好了行囊准备逃到晋国去,卫献公派人挽留,子鲜却执意要走。卫献公再次派人去追赶子鲜,在黄河岸边,子鲜对着黄河发下毒誓,此生不再为官。

此后子鲜就寄住在木门,无论坐卧行走都不肯面对卫国。木门大夫劝他为官,他坚决回绝。子鲜不久之后就去世了,卫献公深感愧疚,因此为他服丧一直到死。晋平公十四年,怀着对国人的歉疚,卫献公也溘然辞世。

至于孙林父,仍让他回到自己的封地去,只是多年来的荣耀和光环经过这一系列的变乱再也无法重现。孙林父日渐消沉,整日以钟鼓美乐为伴,不再参与政事。卫献公死后,吴国公子季札访问晋国时路过戚地,听到孙氏家中的歌钟之声,不禁叹道:“夫子正是在这个地方得罪了国君,未受到诛戮已是万幸,如今安居于此,就如同燕子在帐篷上做窝,能否立足尚未可知,却在国君还未下葬的时候寻欢作乐,实在不应该啊!”孙林父闻听此言默然良久,回过神来之后他下令撤去鼓乐,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听过音乐,终其一生为自己过去的罪孽而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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