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 也曾系马高楼边

杜甫未曾年少,李白从未老去。

——有人曾在知乎上问为何称杜甫为“老杜”却没人叫李白“老李”,一个高票答案如是回答。

看到这个回答时,不免替少陵偷偷地委屈一下,明明那么灿烂的少年时代,怎么经人一概略,说没就没了呢?

小时候的子美还是个熊孩子,健壮且爱馋,为摘梨枣一天恨不能爬树八百回,(“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后来虽然大约未曾金鞍白羽地在边庭游荡纵横,但意气相逢豪饮斗千的事迹倒也不会少到哪去,要真算起来,直到天宝五年,也就是三十四岁时,他人生的相当一部分时光都是在各地漫游,交接知友,“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从十九岁起十多年春歌冬猎的漫游生活,无衣食之忧地做着喜欢的事情,我以为这真可算作延长的少年时代,比起大多数年少时光匆匆结束就开始沉浮社会为谋一口饭的人们,要幸运得多。当年过泰山,想象着睥睨四海,众山皆在脚底卑缩了下去的情形时,子美的语气也分明是少年人才有的矜狂。

然而说起杜甫,我们脑海里第一印象大多是个叹息着的垂暮老人,或者至少是个深蹙眉头的中年人,而很少想象他年轻气盛的样子。相反说起李白,却往往是一个剑眉星目一出鞘就寒光逼人的青年形象。其实这种想法也未尝没有道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李白出生的早,自然处于整个人类社会的更年轻的时期,或者更精确点,整个唐王朝的年轻时期,而晚出生了几十年的杜甫,却落在了人类社会和所处王朝的衰老期-------这样一想,多拥有了一千多年的历史经验的我们,和古人相比,是老的不能再老。

假若用这个模式去套诗歌语言的特征,也很有趣。夏商还是牙牙学语的阶段,”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还没法说出太长太复杂的句子;西周东周,诗三百天真纯朴如童谣;汉魏六朝,对语言自身的审视,对纯美的追求,四声八病的自我约束,俨然自觉意识初觉醒的前少年时代;盛唐气象则显然是少年精神达到顶峰的最好诠释;宋诗的哲理化,有时不免让人想起中老年领导人在重要场合发表的讲话,慢条斯理,字斟句酌,有拉长了的尾音。明清已是桑榆之晚,偶有新鲜的断句残篇,也无法挽回已然颓败的大势。

我们评价杜甫诗歌特色的常见套路词有“老成”、“老到”一说,但是什么样的诗风算“老到”,或者什么样的诗会让给人以“老“的联想,其实分析起来也很有意思。为什么“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是天真纯朴自然流畅,而“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就是波澜老成沉郁顿挫?

我以为和语言的技巧感不无关系。技巧来源于经验,而经验,在联想轴上,是和“老”离得很近的,正如太过精致的妆容往往会失却年轻感,技巧性太强的诗,也大多不会被评价为浑然天真。-----当然,如果技巧的运用已臻于化境,至少是可以在显意识里骗过我们的。

而技巧感主要和自然语序的违背、高级词汇(或者说更为书面的词汇)的运用、意象与情感的密度有关。

自然语序,也就是我们平常说话的正常顺序,多半是主语+谓语+宾语、定语位于名词代词之前,而在诗歌中,或为了平仄押韵,或为了呈现更鲜明的形象,往往会违背自然语序,使用各种各样的倒装。比如“朝闻游子唱骊歌,昨夜微霜初渡河”本该是“昨夜微霜,(今)朝闻游子唱骊歌,初渡河”,将“夜”、“霜”、“渡河”安排在一句,从而产生更鲜明的形象;再如“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事实上是“应笑我多情,早生华发”,语序一颠倒,“多情”的印象就在无形中被强化了。正如在一个整齐的书架上,我们最容易注意到的,往往是放倒了的那一本。而老杜恰恰是将这一门颠倒的技术运用到极致的人。“野哭千家闻战伐“,是”闻战伐千家野哭“,“野哭”先起,便如当头一棒,使人心惊肉跳,后者由战伐而及野哭,是惯常思维,相比之下就嫌温吞。“万里悲秋常作客”,是“常作万里客(而)悲秋”,以“万里”起句,就有无限空阔苍凉,“万里”“悲秋”相连,又使人联想起“悲秋”之情的广度与深度。而至于“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则颠倒得近乎炫技之作了。

