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太平·章一〈风入松〉

[居破庙又逢初冬雪]

[豪门外再闻旧时歌]


元庆二年冬,新帝继位已是一年余。

初冬的新雪如期而至,为新京正都覆上一件银白的大氅。

都城之中、连带着京畿直隶的“叛党”都已经被肃清得所剩无几,那一位的手段不可不说是强硬霸道,跟前朝皇帝有关的亲信部众都在这一年之内销声匿迹,偶尔有些散落在外的也构不成什么威胁,难成大势。

现如今新帝身边都是拥护他的势力党羽,可谓是气焰汹汹,所幸新帝勤政为民清廉执政,也算是跟前代相比有所功绩。百姓们好像对于这次改朝换代没有那么大的触动,无非就是换换国号,改改纪年,适应了就好了。但在有些人眼里就不是这样了……

两个少年正在破庙里烤火,身上穿着带补丁的薄棉衣。寒风从四面八方袭来,火堆仿佛受不住似的闪闪烁烁,少年们尽量将火堆围在中间。

“阿常,我有点冷……”少年努力地靠向火堆,用力搓揉自己快要失去知觉的双手双脚。被唤作阿常的孩子并没有应声,用手中的木棍拨了拨可怜的薪火,想让它燃得更旺一些。

“阿常?阿常?”少年见阿常并未应答自己,便是识趣地起身到破败佛像的后身拿出了两个草席,走到了阿常身边分了他一个。

阿常好像刚从恍惚中回到现实,看见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同伴不禁露出了嫌弃的神情,那一丝嫌弃转瞬即逝,没有让对方发觉。阿常起身把自己的草席也给了少年,少年看了看他,有些感激的把这个草席也裹上身子。

“小亲王,我先出去找点柴火和吃的,你待在这里,不要乱跑。”阿常几乎是用一种习惯的命令的语气,但是小亲王并不在意,逆来顺受惯了似的点点头。

阿常临出去前裹紧了自己的棉衣,迎着有些浸骨的寒风一路小跑了出去,纷扬的大雪很快就掩盖了他在路上的脚印,不多时,连他的身影也一同消失在风雪之中。

好歹在外流落一年多,段常多多少少也掌握了一些生活的技巧,在哪里找寻到还可以用的木柴,用怎样的方法可以找寻着果腹的食物……就如往常般,阿常捧着食物,胳膊下夹着柴火,不知不觉通过小巷走到了一个大户人家面前,段常开始的时候没有过多在意——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

段常立马躲进了巷口,他小心地将柴火和食物放在墙边,将自己贴在墙上,只露出一双眼注视着站在门口的那几个人。

那几人想必都是朝廷内的要员,其中最低的品阶也只有三品,而他较为熟悉的那一人,陈彦,身上竟然也换成了二品官服。“明明之前还是个只知道死读书的废材状元郎啊……”段常腹诽。

是了,一般的少年是不知道这些的,但是段常并不普通人家的孩子。

段常是他现在用的假名字,取得是天道有常的意思。而他之前的名字,正是段俞年,段老侯爷的嫡生长子!新帝继位之后,段家自然也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作为前任皇帝器重的重臣,频频立下战功的忠臣,段家已然成为新帝的眼中钉肉中刺。而新帝不仅这么看,也的确这么做了,段家被满门抄斩,其余家眷仆从统统流放蛮荒,跟死了也差不多了。

但是段俞年神奇的逃过一难,侥幸带着死罪加身的小亲王苟活到了现在。是的,苟活。最开始的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四面追捕,简直无限加深了从云端坠落的速度。段俞年甚至怀疑,他从出生开始到遭灾之前的一切,是不是仅仅只是一个时间悠长的梦。

与他和小亲王的人生完全相反境遇的就是陈彦了。

陈彦当初只是高中了状元,在之前的皇帝那里并不得势,但后来新帝上位,陈彦也被作为重点培养的官员破格提升。当然,陈彦本身也是有所成就,才会被新帝承认。人是个好人,就是可惜书读的死了一点,段俞年眼里,现在他也只不过是一时运气好罢了。

傍晚时候的街道没什么人,又下着雪,想听清陈彦他们说的什么自然是不难。

“恭喜陈大人了,赵某带了些薄礼还请笑纳。”

“赵大人倒是消息准动作快呐,我们这还没来得及准备呢,再说,陈大人也不是那种贪图小利的人,对吧。”

“李大人,瞧您这话说得。赵某只是单纯给陈大人祝贺一下罢了。”

“好了好了,两位大人。陈大人还没说什么呢,怎么二位这就说上相声了?还是免了斗嘴,陈大人也会更舒心一些。”

“多谢几位大人,下官近日频频升迁,除了圣上洪福,还要拜托几位大人提携拨点,日后要有用得上陈某的地方,还请几位大人直接告诉小辈。”

“不敢当不敢当啊,陈大人。过了几天,您可就是礼部尚书郎啦,年轻有为还受皇帝赏识,不易啊……”

“哪里哪里……”

