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内雀
一
三年的时间,并没有改变林弈对东京的看法。三年前他走出东京近郊的成田国际机场,沿着JR成田线,一号航站楼到东京站,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晃晃悠悠的电车沿途带他从乡村的原野渐渐走进繁华的都市。很早就听说过东京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亲眼看到,却只有一个感受,拥蹙。狭小的行车道,密密麻麻,高矮参差的建筑,跨越着世纪的充满着时代感的店铺的招牌,简直就像是一锅混合了新潮和陈旧,乏味而又不知疲惫的杂烩。
一晃三年,他走过的东京都内大街小巷不知凡几,拥蹙的感受非但没有消失,反而与日俱增。只不过,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和国内的大部分为建而建的新区“鬼城”相比,这里更让他有一种“人世”的滋味。
林弈是个留学生,原本是东京大学文学部思想文化学科的一名大三学生。只是,现在处于休学状态。
原本就有着兼职的林弈,此时干脆成为了打工所在地方的全职生。他在学校不远处的一家居酒屋中做招待。最初的时候是为了体验兼职的乐趣,顺便带给自己一些零花钱。现如今,这份工作成为他赖以生存在异国他乡的唯一保障,如果不算眼前这个人偶尔提供的外快的话。
“林弈桑。”
林弈有点无奈的看着对面跪坐在榻榻米上的中年男人。桌子上歪歪扭扭已经摆着不少空酒瓶,男人大概已经有三分醉意。
“我还要工作,不是说好晚上再联系的吗?还有,不要叫我林弈,叫我橘就可以了。连名带姓的叫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林弈有个日本的姓名,叫做橘一郎。姓名组合在一起,萦绕着一股不伦不类的感觉。
晚上八九点钟的时间,是酒馆生意最好的时段,两人的周围,所有的桌子都坐满了人,绝大多数都是下班之后,单身的男人相约在一起,来打发漫漫长夜。这类人是这种隐藏在巷道深处的酒坊收入的主要来源。他们大多是回头客,偶尔有生面孔,嘴上呼唤的不外是那几个熟悉的名字。
酒过三巡,店里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这也算是酒馆的一个特色。在这里,他们不再是被公司压迫,被家庭束缚的徒有人形的生物。在这里,他们就是时间的支配者,世界的主人,挺起的腰杆和面红耳赤的高谈阔论就是最好的证明,即便绝大多数话都是吹牛。居酒屋的老板曾经也是一个这样的人,他一个人坐在吧台后面,一如既往的带着微笑和不易察觉的怜悯,迎接和欢送着客人们。林弈不知道他的名字,更熟悉一点的人都叫他竹下君。
老板对林弈还算不错,一千元的时薪足够他在支付给对方一半作为房租之后,也能顺顺利利的活下去。是的,俯视着整个酒馆的酒馆主人竹下,既是林弈的上司,又是他的房东,双层关系,再加上三年积累出的良好的信用,足够让两人有那么一丢丢的亲近,就如同流浪汉和他的宠物猫一般,双方存在着另一种意义上的相依为命。
林弈不耐烦的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时间过的很快,九点一刻了,还有四十五分钟他就要下班了,一个小时之后,他还要赶着去看四月份TBS自制的新番剧。
中年男子因为工作的原因,很会察言观色,虽然喝了很多酒,但毫不影响,作为一名有着二十年职业生涯的警察的判断力。和眼前的这个中国学生之间的合作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不耐烦的表情,内心由衷的涌起几分违和。
他双眼不动声色的左右扫了一圈,没有人关注他们,才从怀里掏出两张袖珍照片,丢在林弈的面前。
照片不大,却十分清晰。林弈端起酒杯,轻轻的抿了一口杯中的烧酒,烈酒灼烧着自己的喉管,从食道呼啸而下,硬生生压住了想要涌上来的胃液和胆汁的混合物。
“混蛋,偏偏挑晚饭是咖喱的这天过来。”林弈心中有些怨怼。
照片拍的十分专业,如果说是单纯的血腥,对林弈来说也不算什么,但照片中死者尸体上密密麻麻,大大小小充满了血洞,干瘪的灰白色躯干仿佛一棵被虫子掏空的枯木,而事实上,白色的蛆虫就在血洞中翻滚,腐朽不堪。
“说吧。”
警察压低了声音,“死者叫木下纯一,45岁,是田中百货的一个送货司机。前天晚上邻居报警说隔壁有一股恶臭,给本人打电话,明明可以听到铃声,但却没有人开门。地方警署的警员找到房东之后,打开门,发现人已经死了。”
他喝了一点酒,继续说道:“昨天出的解剖报告,确认死亡时间在发现尸体前30到36小时左右。嫌犯大致确定有三个人,有人证明三人在这个时间段进出过死者的家中。分别是死者的儿子,弟弟,还有他的女友。”
激情杀人案吗?还是亲属作案。
“然后?”