至于词汇的选用上,精致化书面化的选词倒不太属于杜诗的特色,倒是六朝的赋和宫体诗以及晚唐与宋的词在这一点上比较明显,“荷”不称“荷”,称“菡萏”、“芙蓉”;“杯”不称“杯”,称“羽觞”、”金觥”;“酒”不称“酒”,称“醪”、“春”;或者于名词之前饰以“金“(如金闺、金炉、金舆等)、”玉“(玉乘、玉床、玉盘)、”兰“(兰台、兰桨)、”锦“(锦幕,锦云、锦衾)、”“琼”(琼浆、琼花)等美丽字眼,刻画得十分用力。

但说起意象与情感的密度,杜诗确是个中翘楚。吴沆《环溪诗话》说:“凡人作诗,一句只说得一件事物,多说得两件。杜诗一句能说得三件、四件、五件事物;常人作诗,但说得眼前,远不过数十里内,杜诗一句能说数百里,能说两军州,能说满天下,此其所为妙”。少陵对于诗句容量的利用有时达到了吝啬的地步,“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后五字之内容纳三个意象,若是“藤”“萝“拆开,算四个也不是不可以,然而老杜妙就妙在,这样紧密的意象,也不给人沉重凝滞之感,”请看“、”已映“两个口语化的、凭虚一指的词,平衡了后段意象的绵密。正像他”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从襄阳向洛阳“里连嵌四个地名,又是极工整的对句,但却因为是流水对的缘故,沉重感就被句意的流动性给中和掉了。这种出神入化的平衡感,非诗家宗师者难以把握。

而对于另一部分杜诗,则是直以老病之身的口吻给人以深刻印象与情感上的冲击,“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数茎白发哪抛得?百罚深杯亦不辞!“”久拼野鹤如霜鬓,遮莫邻鸡下五更“;他其时未必老,只是国家之乱、颠沛之苦、丧子之痛通通折磨得他喘不过气,苦难成就人也压抑人扭曲人,诗家之幸,耗用了太多的代价。

当然了,以上的观点大多为作概论,而一概论,往往就笼统,容易有“stereotype”之嫌,子美也并不是全都写的是沉郁顿挫孤愁老病的诗,别忘了我们还有“黄四娘家花满蹊”,有”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有嬉笑怒骂,”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有放诞不经,”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更有痛饮沉醉酣畅淋漓,”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也许我们在读到这些时,能有那么一瞬间,重新瞥见那个系马垂杨,纵歌高楼的年轻杜甫,那个还没有在世事沧桑人间苦难里颠沛跋涉到老成的杜甫。

毕竟,路走到尽头,无非或尘或土;歌唱到结尾,不欢呼也不流泪;渝州的船一启程,篙声不成韵,只成灰。



一点碎碎念:

无论是子美其人还是其诗,实在是个深厚广大的主题,已经尽量把视角放的小一些,也仍难免太浅泛。平生所憾事,无非是书读太少和辞不达意,最近重新动笔,倒是觉得这两样都占全了。

我是第三十三折,若有疏漏,欢迎斧正交流。

另外,如果对李杜都感兴趣,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倒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虽然有人说是为逢迎某领导人心意而作,但读起来的时候并没有刻意的迎合感,至少并没有表现出来,我更愿意相信其中大多数观点是作者本来就持有的,角度比较新奇,脑洞也开的比较有理有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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