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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怀成行走间,误了时辰,只得在山中露宿,睡至子时,撞着一只斑斓大虫,正不知如何自处。但见那虎只是作势,并未扑来,两眼却一直紧盯着怀成的身后。说时迟,那时快,怀成猛听得耳后疾风不善,倏地又一个黑影蹿出,接着那大虫,捉对杀在一处,过不多时,胜负已分。那黑影倒拖着大虫,朝怀成这边走来,籍着月色,怀成瞧了个满真,那黑厮身长丈许,背阔腰挺,周身黑毛逾寸,牙尖爪利,立而不爬,原是这山中的熊罴一种,那老熊走将上前,抬手夹起怀成,向他身后不远处的山洞走去,怀成哪里经过这些,早昏死多时。
进得洞中,老熊把怀成往旁边一丢,也不管他,几把就掏开了大虫的肚腹,抓着肠胃,和着血肉一通大嚼,吃饱了就找个地方趴着去了。好一会儿,怀成才接着地气儿,慢慢地缓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还只当到了那边世界。正恍惚呢,知觉身边有些东西,猛一低头,正瞧见身旁围着的几个小熊崽子,这才明白老熊为啥没吃他,估摸是嫌瘦,权作点心了。
围着怀成的熊崽子们还小,天性好奇,见眼前这个活物跟往日的零星碎肉不同,已在旁边盯了多时,一会拿头撞撞,一会伸爪子挠挠,不时地还用舌头舔上一舔,围他玩得正欢。
怀成定了定神,借着洞里的月光四外观瞧,只见那洞口之处很是狭窄,难怪先前不曾注意,不然怎地就睡到了它家门上?转念又想,或也是老天疼爱,若是发现早了,还不得送货上门?左右合该当死。那也不对,若真当死,老天又岂会拉个大虫给自家垫背?这会儿,洞口又被那大虫的狼犺身子横住,想要出去怕也为难,真是苦也!
怀成胡思乱想,心乱如麻,不知怎地才能脱离这深渊苦海,一想到家里的老二和三丫头,少不得滑落几行清泪。说来也巧,其中一个熊崽子玩得累了,起身去找水喝,怀成跟着它看,这才发现洞中还有一条小溪经过,一下子眼前一亮,就在熊崽子的后面跟着,其他崽子们好奇,俱在后面。及至溪边,怀成怕崽子们嚎叫坏事,未敢擅动,只学那前者模样,也趴在溪边喝起水来,其他的熊崽子也玩得渴了,都丢了怀成,自顾自地喝水。
怀成借着低头的当儿,循着水流,一眼就看到了尽头处的另一个出口,虽不算大,半潜在水中,左右能够容身。怀成强打着精神,跟崽子们在溪边玩了一会,捱捱挪挪,好容易蹭到了洞口。怀成含住一口气,猛地扎入溪中,一猫腰钻了进去。喝水的崽子们发现走失了玩物,惊得嗷嗷叫起,慌得老熊在后来追。怀成手脚并使,片刻不敢耽搁,所幸洞里溪水不深,随着一段地势抬升,水便注入地下,又过一段,身后没了声响,就是壁间的石头有些锋利,剌得怀成不轻,他也顾不得那些,一路跌跌撞撞地径直穿了洞口。
不料,甫一钻出,却又进了另一处山洞腹内。怀成不由喊了一声苦,这真是处处有难,步步逢灾,莫非是天要绝我,困死此地不成吗?正悲戚间,忽一股亮光射入,原来折腾这许久时间,天光放亮,外面已是次日清晨了。怀成看到这光,心下大喜,晓得有光必有生路,便籍着这光,又仔细地查实了一番,只见洞中虽无人迹,却有几处天地生成的摆设,其中一处,好似一副石桌、石凳,石桌正中凿有深孔,内里还竖着一根石棒。
