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
我睁开眼睛,是恰儿梨花带雨
“玉姐,玉姐你醒了”秦王奔上前,握住我的手,惺忪睡眼转忧为喜
我从秦王手中抽回手,向恰儿微微示意
恰儿上前来,抓住我的手:“家主,恰儿服侍您用葯”
我无力的摇摇头,使出所有力气,才终于吐出声音:“恰儿,我死之后,你和毕之勇子他们就带着修缘去楚,永远都不要入秦”
“家主,恰儿求您,您就当可怜可怜恰儿,用药好不好”
“答应我,要像疼你的宇儿一样,疼爱我的缘儿”
“恰儿不会离开家主,永远都不会离开家主,家主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恰儿立刻跟随,绝不贪生”
“恰儿”
“这些年,都是因为有家主庇佑,恰儿才过的安稳喜乐,平安生下三个孩儿,恰儿能陪家主一起死,也是无悔的”
“已经有太多的人为我而死,我不要你们任何一个再有事。”我抬手拭去恰儿如花容颜上划过的泪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缘儿,我只有把他交给你与毕之,才能放心走”
“家主”
“玉姐只要韩修缘,就不要你的恩房了么?”
我转了转头,平静如水的望着窗外飘扬的枯叶,忆起那年秋日,我与小师父为了没能有一个孩子而遗憾万分……或许,命中注定,这个孩子与我和小师父无缘
“王上说的这是哪里话,幼公主乃王上公主,与臣妾又有何干”
“你……你只因寡人那日说了几句重话,便要以自己性命要挟,来对抗寡人”
“汤药太苦,臣妾从来吃不惯的,就像这人生太苦,臣妾承受不来”
“寡人不准你有事,寡人不准”他转回头,厉声施令:“传令下去,所有汤药都不准再苦,给寡人用蜜糖煮也好,用什么药材都好,总之给玉姐的汤药不准是苦的,要甜的!听到没有!”
“喏”
“公公不必通传”我喊住匆匆欲去的侍从,抬眼看向秦王:“其实臣妾一早想告诉王上,臣妾虽然不喜苦,可从来也未曾喜欢过甜。王上强加给臣妾的一切,臣妾从来都不喜欢”
“撒谎,寡人挑选的,明明都是你喜欢的……”
“如果王上所给的,所有人必须说喜欢的话,臣妾可以收回方才的话”我扭过头朝里,不再看任何人
“好、好、真是好!全当寡人错付了。”他站起身,一步步后退:“从今以后,寡人就顺你的意,由你自生自灭!省了甜也不对,苦也不对”
一阵七零八落的跌碎声伴随着脚步声远去,世界恢复了难得的安静。
对不起,因为对你没有爱意,所以才会显得这样无情。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对你的人生负责,因为,我对你没有爱意。
九月,我的病势在邾娴几番命人强硬灌下汤药后,得以缓和,渐渐有回春之相
十月,秦王得一胡女,即刻为妃,听闻封赏不绝,恩宠有加,一时宠惯后宫,唯她是从。
十一月,此妃加封尊号为衍夫人。
又一年一月,王后慢待衍夫人,遭斥。衍夫人也因此与整个楚系势力相抗。
二月,依旧掌控大部分军政大权的华阳夫人突然受了春寒病倒
三月,秦王借华阳太后病重为由,开始收拢部分军权。与此同时,李斯适时提出天下一统,秦王听闻后甚是看重,亲自驱车上门求教。李斯也因此重获王宠,并加官进爵。
四月,衍夫人有孕。
五月,华阳太后病情加重。
六月,秦王突然现身闲月阁廊下
我从灯火飘渺中回神,望向立在门前颓废身姿,点点灯光拉长他身后的光影
“王上?”
