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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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底刚一听说马修·韦纳(Matthew Weiner)在筹拍《罗曼洛夫后裔》(The Romanoffs),我就开始期待。这完全是《广告狂人》给我的信心,马修·韦纳怎么会让人失望呢?

看完第一季全部八集,尽管零星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小火花,例如第三集里于佩尔的疯狂表演,酒后忽然俄魂附体,大段大段地飚俄语,演技酣畅淋漓,让人直呼过瘾。除此之外,整体上看,只有第七集《断了香火》(“End of the Line”)算得上佳作。

一对美国夫妻,安卡和乔·盖纳尔,经过多年的努力而未能成功怀上自己的孩子之后,飞往俄罗斯符拉迪沃斯托克(也就是中国人叫的海参崴)去领养一个婴儿。

就是这么一个故事,美国观众看了,可能会觉得阴冷,异国的难以捉摸,加上一些戏剧性的滑稽,就像段子里的故事都成了眼前现实的这种荒诞。而我,随时感受到的,是熟悉的不寒而栗,以及明知道背后有猫腻以及什么猫腻,却说不出口而只能任人宰割的愤怒。这样的熟悉,是一种在俄国、祖国以及旅游时去过的捷克之外,我没有在任何别处体会过的气氛,然而一踏上这三个地方,它就扑面而来。

乍一看,你会误以为这又是一部调侃不同风俗礼仪,加上美剧里常见的对共产主义的讥讽,与盖纳尔夫妇想要组建一个完整家庭的渴望相对比的老调重弹:一路过关斩将交买路钱一样地塞现金(你都不知道塞给了谁),美国买的婴儿连体服被交代千万不能剪去商标和价签,安卡和他们在当地的联系人艾琳娜两人不断地提醒乔,不要乱对人笑,因为这儿的人,尤其是那些带枪的,会以为你有病。

一连串插科打诨式的搞笑之后,盖纳尔夫妇在第一次见到他们准备领养的女儿时,猛的一下,被突如其来的现实狠蛰一口。 网络视频里那个活泼的婴儿不见了,眼前的孩子无精打采,不哭不闹,不动不笑,解开衣服,浑身覆盖着可怕的红疹。这时一连串特写镜头带着我们,从婴儿身上缓缓地移动到盖纳尔夫妇的脸上,他们的快乐和期冀一点一点让位给恐怖,我们跟着他俩一起,一边怀疑一边害怕一边肯定地意识到,哪里出了岔子,一个可怕的岔子!镜头缓慢得像凝固了一样,要把这个痛给每个人在心里给扎结实了。

这时,这一集,甚至整个这一季的最精彩之处来了,盖纳尔二人当天回到酒店的那场撕破一切面具的争吵,成为此剧中唯一一场达到了马修·韦纳的《广告狂人》水平的戏:那亲密关系之间,以亲密关系为武器的一触即发的战争。

分歧很简单,但恰恰越简单,好像理解对方需要的时间就越长。安卡觉得她被耍了被戏弄了,她的希望破灭了,她不想把这个一动也不会动的婴儿领回美国;乔,充满了同情和责任感,他回想起童年的经历,被抛弃的记忆,他感受到上帝的温暖和力量,他无论如何也要领养这个孩子。

先是围绕着这个孩子本身,她的名字和女性人称代词一瞬间从安卡的谈话中彻底消失。那婴儿不再是“奥柯桑娜”,或者“她”,变成了“那个婴儿”,甚至“它”。紧接着,夫妻俩进一步敞开了地撕。安卡指责乔,“烈士综合症”泛滥,只知道为自己的崇高而感动,根本不懂得妻子日复一日在不孕门诊所经历的小白鼠一般的遭遇后的感受。两人怒火越烧越旺,乔开始揭妻子的短,他指责安卡要来俄罗斯领养,一半是她的种族主义本性,不想在美国领个黑宝宝,另一半则是因为她想续上那一缕莫名其妙自欺欺人的罗曼诺夫血缘香火,说到这里尚觉得不过瘾,赶紧补一刀,“其实罗曼诺夫根本就是德国人”。她针锋相对,说他来俄罗斯,其实怕的是以后孩子的亲身父母现身。

但在这一切之上,悬挂在观众和盖纳尔夫妇心里的,是这个婴儿的命运。她很可能会在孤儿院里度过短暂、痛苦、被彻底忽视的一生,因为我们看到那里的管理人员和保育员们受贿、做黑市买卖(前面不让剪商标的美国婴儿服装的伏笔在此揭开),以及另一个领养母亲在孩子身上发现的,遍布大腿的烟头烫过的疤痕。

至此,我们几乎就要站在乔这一边,他要不计精神代价地照顾这个孩子,做父母不正应该是这样吗?但真要如此,他就得强迫妻子接受他的思想,把经历、时间、银行账户一遍又一遍地掏空。安卡当然能意识到自己某种程度上的自私,但是支撑她一路走过受孕、怀孕、领养这个艰辛旅途的,不就是一个机会,能够让她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吗?这是安卡自己在头脑中,与正常的、没有经历过此等挣扎的父母之间所设定的一个公平。

这一夜,他们险些分道扬镳。乔信步出门,冰天雪地里遇到一只流浪狗,安卡在酒店的吧台边遇到一位应召女。这两桩看似摆拍的际遇,其实生活中随处可见,让他们唏嘘没人关心的生活和没有选择的人生。

终于,乔妥协了他的价值观,在最后关头,当艾琳娜和孤儿院女领导摆出臭脸要开始斗争时,他站出来替妻子出头,准备好跟她一起逃离海参崴,逃离孤儿院门口雪堆上的死狗,孤儿院里平白无故空出的椅子这些意象带来的恐惧和悲凉。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眼见滞销品推销失败,艾琳娜和园长变戏法般地抛弃了几日来的长篇大话,给了他们一个健康的宝宝。

结尾呼应了开头对共产主义文化的调侃姿态,乔和安卡在领养听证法官面前宣誓,慷慨陈词,一通壮丽感人的胡说八道之后,带着小的坐上了回美国的飞机。

最后一个镜头,乔从安卡和女儿身上移开视线,望着舷窗,收起笑容,今后的路还长,对前一个婴儿一辈子的内疚,激愤之下对妻子说过的足以毁掉婚姻的狠话,一切一切,都会在以后漫长人生的每一步像鬼魂一样浮出来,让你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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