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幸福之家
婚后的刘季依然做他的泗水亭长，官虽小如芝麻，倒也逍遥自在。虽然我们常常误以为只有填满了金钱与权力、美女与豪宅的物质土壤里才会萌发逍遥自在的精神种子，但这假想的理论一旦抛进现实，却往往和经济学家对股市的预测一样，堂皇的金玉之表中裹着的无非是不堪一击的败絮秋草。
有些人坐拥天下无所不有，却辗转反侧日夜心焦，比如皇帝崇祯；而有些人一贫彻骨穷困潦倒，却眉开眼笑心乐无极，比如儒生颜回。如今卡在半山腰的刘季既没想过要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也不甘于低到尘埃里，在烟尘中开花。事实上，他对当前的风景很满意，是那种“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发自肝肠的真正满意。
秦代所设的亭，主要职责有三：一是维持地方治安，功能类似于今天的乡镇派出所；一是负责接待帝国境内来来往往的大小官员，类似今天的县城招待所；另外一个则是负责押送徭役刑徒，完成帝国的建设工程或是国防任务。
除去第三条，刘季样样都干得十分出色。他曾经做过游侠，拜过外黄县大佬张耳的码头，身边又围绕着一帮屠狗贩席的兄弟樊哙周勃王绾，县里的官员上至萧何曹参，下及任敖夏侯婴，关系也不是一般的铁。可以说，在这方圆十里的泗水亭，上上下下黑白两道，刘季都是如鱼得水，维持治安当然不在话下。除非那些脑袋缺水的睁眼瞎，否则就没有哪个王八蛋敢在他刘季的头上动土拔毛。
此外，司马迁记载的刘季素来好酒及色。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从后来他深爱楚舞还能亲自作曲高歌的表现看，刘季对于艺术似乎也有不俗的领悟。他知道，尽管这些歇脚泗水亭的官员职位有高有低，年龄有大有小，可一旦扒去身上的官服，他们也和自己一样，都是纯种的男人。是男人就有男人的弱点，只要稍稍花上一点心思填满他们的胃囊，摆平他们的阳具，基本就可以将九成以上的官员撂倒。至于剩下的那一成酒色不进的家伙，刘季还可以大谈英雄梦想和艺术情操。
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说，刘季都找不到不自在的理由。
至于吕雉，似乎也没有不满。一儿一女渐渐长大懂事，丈夫虽然没有像父亲说的那样大富大贵，但至少从来没有让她挨饿受冻。偶尔刘季有点桃色新闻，吕雉想想这世上哪有不偷腥儿的猫，假装生点小气让刘季哄哄也就过去了。
就在日常的油盐酱醋和瓶瓶罐罐中，吕雉体会到一种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味道。有时候，她独自坐在门口的黄昏里，看着天边被夕阳染红的云彩，会莫名涌出一种安静祥和的幸福感。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爱情。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呢？
就在思绪四处飘散漫无所归之际，吕雉突然想起先前遇到的一件怪事。当时她正在田里干活，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老头走到田边向她索水解渴。吕雉看他须发尽白，不敢怠慢，赶紧拿来水和食物。原以为老头吃喝过后说声谢谢就过了，没想到他却盯着自己的脸，放佛那是一块刻满了神秘文字的古老肩胛骨。
过了半晌，老头才自言自语似的对吕雉说，夫人真是大贵之相。
听闻此语，吕雉最初还觉得好笑，这阿谀奉承未免太直接太赤裸。但又看看老头严肃的表情，并没有精神失常的蛛丝马迹。她半信半疑，也许真是遇到了什么奇人异士？毕竟对于命运这东西，谁又能言之凿凿不容置辩的断定人生就是这个模样呢？
吕雉急忙拉来儿子和女儿央求老人为之相面。老头指着稚嫩的刘盈慨然长叹：夫人之贵，正在此子，可惜啊可惜......随即翩然而去，留下失神的吕雉。她不知道老者为何可惜？又为谁可惜？
吕雉爱恋地摸着刘盈的水灵的脸蛋儿，真希望这老人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她虽然不认为自己是天下最好的母亲，但她暗暗告诉自己，如果儿子要，只要自己有，那就算是自己的生命，她也不会有任何迟疑。
8.风云突变
很长一段时间里，刘季和吕雉都傻傻地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终老，然而却不曾预料帝国有朝一日会风云突变，仿佛东风乍起吹皱一江春水。
先是皇帝死了，随后又听说仁厚的长子扶苏自裁北疆，威名赫赫的将军蒙恬也被囚禁在阳周的监牢里。刘季抬头看看天，如同地震前的耗子，隐隐感觉到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他说不出为什么，敲打脑门的只是敏锐的第六感。有次他甚至私下里偷偷问过他的顶头上司萧何，上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萧何对他使了使眼色，告诉他，以后话要少说，事要少做，如果哪天有空的话，不妨去河里捉上一只老鳖，炖汤之前好好看好好想，要眼观鼻，鼻关口，口观心，智慧就藏在这老鳖里。
刘季不知道萧何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是还没来得及问个明白，他就接到了上头发来的紧急命令，要他即刻启程，押送沛县劳役到咸阳骊山，为先帝嬴政修筑长眠之所。