“玉姐”
我合上竹简,起身施礼:“臣妾见过王……”
还不等我说完,他踉跄一步走上前,一把将我锁进宽厚的胸膛里,顿时刺鼻的酒味将我包围:“玉姐……琅玉……”
“王上饮酒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你过的好么?琅玉”
“还……还可以”自上次病中相决,我们已经近一年不曾见过
“寡人告诉你,寡人过的不好”他紧紧箍住我,勒的我喘不过气
“王上,你醉了”
“寡人没醉”他松开我,扶住我的双肩,身体微微摇晃,几乎靠我支撑:“琅玉你看,寡人没有醉”
“王上入榻上坐,臣妾为您上茶”
“琅玉”他再次拉住我,将我拽回原地:“告诉寡人,你是想见寡人的!快告诉寡人”
眼前的人瘦了好多,棱角分明的下颌也生出了参差不齐的胡茬,整个人似乎变了很多,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变了。我叹口气,转身看着还愣在原地的恰儿:“这么晚了,他又醉成这般,章华宫怕是回不去了,你赶紧将此事禀报到王后宫中”
“喏”
“寡人哪里都不去,寡人就留在玉姐这里,寡人哪里都不去……”
我无奈:“那就将偏殿收拾一下,让王上休息。记得先去打点热水来”
“喏”恰儿看了我一眼,确定我没有话外之意,这才去了
我将秦王暂且扶到榻上,他却再次环住我,将头抵在我的肩头:“琅玉,原谅我之前对你说的话好么?政知道错了!政不该强迫琅玉,是政不好,你原谅政好不好”
“做臣下的哪敢与王上生气,王上醉了,早点休息吧”我推了推他,却被抱的更紧
“寡人什么办法都用了,威胁你、牵制你、试着离开你、忘掉你、甚至找个人代替你!寡人统统都试过了,可统统不管用啊……你告诉寡人寡人该怎么办?你告诉寡人,寡人到底该拿你怎么办?!”那双往日深沉的眼睛竟流出泪水,一滴滴,划过面颊,落到衣衫里
“王上早知我心,又何必执迷不悟”
“韩非已经死了,他死了!玉姐,他已经死了,是你不要再这样执迷不悟”
“就算他真的死了,又怎样,感情从来不会因为生命的终结而跟着终结,它一旦发生,就在那里,永远都在那里!不管那个人是老去,还是死亡。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用厚大的双手捧起我的脸,迫使我不得不去看见他眼中的痛:“你看看寡人,你看寡人一眼,寡人就在这里,一直一直都在,寡人的感情也一直都在,寡人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就像着了魔一般,不惜绕道路过你居住的地方,只为看你一眼,不惜跑到那里挨打还是要去,不惜一切的一切都要走到你的身边,可你总是不曾看过寡人一眼!终于有一天,你看到寡人了,你救了寡人,你甚至跟寡人说了话,让寡人叫你姐姐!寡人真的很高兴,可是,就在寡人还沉浸在高兴的时候,你就这样永远的消失了……寡人在那一刻疯了,真的被消失的你逼疯了”
“你……你说,你、早就见过我?”我一怔,竟不知还有这前缘
“是,从你搬去那里的第一天开始,寡人就见到你,被你吸引,心仪于你,根本不是因为你救过寡人!是寡人动心在先”
“可……这……这!可我从未见过你,况且……那时候只是孩子……”
“寡人一直都在你身边!从孩提时就在!只是因你从未看到寡人!并非寡人不在!是你看不到!你看不到,你知道么。在没有你之前,寡人的生命是死的,是没有色彩的。可是就在你出现的那一瞬间,生命亮了!可也正因如此,生命也完了,彻底被你、被不断消失的你折腾完了。现在,寡人请你,看寡人一眼,告诉你自己,你的生命里不止韩非来过,寡人也来过。请你告诉自己,让你自己看看寡人,好不好?”
我一直告诉自己避开你的,就连救你的那一刻,我也是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的。你让我怎么面对?深深挖掘内心对你的愧疚吗?那样的感情你又会收下么?
“臣妾很感谢能够收到来自王上的爱意,臣妾也深深的感受到了这一点。虽然臣妾从自己爱慕之人那里,从没有试过不被珍惜的滋味,臣妾也不能体会那种滋味。可臣妾知道,不会唱歌的鸟儿就该放了它,省的它不自在,主人也没好心情。王上是个聪明人,该再努力一点,或许再努力一段时间就会把臣妾忘掉”我将他微凉的手推开,向后挪了挪身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慢慢紧握却始终不肯收回:“你还是不肯看寡人,寡人到底哪里不好?到底哪里比不上他韩非!即便他死了,还是不肯放开你”
“不是他不放开我,是我放不下他!我做我的秦夫人,王上做秦国的大王!能以这样的角色安稳的生活,我和小师父一直求之不得!就算现在他走了留我一个人,就算现在知道了王上的心,我依旧没有办法看到你。因为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我要逃开的。与小师父无关,与你怎样靠近也无关。我就是无法看到你,就像你无法看到自己身后的王后!”
