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星光寂灭的凌晨。
她立在阳台锈迹斑斑的栏杆上,羽翼高高扬起,宛如即将迁徙的天鹅,要隐入遥不可及的天际。她说:“我变成鬼怪了,我变成了姑获鸟。”
一、醒
他从窒息中醒来,瞳仁因冗长的午睡干涩迷蒙,触目所及是满墙流泻的雨影,仿佛是大匹柔顺的绢,有着墙壁木质的纹理。窗外,枝叶翻飞,狭长的叶片,像是鸟类的飞羽,把雨幕割开,迸出些透明的血液,溅落在刀锋般冰冷的铝合金窗框上。
湿气把屋内沉滞的空气织成一块薄凉的绸。他扯过一角被子裹在身上。幽幽地打了个哈欠,对身边的女子说,“你很早就醒了吧?”
女人放下手中的杂志,书页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一群爬虫列队而过。封面上一位母亲被设计成天使的模样,洁白的翅膀在光线晦暝的房间宛如一对苍白的飞蛾扑楞楞地飞临他的眼前。她说:“我做了个梦,便醒了。我梦到飞鸟变成了女人,抱着一个孩子。”
他说:“那是姑获鸟,我们的孩子不久就会出生,你不要想那个梦了。”
妻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些许刨根问底的意味:“传说姑获鸟是难产而死的孕妇化成的,是吗?”
他没有答话,却握紧了拳,说:“我出去走走,你别想那些鬼怪传说了。你要好好休息,等我回来做晚餐。”
门“吱呀”的一声阖上了,乘虚而入的小股冷风吹起女人宽大的睡袍。
她轻轻理了理袍袖,望向黑压压的天花板,那里横斜着巨大的翅翼轮廓,仿佛只是精美的壁画,却是颤动的,晃动的阴影似夜幕掩住女人的双颊,她柔身说:“进来吧,他已经走了。”
于是她看到少女清癯的影子,宛如一面单薄的刃钉在空荡荡的墙壁上,潮红的脸颊,因为激动而起起伏伏,像是鱼类鲜红的鳃片。
她说:“芜,你真要杀他?”少女缄默的模样引得她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像几朵淡白的雪花,瞬间就被阴郁的房间化得一干二净。
二、 遇
雨水滂沱的小区院落,天光翳翳。他点燃一根烟,举目向暗沉的天空望去,云层堆积,仿佛有巨鸟的翅翼一晃而过。
雨落在他的手机上,洇出小朵的花,模糊了屏幕上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少女露齿而笑,有着戏谑般的美丽与魅惑。
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星光寂灭的凌晨。
她立在阳台锈迹斑斑的栏杆上,羽翼高高扬起,宛如即将迁徙的天鹅,要隐入遥不可及的天际。她说:“我变成了鬼怪,我变成了姑获鸟。”他看着那烂熟于心的轮廓,开始呼喊她的名字,声嘶力竭。他的身后,一干室友,鼾声如雷,仿佛醉生梦死,不问此刻世事。
而他是无法忘记世事的。
他记得他们的初遇,日光仿佛通透的潮水,浸没周遭,他们像是一对落单的鱼,注视着彼此年少的新鲜面容。
她的指尖自他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渐次滑下,粉红的之际涂了天明指甲油,微光闪烁,在第三枚的下方停了下来,狠狠地按下去,贴近他的耳廓说,
“其实,你的心脏在这里,对吧?你不怕我杀你么,妖混?”