这种押送劳役的事情，刘季之前也干过多次，但这一次却有点惶惶然。从沛郡到咸阳的路途两千里之遥，中间隔着无数大泽深山，他虽然感觉此行也许不太顺利，但没想结果竟是如此糟糕--击溃底线的糟糕。
浩荡的队伍刚刚出了沛县，人群里就开始出现了逃亡的迹象，先是零零星星，后来三五组伙，继而呼啸成群。刘季看着队伍里不断减少的人头，心里暗暗给自己出了一道算术题：如果每三百里减员十分之一，那么以沛郡到咸阳的距离计算到达咸阳之日时这支队伍还能剩下多少？
刘季算术不好，但即便如此，跃出脑海的那个数字也让他胆战心惊。听闻这位新继位的二世皇帝年纪不大，但论起残暴程度，比起他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连亲生兄弟杀起来也是手起刀落，炉上除蚤。如果传闻属实，刘季自思与皇帝非亲非故，甚至皇帝连世上到底有没有刘季这号人物都不知晓。如此以来，自己就算千辛万苦如期抵达，跟飞蛾扑火自投罗网的自杀行径又有什么区别呢？【13】
心一点一点下沉，刘季提着他的三尺剑斩断挡路的藤条。47年来，他所遭遇过的最大危险不过是曾经遇到的几个瘪三拦住他的去路，从来都不曾考虑过生与死这种抽象的哲学问题。一直以来，他都贴在地底生活，并不相信所谓的长生不老和无聊方士的胡说八道。他珍爱生命，也喜欢这个世俗的世界，甚至喜欢到贪生怕死的地步。可如今，这个事关生死的抽象问题却实实在在地摆在面前，他甚至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有股冰冷的杀气在靠近，放佛黑暗中潜藏着一头猎豹随时打算将他扑倒。
干你娘的秦二世！
刘季一剑砍在树干上，愤愤地想。这个亭长老子不干了！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好不容易到了丰西泽，眼看就要出郡界，走向死亡的刘季终于瘫软在地，双腿像是灌了铅，再也无法迈开一步。
刘季伸手招来几个刑徒，把出行前同僚送的开路钱甩到他们手上，告诉他们把这些钱统统拿去买酒买肉一个毛壳都不许留。他说丈夫重义气，何用钱刀为？全部给老子花掉！
篝火通明，酒肉飘香，刘季把剩下的那些想要逃跑却还没来及逃跑的役徒都召集到一块，端着酒碗的他站在队伍前头慷慨激昂：“天下无道，贼匪横起，我们把秦二世这个小杂毛当皇帝，秦二世却把我们当夜壶，根本不会在乎我们的生死。孟夫子有言民贵君轻，社稷次之，哪怕不能为民除害，但身为堂堂男儿郎，我刘季也不会助纣为虐！【14】
刘季说完，满以为下面会掌声雷动，炸裂丰西泽的夜晚，但他看了看下面的人头，竟然全都大眼瞪小眼，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他正想着是不是哪里出了错，这时下面一个胆大的汉子突然问道：刘亭长，你说的对，然后是不是可以喝酒撒欢了？
喝酒撒欢？刘季一愣。
都他妈这个时候了，竟然还只想着喝酒撒欢，真是竖子不足与谋！刘邦颓然无力，摆摆手说，喝吧喝吧！喝你娘的！
喝完之后呢？汉子又问。
然后？这还用问，然后当然是逃跑，你们逃跑，我也逃跑，有多远就跑多远！有多快就跑多快！刘季说完，仰头干了中的酒，落寞不已，大伙都散了吧，散了吧。“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此刻刘季身无长物，唯有这些酒肉，权当为各位送行。
队伍片刻的骚动后，人群潮水一般渐渐流淌在广袤的黑夜里。
然而让刘季惊异的是，面前竟有十几个汉子待在原地满目崇拜的望着他。刘季问他们为何还不走。汉子们回答说，世间去无可去，我们敬你刘亭长是个英雄，海角天涯我等愿随亭长闯荡，水来水里去，火来火里去，这腔热血只卖于识货的！
听了汉子们的话，刚才还怏怏的刘季顿时涌起一股豪情。多年以前，他就曾快意恩仇当过游侠，只是不曾想二十多年过去，此刻在大丰泽，他竟通过这样诡异的方式，又变成一名好汉。
好！刘邦把剑插在地上。他说我年轻的时候遍游此地，知道此处东南百余里有一藏身之所，名叫芒砀山。你们此时若别无去处，不妨跟我一起落草。一来可以静待事变，二来如果某日找到更好的去处，我刘季也绝不阻拦。如各位认我刘季这个人，那我们今晚什么都别说。我要说的一切都在酒里，让我们干了它。
......
两千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群男人就这样醉倒在丰西泽的深草茂林里。虽然这烂醉不如永和九年会稽兰亭那场聚会醉得优雅醉得浪漫。但事实上，梅兰竹菊，各有动人姿媚。兰亭雅集之会中，酒酣耳热的王羲之提一支鼠须笔，铺一张蚕茧纸，为后世留下了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而在丰西泽的羊肠小道上，豪情激荡的刘邦，提一把三尺剑，呼一句英雄语，彻夜回荡的则是断白蛇起义的故事传奇。
备注：
【13】据《中国考古学.秦汉卷》：在秦始皇陵陵园东南部的上焦村，发现秦代墓葬18座。墓葬南北排列，成东西向，形制为带斜坡墓道的“甲”字型和长方形竖穴土坑墓。甲字型墓14座，已发掘8座，其中1座未见人骨架，其余七座各有一具骨架，性别5男2女。发掘过程中发现，每座带骨墓葬中，骨架分离，分散放置，属于非正常死亡，应为被杀后所埋。已发掘的8座墓葬中（18号未发现人骨架），除去17号墓主人为20岁左右外，其余墓主人均为30岁左右。加上目中出土的陪葬器具，专家推测，墓葬主人可能是被秦二世所杀的秦始皇子女。而18号空墓，极有可能是秦始皇的长子扶苏。
【14】刘邦少时是读过一些书的。据说今日丰县地方，尚有“马公书院”遗址，被视为刘邦少年时代与同年同日出生的好兄弟卢绾一道师从马维先生读书的地方，不妨算是后世为刘邦添加的一点花絮。摘自李开元《复活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