随着时光推移,这处山洞的半腰处,开始有斑驳的阳光透过,仔细看时,却是一个出口,年深日久,已然塌缩了,乱乱地还掩着好些青苔。怀成走过去,踮着脚将将可以够得着,他费力地扒拉了一会儿,也仅是活动了几块石头,薅(hāo——叶康成注)了几把青苔下来。怀成绝望地坐在地上,心里冰凉,“也不知这洞外的草木长成甚样?我困于此处,身无一物,单凭一双手,何时才能扒得开啊?”正思忖着,回头恰好瞥到那根棒子,怀成就过去拔了来,使它去撬那些碎石,好在这次倒不费什么力气,不多时,便搅开一个豁口。随后,怀成踮着脚,长了身,使出浑身解数,忍痛负饥,钻了出去。刚离了洞,怀成惊魂未定,顺着旁边的溪流一路飞奔而下,不知跑过了多少时辰,肚中无食,又受了偌大惊吓,跑着跑着便一个趔斜,倒地不起。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怀成再次醒来,也是他命不当绝,倒地之时,恰被几个汲水僧人拾起,抬去寺里,仔细地包扎了伤口,又灌下几碗姜汤,呼唤了好半天工夫,才算把怀成叫起。怀成明白这是被人救了,忙挣扎着在床上跪起,向一旁的小和尚们磕头谢恩,谢毕,怀成问道:“小师傅,敢问此处可是天波寺?”“施主,此处是天波寺的菜园所在,不知施主因何事困倒溪边。”“小师傅慈悲,弟子是东京城郊祥符县,外又三十里的三家村人氏,只因连年遭灾,地里面颗粒无收,官府的捐税逼迫又紧,村上已十室九空,能动的纷纷逃外,剩下老幼妇孺们相依为命。我曾听隔壁二牛家的黄老爹说起,他早年于外闯荡之时,曾路过宝刹山下五里镇,听镇上人说,贵刹香火鼎盛,常年间施粥舍棉,我为讨一个生计,周全弟妹活命,这才舍身在外,前来投奔。”“施主,我们寺里,虽是香火不断,但外人来此却少,概因山路崎岖,又多虎狼,只是我寺里僧众皆多习武,加上自给自足才得以相安无事,每年也只是春秋两季开辟道路,护送着香客们上山进香,除外,再无人进山了。现在这时节尚早,你只一人就闯进来了?”“正是此言,弟子在镇上打尖之时,店主说过此事,弟子当时还以为是一句戏言,掌柜的见我一介书生,认为未必有胆,就也再没提起,不想弟子早失了生路,故而舍命一搏,冒险进山。”“施主此行怕是经历不凡,容后再叙,就请先用些斋饭。”怀成也不多言,端起稀饭,就着萝卜咸菜,风卷残云般连下了七八碗,饶是碗小,也不好意思再填,看着小和尚,脸上尴尬,遂放了碗筷。小和尚看怀成的吃相狼狈,也暗自窃笑,当下无言,收拾了碗筷下去。
又一会儿,菜园的主事大和尚崇礼来到,怀成见过,忙起身施礼,主事还礼,礼罢,还让怀成躺下,接着问道:“施主此行的因缘我已听说一些,但不知施主所长何事?”“弟子识得一些文字,幼时也随父常读经卷,只因父母溺爱,却少插秧打柴,今次情愿剃发为僧,皈依我佛,寺里面有些写写记记之事,亦可代笔,只是身子懦弱,担不得重活,却是汲水烧饭,也做得些”,“既如此,施主且宽心住下,待我禀明方丈,才好安排于你”,“如此,多谢大师,弟子叨扰了。”“施主不必如此,出家人结善缘,种善因,得天下人布施,救济苍生亦是分内之事,施主早歇吧,老衲告辞。”言毕,主事大和尚推门出去。