风伴着少女的低语,从走廊尽头高高的窗户灌进来,她的长发便散开了,
覆住他的额、他的鼻、他的口,洗发水凛冽的清香扑向他的鼻翼,锐不可当。
日光照耀,覆盖着她优美的颈项,秀怯的锁骨,苍白的阴影却笼罩着她微微仰视的面庞,那阴影与她浑然天成,即便在夺目的日光中亦没有丝毫突兀。
不过一秒,他扣住她的肩,像是带着癫狂的执念,以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发出低低的惊呼,眼中却全无恐惧。
他的上衣破碎了。巨大的鳞翅,从他狭长的肩胛喷薄而出。他的身后,仿佛展开了一幅壮丽的锦缎,逼仄走廊亦瞬间流光溢彩。
他带着她腾跃而起,撞碎窗户的声响,振聋发聩。细碎的玻璃末宛如碎钻,映进他们的眸。
飞旋的气流隔绝一切声响,他的声音却字字入耳:“你是巫女吧,但是你似乎只有窥视与结界的能力。你不怕我杀了你么?我真的喜欢你的灵力,那么强盛。”
他狡黠地看着怀中的她,她却笑了,笑得无知无畏。
“被你看出来了,但是,你未必能破解我的结界。所以你未必杀得了我。”
他在晦暗光线中笑了起来。他们的初遇就充满了对决的意味。妖怪与巫女,真是死对头。
他记得,她的掌心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一开始是冰冷的,渐渐有了和他的肌肤一样的温度。
到后来,他的身体在疾风中变得冰凉,唯有她的掌心处是温暖的,像是热气球唯一的热源,她若油尽灯枯,他亦坠地身亡。誓言般庄重的纠葛与缠绵。
晚风裹挟着湿气,气势威严,不断地在他身边攻城略地。他感到通体的寒意,但此刻那胸口的一星温暖,已然杳无踪迹。
他记得他对她说:“芜,我会守护你。我发誓。”她说:“真的吗?乱发誓的话,会有报应的。”她看着他,眼睛里是戏谑般的笑意。
濡湿的空气中,他闻到被小区花园里被雨水浸泡而腐烂的植物,散发出温和的臭味。他仿佛感到自己正身处一座墓穴,植物的尸骸,渐次腐朽。
也许,他也要和它们一样,逝于此地。这大概就是他说谎的报应吧。
三、 谎
他听到她在叫他,声音急切。他努力睁开眼,屋内昏暗一片。
天还未亮,室友们尚在酣睡。她的声音又传来,穿越黑暗、楼宇、房门,犹如海水,起伏不断,撞击在他的鼓膜上。
他下楼去,看见她站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道路上。
“芜。”他伸出手去拉她,手指却穿空而过。他便知道,这是她派遣的幻象。
“跟我来,快来。”他疾行着,寒意从脚底蔓延,一路向上,似一株藤蔓,紧紧地缚住全身。这温暖的南方,竟一地积雪,白茫茫一片。
他终于看见她的背影,长发乱舞,像是修长的尾羽,撩动漫天飞雪。
她微微回头,向他微笑:“你来了。”表情稀松平常,笑得无知无畏,仿佛只是在图书馆与他偶遇,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但此刻,她在施法。喷火的巨兽在他们面前嘶吼,要撕破她造出的林立的冰柱。冰雪消融,流淌至他们的脚下,复又化作零落的冰凌,枯草般根根直立。
她轻轻地说:“给它最后一击吧,我只能做出结界而已。”冰柱却已经被击碎了,无数细小的冰粒纷纷扬扬,在烈焰中光彩闪耀,像是陨落的星。
他抱着她,迅疾转身。汹涌的火焰像一个滔天的浪,拍打在他的脊背上。
血从他的肩头喷涌而出,涂满她的面庞,像一个粘稠的面具,却是温暖的,仿佛一个真挚而炽烈的吻,击中她。
她抖抖地伸出手去,像是要探察他的伤口。他笑了,紧紧地扣住她的肩。他说:“很快就好了,很快。”他带着她腾空而起,恍如他们的初见。
巨大的鳞翅在他的身后徐徐铺展。宛如漫长的极夜里,骤然升腾的极光,刺穿阒寂的黑暗。雪亮的雷电在他的掌心如利刃,劈开巨兽的头颅,庞大的尸骸,在火焰中渐次消亡。
残雪满地,吮吸着他的血,开出寥落的火红石南。在逐渐显露的晨曦中,迅速凋零,像是华丽的谢幕。
他问她,“那是什么?学校里怎会有这种恶兽?”
她说,“绝望的人心会变成怪物。还记得前些日子死去的那个男生吗?家境贫困,成绩优良,有人为了争夺奖学金,陷害他考试作弊。
他失去求学的资本,又名誉扫地,悲愤的死亡终于化作怪物……”
他看着地上消融的冰雪,沉默无语。
她问:“刚才很危险,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会守护你,我发誓。”
戏谑的笑意飞舞在她的眼里:“真的吗?乱发誓的话,会有报应的。”
他一时错愕,她忽然抓起他的手:“我也许应该答谢你,我要送你一个结界。无论是妖魔还是术士都无法伤害你。
我是巫女,巫女一旦陷入爱恋,就会渐渐失去法术,彻底变成普通的女人。我也许爱上你了。”
他在小区越来越大的雨水中,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依旧残留着只有他才能看见的结界符印。他记得灼热的光线,环绕着他们紧紧相扣的手指,像是一个庄严的仪式。她的脸色变得煞白,仿佛竭尽全力。但眼中依旧是戏谑的神色,
“这也许是我这辈子,施展的最后的法术了,第一次这么心甘情愿的施法啊。日后,即便你抛弃我,我也什么都做不了。那时,也许只有原谅你吧。你看,你多幸运。”
他搂住她,用尽全力,像是再也不愿分开,要长成一双连根的树。
她看着他,笑得无知无畏。他记得她的笑容,是孤注一掷的绝望、信任以及甜蜜。
他亦知道自己最需要的东西。他看到她汩汩流淌于血管之中的强盛灵力,就像一个猎人盯上雪豹熠熠生辉的毛皮。
四、 孽
她说:“我被吸引,自从走廊上,看到你的第一眼。你的眼睛很美,带着倔强与不服,这样的眼睛,我见过。因为我在镜子里见过自己的眼睛。”
她说:“我有一个姐姐。她看不见鬼怪,只拥有攻击的法力。原本我的命运就是和姐姐合作一致,为人间涤除恶灵。
但我真的不想一辈子和她绑在一起。所以,我离开了。你知道吗?离开我,她就等于失去了眼睛。但她一直都很傲慢呢!”