段俞年在巷口不露身形的慢慢听他们互相恭维了一阵,那几位大人就跟着陈彦缓缓走进了陈府。不过多时,府邸之内就传来了丝竹弦乐之声,不消说,这是在欢饮享乐了。

他活动了下有些冻僵的脚,往手上哈了口热乎气儿,抱起了木柴和吃的,转身掉头打算回到破庙,他估摸着,再不回去小亲王就要饿哭了吧。

想到这里,耳边又再一次传来乐声,段俞年心里不是滋味了。

想当初他家中设宴比这气派,身上穿着暖貂狐裘,锦衣缎面靴,光是腰间的玉佩就值了好些个银子,哪曾想自己也有吃不饱穿不暖的境地!?想到这里,段俞年鼻头一酸,眼泪成双成对的往下掉,但是他自己却没发出什么声音来。阴暗的巷子里,他抱着东西,顶着雪花,站在那里好久好久。

从刚逢变故之时,他并没有慌乱,虽然平日里恣意妄为骄奢纨绔,但遇见了大事他还是能及时压抑住自己,强迫自己冷静的。起码不能像小亲王那个废物一样只知道哭,只知道慌,只剩下他们俩个,那么坚强冷静勇于决断的必须是他。除了老侯爷跟夫人在菜市口被双双行刑的时候他掉了几滴泪,再就是今天了。

由奢入俭难,这句话不是白说的,过去的一年内无论受过多少的苦多少的累,就算是为了个馒头跟人大打出手也好,为了活命做了些之前不屑的下贱活计也好,段俞年都没有哭,宁愿自己流血也不愿自己掉泪。

但是今天,此时此景此地……无一不令人唏嘘心酸,他真的有点承受不住了。

货比三家也就算了,人比人,有时候是真的比不过的。段俞年抬起袖口抹了把不争气的眼泪,刚平复好自己的情绪,一听见耳边传来的乐声,还未回神,只觉得胸口一阵滞涩憋闷之感,两眼发黑头一晕脚一软,耳边一声长长的嗡鸣——两道鼻血齐刷刷流了下来。

原来段俞年刚才听见的曲子,叫满堂春。确实,叫满堂春的曲子多了,他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但是这一首,是当初他亲自谱曲叫府上乐师演奏的,听过的人寥寥无几。当初陈彦来府上做客,段俞年为了显摆,才特意叫上乐班演奏。后来陈彦对后面几句唱词稍稍改动,他破天荒地觉得甚是满意,如此这般,改后的版本才成了现在演奏的曲谱。

为什么陈彦府上能演奏此曲?段府灭门之后,这个曲谱应该就失传了才对。而如今,竟然在那家伙的府邸听到,真是讽刺啊……段俞年草草擦了鼻血,各种想法和猜度在他脑内飞快的闪过,然而终究也是闪过而已。

一首曲子并不能说明什么,段俞年内心不会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就像当初刚落难的时候,段俞年并不是没有想着有朝一日能为自己的父母报仇、夺回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他自己又能做到什么呢,报仇什么的说起来很励志,但是光靠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到,眼下能保证活下去都成了个难题。

陈彦还是当初那个陈彦 但是段俞年早已变成了段常。满堂春还是那个满堂春,但如今听曲的人的遭遇却已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别。

不,也许在外人看来段常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但是段常知道,段俞年现在只是隐忍罢了。

“再不回去的话小亲王可能就真的要抱怨了。”段常小声嘟囔着,吸了一口气提起了沉沉的步子,迈步往回走。

“是谁在那!”段常回头一看,好像是陈彦的两个家仆。

那几位大人里面有个眼尖的,刚才看见了段常之后并没有跟陈彦反应。等到酒宴之上,他才悄悄地跟陈彦说了这个事情,“我看有个穷小子刚才一直在巷口那边盯着这边看,该不会是来找你的吧?”他端着酒杯,脸色微红,有些揶揄的看着陈彦。陈彦自己也知道,他这是拿自己平民出身这一点提醒着自己,不然这等小事哪还轮到他来注意。

陈彦道,“大人不必费心,我叫人去瞧瞧就是。”陈彦随手招呼了管家,让他去看看是谁在外面,管家也没什么在意的,随意叫两个家仆出去了。于是才有了段常在巷子里被陈彦两个家仆喝住这一出。

段常的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跑!

这一跑就不妙了,两个家仆生怕是他从陈府里面偷了什么,拔腿就追。段常本就在外面待的时间就长,还要抱着东西,这下有些落于颓势了。不过所幸那两个家仆并没有追随很远,就这样,段常保持着一路小跑的状态回到了破庙。

段常到了破庙的时候,发现破庙内的火光已经是灭了。小亲王把自己裹了个严实,睡的正香。段常又重新生了堆火,让某个废物不至于在寒冷中睡死过去。映着火光,段常看着小亲王的睡脸,心想“果然还是个花瓶啊。”便是毫不留情的把睡得正香的小亲王叫了起来,

“起来吃完东西再睡啊我的祖宗!你就不怕冻死啦?”

“唔……阿常,你回来啦。”

“别跟我说那些个没用的,等我把吃的热好了,就赶紧吃。”

“谢谢阿常啦……”

【待续】

你可能感兴趣的:(醉太平·章一〈风入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