怀成就安心地在寺里养了三五日,好在所受之伤,多在皮里肉外,几日后便能活动如前。这一日,他闲呆不住,在那里翻检包裹,发现内里中还裹着那根棒子,当时走得匆忙,不及丢下,又谨慎着老熊来追,权做个安身之用,以致倒地以后,僧众还当是他身边之物,一并捡了来。如此也好,留着当个顶门杠子,应该也算不错,怀成细细地打量起来,就看它一尺来长,鸭卵粗细,摸起来光滑溜溜,当真是个好东西,拿来捣蒜,不知要捣碎几百头哩,堪比药王的捣药杵,不次天王的降魔杖,山间又多虎豹狼虫,虽说出家人不要伤生害命,随身留个防备也是好的,到时候空了,却跟师兄们讨个一招半式的,也免得再受抓缚之苦,这般想着,愈发地喜欢起来。
一晃儿在菜园又小住了七八日,怀成的伤口也好了七七八八,一日早饭吃罢,小和尚来叫怀成,说是主事相请,就领他去了崇礼房中,上了茶,便退下了。怀成恭恭敬敬地站好,整饬衣襟,朝崇礼大和尚深施一礼道:“弟子在庙上叨扰许久,心甚不安,每日里无不感念寺上与大和尚的活命之恩,请受弟子一拜。”“使不得,使不得,施主折煞老衲了,快起,快起。”大和尚满面红光,笑眯眯地看着怀成,“施主,昨日我送一批新菜去到内院,已见过方丈,将你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方丈慈悲,许你留下了,不过,——”,大和尚面露难色,言语间似有不便之处。“大师,寺里既肯留我,已是莫大的造化,弟子哪还敢挑肥拣瘦。”“施主,你有所不知,我佛金身时至今时,在此已享香火三百余年,三百年间,能够绵延不断,靠的是我佛宽佑,还有这山中的厚赐,以及寺里面上上下下的戮力同心,我寺分内院外院,外院三处,分为菜园、斋堂、药局,内院四处,分为戒律院,理事院,罗汉堂,般若堂,与他处寺庙一般无二。寺里僧俗众多,有火工道人、俗家弟子、挂单的游方、在家的居士,剩下就是散居各处的修行僧众,林林总总不下万余。”
大和尚顿了顿,请了怀成一口茶,接着道:“这万余僧众,分开住在云光山的外缘各处,称作宗房,总计五处,分别是剑门山,狮子林,百丈崖,鹰愁涧(致敬《西游记》——叶康成注),老爷关。顾名思义,剑门山,地处险要,山林陡立,怪石嶙峋;狮子林,多狼虫怪蟒,也是个紧要的去处;百丈崖,山高百丈,峭壁危临,易守难攻;鹰愁涧,是云光山的水系所在,也是施主昏倒的地方,幸亏施主没再往里走,否则便不堪设想了。”“弟子多蒙我佛垂怜,善哉,善哉!”怀成听完颇有些后怕,不禁后悔起当日的冒失,接着又问:“大师,还有一个老爷关呢?望请一并赐教。”“说起这个老爷关,却与他处宗房不同,老爷关离我们这里不远,是离山下最近的住所,也是各路游方挂单,在家居士的所居之处,人口繁杂,山脚处还有一古旧道场,却不是我释门里的,更不知是何年何月所有,早断了香火,弃置了。只是前些年,来了几个道人,在此盘恒日久,募化了些银两,重修庙宇,整塑金身,焕然为之一新,我出家人与人方便时自己方便,彼此相安无事,各念各经,自修缘法,时常地,长老也吩咐我们送些菜去。”大和尚呷了一口茶,话锋一转,道:“要说起山里的条件,着实辛苦,所以,我寺里与他处不同,主张文武共举,禅功并修,除强身健体外,也不至被狼虫所害,免坠轮回之苦”,怀成听到这里,不觉有些面上发烫,就听大和尚接道,“施主,你身体孱弱,实恐难以持久。”
听到这里,怀成方明白大和尚的难言之处,自己在家时,虽不是富家公子,奈何农事不勤,仍旧一个白面书生。“蒙大师垂爱,弟子必不舍坚持,顶礼向佛,还望大师可怜弟子千山万水的不易”,怀成听完,显得心事重重,“施主莫怕,即便彼时当不成佛门弟子,我与你几两银子,亦可去镇上做个小本买卖,不也甚好?”“多谢大师慈悲!”怀成说罢就给和尚跪了下来。“请起,请起,老衲担不得,明日吃过早饭,我领你进内院。”
