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不是地主

我爷爷老说:“喵达,帮爷爷写点什么,好歹你中文系毕业。”我每次都说好啊,但实际心里嘀咕:“你也没啥可歌可泣的故事,就是平平常常苏南一小地主家庭出身。”可是老爷爷不放弃,每次读报看书,都把老花眼镜擦得晶亮,恨不得要从哪条琐碎的文字里抠出他的影子来。

爷爷出生于1931年,参加过国民党童军,据说小时候长相神气,被校长指派去给返乡扫墓的蒋介石与宋美龄献过花。他老说蒋介石面相凶又严肃,宋美龄倒是美得和仙女一样,对孩子们都客客气气。我每次听老头讲这个故事,总要指出“你又在低调地炫耀你富裕的地主家庭啦,别人家饭都吃不上,你还能念书,献花。”爷爷说,那时候普遍都穷,地主就比农户多一点点土地,日子稍微好点。


爷爷不是地主_第1张图片

 每每回家扫墓的时候,爷爷会带我去村里看看,告诉我哪些房子原来是我们家的,曾经在哪片破屋子的烂地里太爷爷藏了一瓮头的金条,但后来挖掘又不知所踪,想来是被哪个人取走去发财了。我常觉得历史在爷爷那里真实又具体,仿佛是条精美丝绸,可以触摸搓揉,感受它温柔的质地,而不是我书里黑白分明有些硬邦邦的文字。

太爷爷有8个孩子,爷爷排行第7,其他都是女孩。四十岁才得一子,太爷爷当时激动得泪流满面,真是苍天有眼。爷爷真是蜜罐里泡大的孩子,可以吃祠堂里只给男丁准备的美国罐头和鱼肝油,可以喝最厚最肥最养人的粥油,姐姐们不敢吼,妹妹要谦让。日本人打过来,全家乘着一条小舟过江,飘飘摇摇,爷爷在船中央坐着小板凳,姐姐妹妹们团团围着他坐,用血肉之躯给他抵挡流弹,小妹妹只3岁,也在外围保护着哥哥。所幸一个人也没牺牲,顺顺利利地躲开了战争、疾病和改朝换代的变迁。爷爷说,这是幸福的童年。

爷爷上了一所上海的教会高中,前不久刚过百年校庆。爷爷表示洋文真难学,宿舍7,8个人挤在一起,气味真心难闻,和别人共用马桶连尿都尿不出。太爷爷送他去上学,摇着小船吱吱呀呀要半日才到上海,总是送他一包东西,叮嘱他好好念书,不要与人争执,要忍让,不要浪费每月好几个银圆的学费。爷爷说,学校的中国先生特别凶,背不出书来,要用戒尺打手心,手肿的老高,笔都握不住。爷爷说,这是艰辛的少年求学。

高中毕业后,爷爷回乡工作,当时的高中文凭相当于大学,他兢兢业业地干着农业站的工作。太爷爷靠着土地供养这8个儿女长大成人,周围的农户也有地可种,土改之后一无所有,戴上了一顶“地主”的帽子。爷爷继承了地主的衣钵,却无地可种,在乡野土地上研究、耕耘,娶妻生子,任风霜岁月在他身上镌刻。3个子女嗷嗷待哺,爷爷每周骑3个小时自行车回家,为子女省下生活费。有一点点好吃的,宁愿大人少吃些,让3个孩子都能尝尝鲜。有邻居嘲笑,你可是家里主心骨,吃不饱怎么行,孩子们日子长,有得吃。爷爷坚持说,我们家里无论男女,老小都吃一样的。因为有地主小崽子的血统,姑姑和伯伯那么聪明的人,只能屈服于命运,黯然回家种田。他说人这一辈子,再大的才气没用,也要有合适的机遇。我觉得他就是荒野里长出的一颗小树,被人压得直不起腰,内心却坦荡豁达。

我爹是老小,赶上70末的好政策,成了80年代初的第一批大学生。我爷爷从小教育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猜太爷爷划船送他去上海求学时,一定反反复复,念念叨叨地告诫过他。爷爷60岁退休了,那一年他光荣入党了,激动得睡不着,办了好几桌酒,要知道以前他永远是民主生活里需要批评和团结的同志。他认真地看书看报,新闻联播和海峡两岸每天准时收看,简直比上班还准时,家里人笑他还想做主席呢,围着国家大事转。爷爷总大声说,我可是党员呢,习惯了。本子上写得密密麻麻,一本小字典被翻得补上了好几个补丁,他说我要活到老,学到老。子女们遇上不如意的事,总要和他倾诉,他总劝慰我们,凡事积极些,会苦尽甘来,别过多贪图不属于自己的,好好掌握拥有的。

现在有人评价那些“讹人的老人”说“不是老人变坏,而是坏人变老。”而我的爷爷,那个可爱的老头,从来就是个正直、顾家、坦荡、有原则的倔强之人,即使命运给他最大的捉弄,他也是承受、消化,勇敢地过好每一天,从不自怨自艾,岁月给予他宽恕的力量,而不是滋生怨恨。趁我的老爷爷还能看报纸的时候,我决定写下这篇小文,零星片段,缀成一生,我要猜一猜他是否能认出文字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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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喵达,小小文艺女青年一枚,喜欢我的文字可以关注我的公众号“喵达的奇妙世界”。关注的人太少,自己觉得都不好意思,努力地码字,认真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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