“死者女友曾经被强制戒毒。当然其他两个也不是什么善类,木下的弟弟有过两次盗窃的案底,严重的那次被抓到地方看守所待了一年时间。他的儿子是不折不扣的混混,我们调查发现有磕药的迹象。这就是所谓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三个人都承认自己在死者死亡后进入过房间,但都不承认动手杀人,房间里的证据也证明三个人确实有嫌疑,但没有找到凶器。”
“怎么死的?就那个什么木寻?”
“是木下,木下纯一”
警察先生好心就纠正了林弈。
“后脑脑下叶有血肿,死因可能是外伤诱发的突发性脑溢血,但也可能是被巨型注射针管刺伤,失血过多死亡,两者伯仲之间,很难界定具体死亡时间。”
林弈知道中年男人为什么这么模棱两可。法医只提供验尸报告和死亡证明,法官也只需要通过这两者去量刑和定罪。夹在中间的警察不但要做到伸张正义,更重要的是如何应对社会关注和维护法律的权威。
警察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吞下的还有几天来遇到的各种不满和愤愤。
“对方的律师很棘手,根本不是一般公共援助那么简单。如果警方继续提供的证据不充分,可能三人都要被无罪释放。而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到底谁是凶手。所以,这次也希望你可以用你的方式帮我确认一下犯人。”
林弈不得不打断对方。
“山本先生,侧写并不是万能的。这只是一次偶发的单一案件,”他用嘴努了努桌上的另一张照片,“如果你指望我可以从长相就看出他们的内心,那么我就不是一个需要靠打工度日的可怜蛋,而是神明,上帝,佛祖的存在了。”
“我还有一段录音。”男人不依不饶。
“这是违纪的吧,再说,三个渣滓而已,随便找点东西。比如说,带血的针头什么的,别说你没这样干过。不是有种说法,善意的谎言嘛,这是对社会的善良。”
虽然这么说,他依然主动拿起另一张照片端详起来。照片上三人的半身像,中间的年轻人一脸漠然,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不屑,林弈觉得这个家伙现实中肯定一点也不知道感恩。两侧的一男一女,看上去不过是早已被生活压垮的蠢物,麻木的面孔多少掺杂着些对未来的迷惘和恐惧,哪里会有伸手杀人得勇气存在。
林弈没有回答,先反问对方:“山本警部,你认为三个人中谁会是?”他没有说出“杀人犯”三个字,而是右手缓缓在自己脖子上抹过。
“弟弟的可能性最大,因为上个月木下纯一彻底断绝了对他的经济支援。”
“有点道理。”林弈若有所思。
“独子木下邦太,这个人曾经是新守组的外围成员,性格暴虐,新宿那边几次蹲点黑帮火拼都有看到过他。”
“女人呢?”
“你是说杀人的是那个女人?”
“我是说,如果是这个女人。激情杀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可预知性,如果犯人是女性,她也许是失手将木下推倒,也许木下的休克诱发了她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暴虐,在失去理智之下,用随身携带的注射器胡乱的扎向生死未卜的木下。在情绪恢复之后,她故作镇定的从木下家离开。”林弈把瓷杯的青口梅子酒一饮而尽,“也许三个人都不是凶手。”
“主人,你的电话,主人,你的电话。”
一个突如其来的嗲音打断了想要说话的山本警官。是他自己的手机。
林弈嫌弃的看了眼手忙脚乱摁着屏幕的中年男人,心道,你可比我恶心多了。
“はえ,はえ,我知道了。”
电话的这头,警部山本勘之助不由自主的点头哈腰。这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长期以来被笼罩在某种不可抗的压力之下,或许和日本大和民族的历史特性有关,极度的自信和自卑交融出的一种近乎变态的谦虚,但山本脸上自觉流露的肃然却告诉林弈,电话那头的人如果不是山本的上司,那一定是在某些方面可以被称得上大师的一个人。
放下电话,山本勘之助心虚的躲闪着林弈打趣的目光,话题一转。
“是帝国大的老师,案情有进展了。找到了带血的针头。”半晌,“还有那个女人的指纹。”
这就是山本为什么总在案情停滞的时候,来找这个青涩的外国人的原因。他只需要很少的信息,就可以看到很多一般人想不到的地方。林桑,可不止会侧写而已。
他向林弈表示歉意,既然案情明朗了,他也该忙起来了,媒体那边一定会比自己更早知道这个消息。相比伸张正义,这才是更让他头疼的事情。
在桌上拍下五张一万日元的大钞,穿好制服就要离开,却被身后的林弈叫住。
“山本先生,你知道入内雀吧。一种把蛋寄生在人体内的妖怪,寄主的脏腑被掏空的那天,就是它们破体而出的一日。”
林弈不知道在哪里掏出一只水笔,从桌子上的纸屉中抽出一张手纸,笔尖婉转,三两下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雀。画雀点睛,红色的眼珠给这小小的玩物陡增几丝诡异。
“要小心啊,就算是警察,有时候也无法和‘鬼’抗衡。”
鬼?意味不明的说法。
山本勘之助自己是个无神论者,但远在札幌的婆婆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佛教徒,他从小就跟着自己婆婆住在北海道的乡下,自然耳濡目染许许多多的神鬼故事,相比起神道教中阴阳师降妖捉鬼,斗智斗勇的桥段,佛宗的寓言就略显温和。他不太懂林弈的话外音,却依然客气的点点头,转过身,在匆忙来去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见。
从居酒屋到警视厅本部“樱田门”步行只需要几分钟的路程,搜查一课警部山本勘之助对这一片地区可谓轻车熟路,穿过几个漆黑的小巷子,很快就来到了“本店”。
一楼电梯间,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里面匆匆走出几个一课的同事,山本打算搭话,但几人面色阴郁,在略微有点低暗的灯光下,就连他所在系中的部下,也没有发现面前错身而过的人,是前来报道的上司。
和平时的紧张不太一样,虽然作为警察,尤其是刑警的他们,总是游走在光明与黑暗,生与死之间,就算是在最惨的灭门现场,汪起的血水漫着脚步的地方,他们也能时不时开着玩笑。但只有一种情况,就算是他们,也很难笑的出来。
快速的来到自己上司,搜查一课课长,藤原浩矢警视正的办公室,管理官佐藤正在整理笔记,藤原警视正背对着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天穹下,绚烂的霓虹。许久才告诉山本:“健吾死了,和之前的案件一模一样。”
健吾?