闲言休絮,次日天明,怀成用罢了早饭,早早地在崇礼大和尚的门前候着。不一会儿,大和尚出来,两人离了菜园,走了约半个时辰,眼前现了一座险峻的大山,山前一路,路尽有崖,崖上一座好大院落。
崇礼对怀成道:“施主,这便是那百丈崖,内院四处俱在崖顶,你随我一同进院”,二人说罢,绕开了山前,直奔山后。后山不似山前,坡缓林密,山脚下的几条小径从林中穿出,至上汇成一路,渐高渐宽,在崖顶处延拓成了一个宽敞的平台,各处居所散落四围。崇礼领怀成见过方丈,又领怀成去到理事院言说,都安顿妥当后,又嘱托了怀成几句,起身回了菜园。
按下崇礼不表,单说怀成,天色将晚时分,他正在房内歇息,听得门外有敲门声响,开门一看,见是方才理事院的管事师兄,只见此人,五短身材,黑黢黢的面皮,头如麦斗,眼赛铜铃,说起话来气粗如牛,好似一个成了精的水缸,一双眼睛滴流流地乱转,在怀成身上打量个不停,半晌才道:“师弟,你进得山来,可曾带有甚么人事?”怀成见这见面礼索要的如此干脆,心里面隐隐有些难过,人都说这世间人心不古,礼道崩坏,谁知这世外之地亦不能免俗,身上那点散碎银子业已耗尽,哪还有甚么余存,只好硬着头皮回道:“师兄容谅,弟子远路而来,一路上吃穿用度,所耗不菲,尽管省吃俭用,还是使用尽了,还请师兄多多包涵,弟子他日定当补报,多多厚予”,怀成努着笑脸,眼前寄人篱下,少不得求人之处,尽管心中老大不愿,也还是加倍地陪着小心。“是啊,山遥路远,所来不易,看来师弟也是个苦命的人啊!”管事的故意拉长了尾音儿,不无讥讽地说道:“明日你去到斋堂里吧,先做一个火工道人,在那里帮忙打扫,吃喝不计,保证你冻饿不着。”说罢,顾自冷笑两声,扭身走了。
怀成掩了门,在屋中欲哭无泪,现今已别无他路,也只好由人摆布,就有几顿饱饭吃,那也是赚的。深夜,怀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临到天亮才算草草睡了一个囫囵觉。
翌日,怀成跟师兄们打听了道路,径去往斋堂报到。斋堂里的管事的,平时掌管着寺里面上上下下的伙食,油水很足,更是习惯了那些先前的套路,一看怀成没啥孝敬,也是照方抓药,遣他到柴房里面,劈柴烧火,汲水担菜,山里山外,采办买卖。
柴房当中,跟怀成一同劳作的,还有几个早来的师兄,也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对管事的一样没甚么惯常的孝敬,因此,所处的境遇也与怀成一般,时常被使来唤去,干那些粗重的活计,任谁也不很轻省,不过,对于怀成的到来,他们还是很欢迎的,时不时地经常看顾于他。
因寺上的人口众多,日里所需颇费,故而柴房里的人口一直就很紧张,虽经几个年长的师兄,明里暗里地跟斋堂上的管事提过几次,奈何他们始终不肯出力,不仅如此,还总是暗中勾兑,添油加醋地在外人面前学舌一番。几回下来,闹得理事院的一些人颇具微词,没事的时候,就在戒律院的掌院面前撺掇,要他严格寺规,以示惩戒。好在戒律院的掌院佛口素心,早有知机,还不曾有甚么过格之举。风波过后,柴房的师兄弟们也风闻了一些,除过暗自嗟叹,并无他法,劳累时,也只好在心里面窃窃地巴望着,“人做佛知,权作修行吧!”
