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五楼女子图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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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商场是一块大冰块，我站在商场服装店门口，像一条被钉在这里的鱼，被反复冰冻。我的工作简单，模式固定，看到来来往往的客人，面带微笑，喊着“欢迎光临，有需要可以进店看一下。”在这里工作，是不知道时间的，从早到晚，一天一月一年十年...连温度几乎都相同，头顶不变的两排明晃晃的灯光，像是眼镜蛇的牙齿，啃啊啃啊，磨掉了时间的界限。用久了的音响刺啦刺啦地循环播放着喜庆的音乐，只有到了下班前一分钟才会换成舒缓的调子，在这一分钟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整齐地站在门口等待下班。音乐一停，一切像是按了倍速键，所有人都冲进仓库，换上各自的衣服，再过几十秒，原本安静的商场里突然出现了花花绿绿的人群，说说笑笑，揉揉站了一天的腿，匆匆下楼，冲出商场，冲进安静的公交站，冲进安静的地铁站，等待着被运送回家。回家，回归妻子、女儿、母亲的身份。商场的灯无声熄灭，融入夜幕。一天结束，一月结束，一年十年....通通这样结束。

而每一天的早晨开始地有些紧张，每天早上以早会开始。每个人都要画上精致的妆容，也许精致算不上，只需要涂上口红，画好眉毛。一张张深浅不一的红嘴巴，一条条长短不一的棕眉毛排列地整整齐齐等待着检阅。经理穿着细细的高跟鞋踩在临时摞起来的台阶上，交代着重复了无数次的注意事项，偶尔抬起胳膊，声色俱厉，喊着一天的销售口号，像是领导着一场起义。大错特错，她怎么会领导起义，她只需要服从，无条件的服从。服从从眉毛和嘴巴开始，忘了给自己的嘴巴眉毛画好假面，扣钱，十块。接下来是检查手机，每个人将自己的朋友圈打开，看是否帮商场宣传，忘了，不好意思，扣钱，十块。接下来的一天随时会有走路没有声音的人过来抽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堪比死亡名单，而她扣钱的名目随意而又繁多，防不胜防，加一天班也才三四十块钱，是的，这里底薪极低，如果早上接受检查的嘴巴不极力挽留每一位客人，也许一天的工资还不够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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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层楼专门卖中老年男装，平日里客流量极少，因此每一位路过的客人都会被极力推销，这个时候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我们店里除了我还有四个人，店长人脉广，认得的官太太多，几乎每次销售都第一，年龄小的小雪很机灵，销售也不错，金连平时什么都不在乎地模样，销售也不差，只有芳姐，每次都卖力地推销，业绩却不尽如人意。

但大家销售的手段大致相同，只要客人穿上店里的衣服，她们就会连声赞叹“这衣服太合身了。”“你穿着太有气质了。就带一件吧。“全然无视灰色的大衣衬得人皮肤更黑，顾客圆滚滚的肚子差点从拉链里呼之欲出。

有时候嘴巴不够用，她们会利用自己作为女性的一点小优势，说话娇嗔，笑容染上几分妩媚，彼此心照不宣。但这样的事情我只见过一次，更准确地说，是印象深刻地只有一次。

那天直到快下班都没什么客人，而芳姐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开单了，她在店里百无聊赖，焦虑地转来转去。最后终于来了一位客人，三十来岁，剑眉星目，长得有点像谢霆锋，穿我们店里的衣服竟也合身。他试了很多衣服，件件合适，芳姐也很热情，不厌其烦地跟在身后取衣服，收衣服，但店里的衣服价格实在太高，顾客有些犹豫，说回家跟老婆商量一下，明天再来买，芳姐有些失落，但仍然柔柔地笑着，最后做一点无用的努力，仰起头，将自己的号牌举到他眼前，眨着眼睛，认真地念着自己的名字，”李-元-芳哦，一定要记得我叫李元芳，明天我上晚班，晚班的时候过来买哦。“客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离开了。而我之后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位顾客，芳姐也没有，这是常有的事。

客人离开之后，芳姐开始叹气，跟我搭话，芳姐一跟我说话就会谈到她读初一的儿子，提起儿子的学习就会叹气，一叹气就会不停地叹气。她跟我讲她给儿子报了几万块钱的线上英语培训班，几千块的数学辅导班，一千多的作业辅导班，可成绩还是年级倒数。那些钱不是好玩儿的啊。“大概是大半年的工资搭进去了。芳姐把我拉到柜台，偷偷拿出手机，眼睛不忘时不时瞟一眼店外，被巡视的人发现玩手机，要罚五十块钱。她给我看她儿子的培训课程，那是她每晚吃从家里带的饭时的必看节目。她跟着老师念音标，老师的提问她比儿子更快地回答出来，有些骄傲地说“我都会了。”当听到儿子的声音 ，只是在那安安静静地笑，说：“我儿子”。再无她话，咧开的大嘴巴，看起来像是拥抱儿子时合上的臂膀。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面对顾客时的笑容，真挚热烈，灿烂恢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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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种笑容，这样的忧虑远远不止芳姐这一位母亲拥有，在商场工作的大部分女人都是这样的母亲。旁边店里的阿姨谈起她读大学的女儿时叽里咕噜停不下来，店长每次谈起自己儿子的成绩时都是一脸忧虑，虽然她读高一的儿子成绩很好，但她仍不放心，也谈起过和儿子争吵时，儿子的推搡，使得她的头重重地撞到了墙上。她揉着头，额头上横卧着一道道皱纹。

嘴巴，除了聊儿女，就是聊各自的丈夫，拿闺房里的事打趣。她们很少聊明星，即使一个店门口贴着陆毅巨大的海报，也可能不认识，说喜欢某个明星，更多地只能说出他们角色地名字，他们太遥远了，太虚幻了，喜欢他们有什么用。她们更喜欢聊身边的奇闻异事，那些遥远地方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作为故事的主角突然从某个人的嘴巴里出来，在白色的灯光下被各种各样的人检阅，或收获一堆陌生而又冰冷的同情，或是粗俗的谩骂。这两个世界凭借着一点微小的交集，便能让她们打发掉一天天无聊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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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嘴巴对准陌生人的时候，即使锋利，也不会真正刺伤别人，真正厉害的是对准商场里面的人。也许上一秒两人还在说说笑笑，下一秒两人便可能会因为一双袜子吵起来，由袜子扯到过往的任何一点小事，双方都认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慢慢引爆过去，然后双方各自趁着对方不在的时候，向别人吐槽，或夸大其词，每个人嘴里的自己都无辜而可怜，对方十恶不赦，但最后，这些话总能传到对方的耳朵，隐忍，等着下一件小事作为引信，这一场漫长而无聊的拉锯战，任何一人都随时随地参战，她们在织网，平静而疯狂，作茧自缚，乐此不疲。

但也会疲倦，花车大姐谈起老家时一脸憧憬，“那么大的鱼，可肥可肥，从水库里弄起来的，直接扔给我家老头，他们知道我家老头舍得，每次最大的鱼都给我们家，到最后看着钱呗，又不会跑掉。”她的乡音里夹杂着普通话，调子回环曲折，这是我第一次在商场里闻到遥远的泥土，水汽的味道，肥嫩的鱼儿缠绕着碧绿的水草在她湿哒哒的声音里挣扎。

”真想回老家啊，老家多好。“

”那为什么不回呢？“

”孩子，大孩子刚刚上初三，小孩子还是虾米，还没上幼儿园哦。“最后的一个字拖地很长，像是一首让人疲倦的老歌。

而和我说这些话的前不久，她刚和旁边的销售抢完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