须乡健吾,一课的理事官,自己的大学同学,也是同级的死对头。
山本突然明白了,这种情感,叫做兔死狐悲。
二
上次看到须乡,还是两个星期之前的事了。
如果不是藤原课长把治丧的事情交给自己,他实在不想去面对这个此刻有些凄惨的支离破碎的家庭。
须乡和山本一样,是96届警察大学的毕业生,但和山本不同,须乡是一个很会经营人际关系的精明人。毕业以后,原本成绩相似的两人很快走上了人生的岔路口。
从二十年前起,入职的第三年,须乡就稳压自己一头。更让他心情复杂的事,和自己暧昧了三年的女孩,最终也投入了须乡的怀抱。只是,须乡或许是一个好职工,好警察,但却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太过醉心于功名利禄的他,死后只留下只会穿衣吃饭做美容的太太和杀人嫌犯的儿子。
须乡案件的唯一嫌疑人,就是自己的儿子,须乡桐人。
到现在为止,已经被收监的须乡桐人还没有承认自己杀害了亲生父亲。
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靠在须乡家门口玄关抽着烟的山本,不知为何想起了林弈对他说的那番话。
“入内雀吗?”
传说中因为对至亲的怨恨产生的妖怪。
是这样的吗?山本不知道,但他觉得林弈一定知道点什么。从怀中掏出手机,在通讯录中快速的翻出林弈的电话号码,看了看时间,晚上十点钟,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把号码拨了出去。
“嘟嘟嘟嘟嘟。。。。。”
没人接听。
从烟盒中拿出一支烟,茄在嘴边。等了一会,重新打了过去。结果还是没人接听。他像是突然明白了点什么,疯掉了一样,冲到街上,发动了停在须乡家门口的警车。警车呼啸着,在车流中见缝插针的前行,用最短的时间来到了林弈的住处――一排二层的出租单间,林弈住在210室。
可惜,他这一趟注定是徒劳,就在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用肩膀撞开210室的房门的时候,林弈,或者说橘一郎,已经改变了自己的装束和身份,坐上了去往京都夜间大巴。
210房间中,林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留下,虽然是短短的几次合作,但好歹也是自己的金主。房间的布局很简单,几乎完全被榻榻米覆盖。房间的中央有一张桌子,桌子上平铺着一张画卷,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抄本。画卷旁边,一只红色的小雀跃然纸上,只是在下方多了一行字:狐狸变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
这是与谢芜村的绯句。
“要小心啊!”
这句话到底是警告还是提醒,山本已经无从可知,他努力的回忆着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一分一秒,林弈的每一个表情,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眼,依旧毫无收获。
“鬼”到底是什么?是人,还是那些不存于世的幽灵?
山本觉得一张看不见的蛛网,正一点点靠近着自己,自己可能是猎手,但更多的可能只是一只被粘在蛛网之上,徒劳挣扎的飞蝇。
林弈坐在大巴车上,鼻子下的两搓小胡子让他越发的像一个日本人。眼角做了收束,双眼皮贴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电人。就算是山本站在他面前,他也可以保证,绝对认不出自己。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这从根本上是一个伪命题,人类总是用已知去揣测着未知,然后得到一些似是而非的结论。但三年前的林弈,突然间闯入了一个前所未闻的世界中,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个魅惑的声音,勾动着他内心最深处的燥动,让他远离家乡,来到异国,他或许是被选中,又或许这一切是早已被注定的宿命。
看着车窗外,慢悠悠飘过来的一团白色的虚影,这就是一个人最珍贵的宝物,所有的幸福,不幸,欢乐,悲伤全部包容在这里,七秒之后,归于寂静。橘黄色的座位灯下,林弈的笔沙沙而动,简单的几笔,勾勒出一个憨厚的乡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