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丝丝的凉意提醒了我,这日子已走进日浅色深的深秋了。
此时,故乡最美。
最美!就是故乡每年如期为我们备好的一场饕餮盛宴。最美!就是约期里它向我发出最热切的呼唤。
乘着周末恰好的时光,我带着家人应约奔赴故乡:看一树如火的枫叶,塞一嘴橙黄酸甜的野果,吸一肺的山间清风……这,浓缩在重走一趟童年时的砍柴之路,便可以全部实现了。
我们这代山区娃,人人脚下都有这样一条砍柴之路,它承载着我们童年时的艰辛与欢乐。长大以后才知道,它是我们走向远方的实验之路。
深秋的太阳很悠闲,它7:00仍没走出家门。山间高速公路在两山对峙的夹缝中向前伸展,漆黑的路面上,堆积着重重白雾,把前方罩得神秘莫测,引诱着座下的汽车向前扑,想揭开它的面纱,但总是抓不住,揭不了。
我让汽车小心翼翼地向前探索着,汽车气定神闲地吸着雾,妻儿在安稳地睡着回笼觉,氛围有些安静。
9:30抵达故乡时,太阳才笑眯眯地看着大地,把雾扫光,露水收回囊中,高效地为我们清理好了砍柴之路。
故乡的老屋背靠着山,童年时节假日上山砍柴就是顺着屋后山路前行的。这山不高峭,是海拔在200米上下的丘陵山包,平缓的山坡地曾被茶叶、木薯、地瓜等作物占领了,所以,童年时,砍柴要远行至1500米之外的深山。
山连着山,连绵起伏,看不到头,被大江大河无情地隔断之处,方是它们的尽头。即使到了这个汽车年代,老屋后山的尽头在哪里,我还没找到。
沿着屋后的土阶而上,便是我们家的毛竹林,碗口大的毛竹修长挺拔,秀气端庄如淑女。其一年四季葱翠外,根还生出冬春两茬笋,这两茬笋,不仅锻炼了我的筋骨,还带来了无尽的欢乐,童年的欢笑声仿佛还存储在竹子空空的竹节里。
竹林后的山坡上,曾经的茶叶、木薯、地瓜等作物了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松树、杉木、樟树等。这些树木少说也超过我三个身高,遮天蔽日。看着这些高大粗壮的家伙,我只能感慨,三十年的时光,真足以改天换地。
树叶的摩挲声,像村里耄耋的叔公婶婆们操着咿咿呀呀的方言在招呼我似的:“那个是你媳妇吗?”“哎呦!儿子都这么大啦!”
这些树吐出的负离子,源源不断地闯进我们的肺里,儿子说他体内有咕噜的响动声,紧张地问我们,说,肚子还没饿,怎么咕噜叫了。其实是因为这里的空气太纯净了,肺一下子适应不了,受了刺激而发出的蠕动声。虽然福州天蓝水碧,空气质量良好,但跟故乡还是有相当大的差距的。
树林外的山脊便是高处,站在这里俯视,整个村子尽收眼底。
秋风吹过的村子,青黄交错,稻果飘香,鸟鸣狗吠,活色生香。老旧的村庄便一改酷夏的无精打采,灰头土脸的狼狈不堪,栩栩如生地现出神清气爽,衣冠楚楚的轻快喜庆气象。毫无一丝秋天的伤感。
现在有的村民用液化气、沼气,烧柴火的少了,这童年时的砍柴之路走的人少了,有些荒芜。我在前面开路,妻儿紧跟在身后。小路两边不时伸出的藤蔓和无名小树的枝条,它们热情地拉扯着我,似乎拉着我嘘寒问暖。
半途转弯的山边窝处,那股山泉水还在孜孜不倦地欢唱着。童年时,我们的每一次往返,都要在此驻足。割一片芦苇叶或拗一段芦苇杆,一头搭在山泉水上,一头含在嘴里,泉水便会顺着这个原始实用的通道,源源不断地流进我们的肚子里。所以,上山砍柴时,我们从没带过水的。
如今的肠胃适应的是散发着浓烈漂白粉药味的自来水了,杀气腾腾的漂白粉,独断专横,良莠不分,草菅人命。在它“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一人”的白色恐怖统治下,我们的肠胃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未经它的允许,我们是万万不可越雷池一步了。这甘甜的山泉,如今唯有山鸡、豪猪、野兔等这些山间的真正主人才敢豪迈享用。