日子久了,怀成也慢慢地适应了这种生活,只是有一桩怪事,令他费解,在柴房的屋外,靠近墙边的一处角落,总一个形似癞头的中年僧人倒卧在那里,每次碰到,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偶尔地还能看到他一个人在那儿喝酒吃肉,好不快活。癞头一般早上起得很晚,起来后就这瞅瞅,那看看,蓬头垢面的也不梳洗打理,闲时便到处地逗弄小和尚,游戏取乐,旁人多是当他不见。怀成初来乍到,在师兄们的面上,也不好细问,只是在心里头暗暗生疑。
如此,怀成在山上过了一段晨钟暮鼓的日子,是吃也香甜,睡也安然,不觉间就胖了许多,加之整日地劈柴汲水,身体愈发的又黑又壮,打眼一看,哪还有半点儿的书生模样,活脱就是一个耕田的老赶。
这一日,怀成照例早早地来到柴房,在屋外头,发现连着几天不见的癞头突然回来了,这会儿正叉着腿窝在草堆里,抱着个不知啥腿啃得正香。怀成见了,很是稀奇,因寺上的斋饭素淡,更不见荤腥儿,故而,看着看着,一时竟出了神。癞头见了,也不理会,打怀中又掏出一块肉来,扬手甩过,慌得怀成赶忙接着,想吃又有点不好意思,扭捏了一会儿,也顾不得矜持,甩开腮帮子,把着肉一通狼吞虎咽。等把肉咽了,这才想起还没有谢过和尚,忙上前去深施一礼,“大师傅,多蒙款待,弟子这厢有礼了!”“啰嗦”,癞头头也没抬,又撇过一块肉,怀成接住,想欲辩解,但看在肉的份上又把话咽了,这会儿也顾不得多说,坐在地上,跟癞头两个对啃起来。
好一会儿,两人吃饱喝足,怀成还想谢谢癞头,只见癞头起身,拿袖子左右一抹,口里哼着山歌,看也不看怀成一眼,径自走了。不多时,师兄们陆续来到,大家便开始干活,至于地上的那一堆骨头,谁也看都不看,似乎师兄们早已司空见惯了,只怀成在那里臊眉耷眼的,仿佛坏了戒规一般,不过,话说回来,这肉的味道确实不赖,闹得怀成一整天都在回味口中那股久违的感觉。就这么,一日两,两日三,怀成又跟癞头蹭过几回,每次来得早,碰上了,癞头就分肉过来,两个也不搭话,怀成更不客气,里外就是一个字,吃。
山中无日月,寒尽不知年,怀成在寺里面待了有些光景儿,私底下也有了点儿积攒,就想趁下山的当儿,托人给家里面捎去。这一日,怀成早早地忙完了寺里面的活计,一个人跑到管事那里,软磨硬泡地赔了好些笑脸才讨下半天的工夫儿,完了,他又去找外出采办的师兄,央给着求带自己出山,都完妥了,就同着几个师兄一块去到镇上,趁他们采买东西的空当儿,去找黄老爹的朋友,把钱捎了。
在山上闷了这许久时光,一旦离了山,好似困鸟出笼,这怀成的心里面甭提多滋润了,看看时候还早,他便在街上来回地溜达。俗语云:有事一身重,无事一身轻,你看他东瞅瞅,西逛逛,瞧啥都新鲜,一会儿摸摸这家的摆件,一会儿买个那家的烧饼。好久以来,怀成都没这样开心过了,好歹算一家人的饭食有了着落,除下好大一块心病,他踱着方步,哼着俚曲,不知不觉地走到一处卦摊的跟前儿。抬眼望去,看那里黑压压地围着一群人,怀成好奇,也挤进了人群,抻头观看,但见居中一老两小,老的是个道士打扮,头上高挽牛心发纂,外覆九梁道冠,身披藏青色的鹤氅,足蹬圆口洒鞋,周身上下收拾的整洁停当,不过往脸上一看,多少地有点泄了气,瘦削的脸庞,狗舌头一条,三角眼儿,狗油胡儿,胡子不多,花白参差。再瞧身上,身形矮小,佝偻着腰,背后斜背一件老长的包裹,腰里面还挂着鼓囊囊的褡包,手拿浮尘,靠墙戳一个白布幌子,上书两行大字:“有事来,無事走;智多星,吴老叟。”两个小的都是女孩,一个站里,一个站外,站里的看样是老道家的,身高与老道相仿,身穿桃红的上衣,鹦哥绿的裤子,杏眼圆脸,白白胖胖,一笑两颗小虎牙,此刻正拧着眉,瞪着眼,跟站外的那个辩白理论呢。再瞧站外的这个,低头暗忖,温婉凝眉,出落得好生标致,头上云鬓细理,身罩纱织罗裙,鼻若琼瑶,明眸皓齿,蛾眉淡扫,粉黛薄施,身形匀称,肤如凝脂,行动间举止端庄,静处时气息如兰,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真好一个宋玉美人。