“不要提她!”他冷哼一声,双手再次扶住我的肩头,将我逮回他的面前:“寡人把全部的心都掏给了你,寡人得不到回报,好不甘心”
“王后绝美、夏姬淡泊、赵姬温柔、樊氏洒脱,姬氏妖冶,还有王上新纳的衍夫人,她们都是好女子,都等着王上疼爱,王上何必把心放到一个注定得不到回应的人身上”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寡人说话,寡人说寡人只想要你”
我突然明白过来,就算跟他说再多,他都只会考虑自己的感受,而忽略我所说的。他注定是一个只顾满足自己喜好的掠夺者,而不是慈爱家。
我推开他纠缠着的手,退后几步站直身:“时候不早了,王上就在这里休息,臣妾去偏殿。臣妾告退”
“琅玉”
“王上若是不想住在闲月阁,可以去离这里最近的宋美人那里”
我不再听他说什么,快步饶过案前,拾起小师父的书简,开门而去。
“阿姐”我听到声音,转过身,却见毕之一身黄袍立身走廊,窗口透出的点点斑斓,打亮他的星眸:“偏殿在这边”
“你怎么在这里?”我吃了一惊,重新反道,拉住他往偏殿而走:“你是怎么进来的,这里很危险”
他只是轻笑,目光不乏温柔,最后竟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我这才发现,那个七八岁的神童,如今已经高过我一头,在他身边,我倒有点像个孩子
“不用怕,一会儿自会有人来请嬴政回去”
这边话音刚落,还不等我细问怎么回事。却见秦王身边的宦人急匆匆的跑进我的殿内,嘴里大喊着:“王上,王上不好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毕之,只见他笑的得意,对我扬扬头,潇洒而去。
原来,一直都是他在帮我拖住秦王。怪不得,毕之多次出入章华宫却都能准确的与秦王错开,每次当我遇上秦王纠缠都会有人及时打断,这些极有可能都不是巧合,而是毕之的杰作!细细想来,恐怕就连我住在落华阁的时候,搞的秦王焦头烂额还忙不完的那些奏章和细政,都是出自毕之的手笔。
我回头看着夜幕里的人随着宦人匆匆而去的背影,一时还真猜不准毕之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他们如此惊慌匆忙
不得不说,毕之他真的很了解秦王
……
第二日一早,几只麻雀扯开嗓子鸣叫,早早将我吵醒,恰儿来报,王后来访,以至殿外。
我匆忙穿好衣裙,整理干净,从寝阁而出,只见娴之一身淡紫色华服,头梳仙气十足的飞云髻,两三头饰不繁,却与衣衫甚配。坐于案前,两手微微摊开,神思似乎并不在眼前,连我走到身边都不曾察觉
“我不爱起早,你是知道的,让你久等,就不能赖我了”
我说着,自顾坐下,斟一杯茶。她回神,明眸停留在我的脸上,久久不去。我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脸:“怎么了,我脸上开花了?”
“我栽在了一个女人手里”她淡淡开口
“衍夫人吗?我听说了”
“那个女人与你有几分相似”
我愕然,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三分长相,五分性情,足以让王上对这个女人怦然心动,百般维护……”
“你来这里的目地何在?”我不耐烦的打断她啰嗦
“那个女人太懂得利用自己的长处,现在只有你能帮本君”
我冷哼一声:“我一猜,就知道你来这里没什么好事。邾娴之,我帮你的够多了,再说,我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劝你不要再将主意打到我身上”
“他昨晚来过!本宫知道,他根本忘不了你”
我深吸一口气,只怕她误会,连忙解释:“我们什么都没发生,你不要多想”
“本君明白你的心思”她也随之深吸一口气,不在纠缠于这些:“本君也明白,只要你想走出这里,简直易如反掌!而那个女人顶多只是你的代替品!”
她秋水盈眸一转,带着半分恨意看向我:“只要你肯走出这里!重新生活到王上身边,只要你肯对王上笑一笑,那个女人的光芒就会骤然消失,她将被重新打入地狱!”
“如果我不呢?”我别开脸,实不想加入他们任何人的恩怨斗争
她期待的神情立刻被冰霜覆盖,慢慢坐直了身体:“那个甘罗之所以能够护你到现在,不过是赚了在躲在暗处的便宜”
“你想干什么”我心中一紧,自然知她此话一出,定然没安好心
“我相信王上也是期待与这样一个深深洞悉自己一切的知己再次会面的”
“你……”她话到此处,虽然半遮半掩,我却听得出另有玄机:“难道当年想要杀死甘罗之人真的不是太后,而是秦王?”