我们每人掬一把山泉,庄重地扑在脸上,清冽的气息沁入心脾。亲密的接触仅能如此而已。
泉下山谷里,生长着茂密阔叶树,阔叶树的边上又住着喜阴喜湿的“牛栏扒”(方言叫“嗱”,读ná)野果,这种野果的母体为藤状,本身无法直立。为贪到阳光,它就缠上大树,树冠长到哪里,它就缠到哪里。成熟时里外金黄,味甜,它丑陋的外壳里,包藏着珍贵的微量营养元素,黑色的籽密密麻麻,但很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山谷里,我们如同闯入了昆虫世界,它们全部努力张大的嘴,眼睛圆睁,胸部起伏,大叫着。也许是树林太大,太黑,每只虫子,只有叫才能明确自己的身份,也才能传达自己所在位置,所以,它们不管不顾地大叫着。
牛栏扒一个个垂挂在树上,高低错落,成熟的金黄色特别得显眼,没成熟的羞答答地躲在树叶中,翠绿的颜色与树叶混在一起,眼睛难以看到。小时候,我们个个都是体操运动员,想要采到它们,必须要在树上攀爬、腾挪、跳跃。现在的我,这体操的功力已大大减退,况且如今,不必如小时候和一堆的伙伴一起争先恐后地抢了,伸手可摘的果子,足够我们三个人吃个饱。
我选择金黄熟透的牛栏扒采,儿子也想采,又够不着,急得哇哇叫,我把他扛在肩上,让他过足了一把瘾。这家伙赖在我的肩头上不下来,采一个吃一个。过分的是,他粘上汁水的双手,往我的衣领抹,边抹还边坏笑着,他妈妈也跟着笑了。
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时砍柴的快乐时光,也只有童年时,找到的几个野食,就能抵消劳动的艰辛感觉。
钻出山谷,已是午后,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大地,天蓝得纤尘不染,一朵云,似乎被刚才那股山泉洗涤过,洁白得发亮,被风催着,游走在村子的沟沟壑壑之上。
不远处,便是“山音堂”,它建于明洪武十九年(公元1386年),原先供奉着南海观音等菩萨。因此地茂林中罗汉松、桂花树、红豆杉等争相竟秀,修竹摇曳,蕉叶摩挲,茶花怒放,鸟语婉转悠扬,堂前一口水塘锦鱼穿梭,荷叶田田,别有一番洞天。
既无世俗之鼎沸纷扰,又有松涛谷风之清雅。到了清代,村里的书生们就跑到这里来读书。村里的一些有识之士见此,因势利导,把南海观音菩萨等请到山下的“大帝宫”庙供奉。于是,山音堂变成了藏在山间的一座学堂。
观音堂很神奇,其门前塘水漪漪,绿水潺潺,室内却四季干燥,从不返潮。更为奇特的是,室外蜘蛛网纵横,蚊虫飞舞,室内从未发现一张蜘蛛网和一只蚊虫。其中缘由,至今未解。
童年砍柴时代的我们,对这些奇特现象毫无兴致,只对它门前的那口水塘里穿梭的锦鱼感兴趣。每次经过山音堂必停下步伐,就地取材,把竹子一头,削得尖细,做成“鱼钩”,塘边的土中挖出蚯蚓,做饵。然后,蹲在塘坝上,等着鱼儿上钩。
但这塘里的鱼,似乎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朗朗书声听得多,如同开了智,总是钓不上来。那时的心理是越钓不上来,越不服气,没有其他招数,只能拼命地加蚯蚓。
有一次,我和伙伴金谷砍好柴返回到山音堂的时候,时间还早,便又去钓鱼。钓了一会儿,金谷的脸色越来越黑,一副很难受的样子。问了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在观音堂的天井里撒了泡尿后,小鸡鸡就慢慢地大了起来,现在胀得好难受。