书中暗表,这站外的女孩是远道来的,在此街上闲逛耍子,买了好些胭脂水粉后,碰巧就遇到这处卦摊,闲来无事,也凑过来打趣,谁想一看老道,不禁噗地一笑,心想,“莫非他也似张果老的缘法,老鼠修炼的不成?”老道见状,并未在意,抬头看了看,问道:“姑娘,敢问是求签呢?还是测字呢?”“道长,我测个字”,那女孩想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幌子,随便挑了一个無字,“道长,我测一个無字,问问姻缘”,老道听了,便在那里掐指巡纹,捏了半天也没吭声,惹得姑娘急了,“道长,你倒是说话啊,我又不短你的卦钱。”
老道皱了皱眉头道:“姑娘,此卦有些妨碍,言语不甚中听,我虽可以编个瞎话,哄你高兴,奈何我吃的是这碗饭,行走江湖久了,最重一个招牌,因此,我有些含糊。”“没事,你说吧”,“恕某不恭,姑娘,你问的是姻缘,却单单挑了一个無字,無便是没有,可见姻缘难成。另外,無字中有栅栏,即便是有,怕也多遭坎坷。底下有心,更是费神劳力。姑娘,此卦赠送,老叟不要钱”,语毕,老道闭目凝神,已有送客之意。
那女孩满以为老道会吓唬一通,再说一个破解之法,借此好蒙吃混喝,哪承想直接给来个垂头丧气,把自己撂到那儿了,满心欢喜地出来,却在这里落了个老大的不痛快,当时面色愠怒,指责老道胡掐乱诌,没甚章法。老道自是由她,一声不吭,不想她一番言语却惹恼了站里的丫头,这丫头自打女孩来到卦摊跟前儿,嬉笑老道的时候就憋着劲呢,等吵吵起来,才晓得两面都不是善茬,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呛呛开了,惹动那些行走过路的,聚拢过来看热闹。
老道看人围得越来越多,正想着如何解脱,一下就瞧见身前的怀成,遂起身喝止了双方,对那女孩道:“我且再算一卦,便以面前这火工道人,打个样例,做个公正,如何?若是此卦不准,我卷起幌子,从此再不踏足此地。”那女孩看了怀成两眼,见他生得憨憨厚厚,就也点头应了,老道看看怀成,没用抽签测字,张口便道:“这位朋友,你可是新到天波寺上的?”看怀成点头,又继续道:“你不是此地的人氏,父母故去,家中尚有弟妹二人,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可对否?”怀成闻言,惊得目瞪口呆,多时才点头应声。
见老道说中了,那姑娘狠狠地瞪了怀成一眼,气哼哼转身走了。怀成自觉有些对她不住,多待无趣,也扭身要走,忽地,一个不经意间,正瞥见有两个家伙目光不错地盯着姑娘,紧紧地跟在身后,似要欲图不轨。只见他俩拧着眉,瞪着眼,这要没眼眶子挡着,眼珠子都能飞出来,不过,往这两人的身上看,穿戴的倒挺阔气,一个穿白,一个挂素,浑身锦缎稠褂,足下白袜云履,腰里面还盘着镶金佩玉的丝鸾带,一人歪戴一顶帽子,满街横晃,其中一个,帽沿儿上还斜插着一朵白花。
书中代言,这两个乃是市井间有名的泼皮无赖,插花的名唤于志于清友,总干那采花问柳的勾当,故而,人送绰号小粉蝶儿,旁一个叫潘波潘楚生,只因他俩个的家业尚可,平时又都娇养惯了,整天价在街上惹是生非。怀成见了,不免担心起女孩的安危,就也随在身后,几个人便前后跟着,在街市以上鱼贯而行。
这正是:“大千世界纷纷事,从来都是自扰之。”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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