她笑了起来,像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女孩。
她不知他即将实施的罪恶。虽然她曾经长于窥视与预言。
然而,不过是走廊里的一眼,一瞬间的心意相通。她便爱了。于是,她遗失了能力。
她和任何一个寻常女子一般,开始经营认定的爱情。
他得知她怀孕的消息时,已经是南方真正的冬天了。
他们蜷缩在图书馆洒满阳光的角落,光束中充溢着陈旧书籍的气味,令人昏昏欲睡。
她说,“去医院吧?先检查一下。”
她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突然从打盹中醒来。
吊灯微弱的白光像一只翅翼暗白的飞鸟,扑落落地停在暗黄色的墙壁上。
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消毒水的气味充溢在污浊的空气中。她开始喊他。
他站在逆光处,昏沉的光线掩盖了他的神情,她问道:“为什么,医院里这么冷清,你刚才去看过了吗?”
“今天,这里不会有其他人了。”他的声音变得刺耳,带着哭腔。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向他走去。轻声说:“你说什么?”
他说:“先喝点水吧。”
她看着纯净的水杯,在他的手中颤抖不已。
她盯住他,问道:“那是什么?”
他忽而暴喝:“喝下去,别问为什么,喝下去!”
她看着他,像是审视着一桩悬案。他泪流满面,竭力隐忍。
光线晦冥,她无法得见他的泪。他看见她又开始笑了,依旧带着淡淡的戏谑,
她说:“我一直觉得你渴盼着我的灵力。但是,我早已失去了窥视的能力,无法阅读你的心。但是,不必你动手。”
风从狭小的天窗呼啸而至,拂动她发饰上精致的镂空银铃,寂寥的一两声。敲在他的心上,仿佛雷鸣。
她扯下发簪,一头乌缎,飘散在阴翳的走廊,宛如金狻猊上氤氲的残烟。虚幻的,苍凉的,宛如一场别离。
只一瞬,锐利的发簪,刺穿她的喉咙。婴儿的灵魂,缓缓升起。他看着那继承了强大灵力的魂魄——他一直期待的东西。
他知道,她的魂魄将飞往何方。他端坐在破旧的铜镜前,掩面而泣。
镜子里,显现出连绵的民居。月光下,大片青瓦现出通透色彩,犹如碧青琉璃,带着坚硬的冷色。
一身缟素的女子,端坐在月色如水的院落,有着与她相似的眉眼。女子开口了:“你还回来做什么?你不怕我让你这怨灵魂飞魄散吗?”
女子的手紧紧扣住她的脖子。她的脸上带着笑,依然无知无畏,“你很想杀那个妖混吧。但你不能对他出手,我也杀不了他,因为我送给他一个结界。
姐姐,我们必须合作。只有你可以一点点地破除我的结界。你恨我谈情说爱,你更恨他蛇蝎心肠吧。”
她看着自己的姐姐,眼睛里全是狡黠的光彩。她说:“我要变成妖怪了,巫女的血液,能让我变成强大的妖怪。
也许,解决那个妖混之后,你的对手就是我了。现在,我要走了。”
女子跟在魂魄的微光后狂奔起来,凄厉嘶喊:“芜,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你曾经为什么要离开?”