我一听吓坏了,想起大人经常告诫我们,不得在观音堂这个神圣之地撒野,否则会触犯神灵的。金谷又忘了这条教训,竟敢在天井里头撒尿,肯定被菩萨惩罚了。
我俩扔了鱼钩,柴火也没法挑。我搀扶他一段,背他一段,两个10岁的小伙伴就这样左肩搭右肩,前胸贴后背,一步一步地挪回家。
其实哪是神灵惩罚,是我们挖蚯蚓的时候,手沾到蚯蚓的毒液,金谷去小便前没洗手,毒液沾到小鸡鸡,起了毒性反应。大人有经验,懂得鸭子的唾液最能化解蚯蚓的毒,于是抓来一只鸭子,让鸭子的嘴巴含住金谷肿胀的小鸡鸡,很快,肿就消下去了。
金谷这十几年在外开小吃,现在和他难得一见喽。
虽然观音堂原来的功用已失,但村民还是尽力维护的,所以至今保存完整。我如导游,给妻儿一一解说,儿子来了兴致,学着前人的样子,摇头晃脑地朗读起来,“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稚气的声音,冲出堂宇,山水吸纳。
山音堂右前方再走100多米,便是山的深处。突然,青翠的林中冒出一束红来,惊艳得卓尔不群,突兀莽撞地冲击我们眼球,引得妻子一阵雀跃。这束红红得娇艳,红得绚漫,红得让人垂涎欲滴。它不是喧宾夺主式的媚俗之红,它红得若隐若现,朦胧神秘。遥看草色近却无的意境,撩得让人心猿意马,欲罢不能。
那就是红于二月花的枫叶,因此地的枫树未成片成林,东一棵,西一棵,深藏在葱郁中,偶尔在万绿丛中蹿出来,所以特别显目,犹如国画里重彩的那一笔,别有一番韵致。
秋风吹,林在动,枝丫扭动相互抚摸的细微声响,像是熟悉的童声,在亲切地诉说着美好的过去与未来,我们深深地陶醉在其中。
但日已西斜,光影细长。群山庄重肃穆起来,像仪仗兵,列队目送着太阳沉重地归隐。
不能再往前走了,村庄已冒起几管笔直的炊烟。虽然前方还有龙龟洞、吕洞宾脚印、台湾地图石、瀑布等自然美景,每一处风光都很旖旎,传说和故事也很美丽动人,但家人已在翘首以盼了,那桌土菜肯定热了又热,再走,就要沉醉不知归路了。
我们踩着轻快的脚步,归家的路上欢声笑语。妻子感慨地说:“如今集约化生产无处不在,像城市公园里的花草树木,集中出自大棚,长相雷同,花期一致。虽花团锦簇,排列整齐,却有功利,无本真。不像家乡的山水草木,存亡相依,错而不乱,浑璞厚重,天然去雕饰之相,百看而不厌。在我们真实的日子里,若置身于这天然纯真的环境中,心里自然就踏实恬然了。”
我们三个人还每人用一句话来总结今天的收获,妻子说,目遇之色为真。我说,耳闻之声是实。儿子想了想,说,鼻子吸进的空气很清鲜。
儿子还说,美中不足的是这条砍柴之路有点荒,不好走,他被(荆棘)扎了几次。
黄口之年的儿子哪里知道,这世间本就没有所谓好走的路。况且这条砍柴之路,在我的心里就从未荒芜过,笔直敞亮地连接着故乡,在充满思念的梦幻里,让我安全快捷抵达故乡的山顶舞剑,谷底抚琴,林下闲庭信步,涧边云听涛观瀑……
砍柴之路的这番特殊通连,让故乡已不再是纯粹的山水,而是圣地了,哪怕是梦中的一次朝拜,都会使人方向清晰,性情如闲云般舒朗安宁。砍柴之路也不再是条行走记忆之路了,它是故乡拴连着漂泊在外游子们的那条纽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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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22日 星期日 晴 写于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