“你很聪明!这都能猜到”
真的是这样!怪不得甘罗一直在提醒我要小心秦王。
“王上虽然爱才,可还是做不到喜爱如此深知他心之才,毕竟这种不是一条心而又事事洞明的自己的人,是万万留不得的”
我赫然松开紧绷着的身子,靠着双手撑在案几上。我突然想起三国里因为鸡肋而死的杨修,那时读来只觉得曹操治军过严,白白可惜了如此聪明之人,如今想来,那杨修哪里是死在了扰乱军心,分明是曹操那等奸雄不会容许身边存在真正‘知我者’而已!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毕之会用阴险狡诈不择手段来形容秦王”
“你还有两个时辰考虑,只要正午一过,他们这对少年相识的知己故交便会非常巧合的相遇”
我赫然觉得眼前一暗,险些栽了过去,娴之单手撑住我,冷冷一笑:“你比本君想象中更加在意那个毛头小子”
我使劲推开她的手,可恨!我竟然又被这个女人给耍了!
“你有什么本事冲我来呀”
“本君说过,时至今日,本君还从未对你起过杀心,也曾未想过要伤害你!如此就没有办法了,只好从你身边的人动手”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背叛就是背叛,竟能说的如此恬不知耻,义正言辞!”
“话说回来,就算有一天,一定要有一个人夺走本宫的全部,那个人也必须是你,而不是什么无耻的代替品”
我抓过她的手腕,死死攥紧:“邾娴,我告诉你!如果毕之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要你邾娴陪葬”
“那也要看本君同意不同意”子启像鬼魅一样从日光中漂浮的尘埃里突然出现:“整件事都是本君亲自安排,你要怪就怪本君”
“你这个疯子,你为什么要帮她?只为了报复我么?你别忘了,是因为她的手谕!我才动了你母亲,是她害了你的母亲”
“是你亲自灌药,还私自挑断了赢新公主的脚筋”
“没有你的诏书我会做么”
“可是行动的人是你”
“赢新联合李氏逼死我母后,后来又毒害我父王,她罪有应得”
“够了!芈衍玉,本君不想跟你翻旧帐!你不要自讨没趣”
“熊启,你也别忘了,谁才是你的仇人,谁杀了你的父王”
“就算如此,非要在你和她之间做出选择!本君还是会选择帮她”
熊启撕扯着喉咙,没有一刻犹豫的与我对立
我点点头,退后两步,真是有些哭笑不得:“谁不说呢,这就是爱的力量!邾娴,熊启你们赢了!你们不光彻底毁了我!还捎带上毕之的人生”
“本君答应你,只要你肯帮本君对抗衍夫人,本君便饶了他,还会送你离开秦国”
“我无法再相信你”
“如今华阳太后病重,楚系一族随时都会失势!只有王妹适时站在楚系势力一旁,我们才有机会再立不败之地”子启换了一副恳切的目光看着我
“又是为了什么楚系一族,为了这个楚系一族我付出的还不够多么”
“你本就是王族中人,这是你逃不开的使命”子启负手而立,一副大义灭亲的冽然
“衍玉,你不要再意气用事了,如今事关楚系存亡,你不能袖手旁观”邾娴上前一步,恳切相劝:“这是帮本君,也是帮你们芈氏一族”
“我不会帮你们的!我什么都做不了,这次你们打错了算盘”
“你难道不想带着你的女儿离开秦国么?”娴之此话一出,我如触电一般猛然回身看向她,她嫣然一笑,犹如神女下凡:“芈衍玉,我们之前不是合作的很愉快么,那我们就再合作一次,如何?”
“我们可以先送你的儿子离开”熊启补充道
我回身,望向身后的恰儿
“家主,不能再相信他们”
“你们好像别无选择”娴之轻笑着挑起唇角
“家主,这个女人害你至此,你万不能再相信她”
我知道
可我还是太贪心。太不想放过和自己女儿生活在一起的一线生机。虽然这个机会很渺茫,可我愿意试,即便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算计,即便我又成了一只咬住鱼饵的蠢鱼……
“要我怎么做”
“很好!”娴之换了一副志得意满的笑意:“连你那死对头李斯都解除禁令了,你也一定不甘心一直呆在这里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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