他记住了姐姐的脸,他知道他们不久就会相遇,她将会是他的妻子——绮。
他唇角的烟,将要燃至尽头,绵软的烟灰,坠落于地,随着汇聚的雨水,流进排水道。
烟头处一星残红,忽明忽灭,闪烁在沉重的暮色中,夜正被慢慢竖起来。他知道,他该回家了。他想把烟头扔进垃圾箱,那残喘的火光却涨大了,刺痛他的眼睛。他看到一只蝴蝶从他的唇边升腾而起,火红的颜色,像一束绚烂的焰火。蝴蝶落在他的手指上,温暖得如同一小片潋滟的日光。
他的泪落下来,在蝴蝶的鳞翅上,轻轻地印上一吻,对着低沉的天边说:“妈妈,我过得很好,我们不久就可以见面了。”火红的蝴蝶,“噼啪”一声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竖起外套的领子,向家走去,他知道该来的已经来了。
五 、亡
钥匙在锁眼里转动,如往常一样,“咔嗒”一声轻响。
剧烈的冷风扑面而来,他来不及躲闪,被高高卷起,撞在墙上。血从他的额头流下来,模糊了他的眼。但他依旧看到她——记忆中的面容。
他看着她,嘴角扬成一个笑:“你为什么手下留情?你不怕我反击么?”
她说:“你未必可以打赢我。”
他笑起来,这最后的相见,依旧是初遇时那样,他们是死对头。
“你为什么不杀他?我就知道你不忍心!”妻子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姐姐,我只是想知道原因。”
他缓缓站起身来,擦去眼睛上的血迹。
客厅被暖黄的灯光笼罩,温和的光线照射着绣花的落地窗帘、檀木茶几、白色的大块驼毛地毯,清淡的兰花、零落的电影碟片、换下的外套,烟火人间的景象,似有暖意。
他直面两个女子,柔声说:“你们的计划,我都知道。”
他静静地微笑着,明媚的妖丹在他的掌心宛如一颗孤独的星球徐徐转动。
他说:“芜,你记得吗?
我对你说过,每个人都是一颗孤独回旋星球,如果幸运的话,就能找到自己的恒星,围绕着它旋转下去,从此,不离不弃。
对不起,我杀死了你。”
妖丹在他的手中裂成两半。他的身形开始渐渐消散。
他说:“芜,我的妖丹终于修行至此。用它为你恢复成人类吧。绮,剩下的一半给我们的孩子,去除他身上妖族的血。”
他在她们的视野中,消失无痕,就像他从来没有在她们的生命中存在过。
曾经他尚年少,他的母亲曾是蝶妖,爱上人类,引发天灾,身受天谴。她无法再化作人形,变成了女怪,七日一次,以利爪撕破肚膛。
即便母亲解脱之后,他依旧会梦见他的年少与母亲的酷刑——
少年的背影,有着清瘦的轮廓,似一棵清新的植株,立在白剌剌的日光灯下,密闭的空间里,气流不知从何处侵袭而至,激荡起少年空荡荡的白棉衬衣。少年面前的铁笼,雕花铸铁,颓败的花纹缠绕着碧绿的枝丫。笼中的怪兽,豹身、鹰翼、蜥尾、女首、长发如海藻。
少年低低地哽咽,笼中的女怪,尖利的脚爪轻而易举地撕开柔软的腹部,伴着压抑的呻吟,支离破碎的内脏散落一地,腥热的鲜血气息,似一块滞重的抹布拍在少年的脸上。
少年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他仿佛面朝旧日的照片,瞥见他年少时的脸,与他今时的容颜并无二致的英俊容颜。女怪苍白痛苦的脸庞,拼出一朵虚弱的笑靥,她说:“不要哭,别哭,我的孩子,别哭……。”
他只想救他的母亲,于是翻遍古书的段落。
唯有一种解救,用他自己骨肉的魂魄做唯一的药,将母亲带入轮回,了结此世。于是,他一心一意,只想求一个强大的魂魄。
后来他选中她,前因后果像是一出早已安排好结局的电影,一早便定下了,这演出上映在他们的生命中,有些人死了,有些活下来了。
暖冬日和,阳光射进屋子,照射着精巧木床上酣睡的婴儿。她用手轻轻地触碰孩子背上一对娇弱的鳞翅,小心翼翼,生怕弄碎了它。
“姐姐,你为什么没用剩下的妖丹呢?”
“我想,他应该知道他父亲的事情。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阳光照在那脆弱的翅膀上,光彩夺目。她们相拥着注视那绮丽的光芒,仿佛看到了爱、罪业、牺牲以及每个人注定迎来的死亡。
每个人都是一颗孤独回旋的星球,如果幸运的话,就能找到自己的恒星,围绕着它旋转下去,从此,不离不弃。
我是 南下的夏天,感谢您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