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径

图片发自App


出门正风雪。

爹说,向前无路。

无路也得走吧!咫尺孤屋,如何安身?荒林风响,只能闻古木声萧。不走,再大的英雄气概也被消尽,山河只能巴掌大,万千意趣只能心中空留。

上路,上路……

脚下小村,水库成镜面。有不安分的幼童,在甩打不安分的陀螺。陀螺飞转,如光阴穿过密林。周边有看家的咿呀,有拍手者的称奇。有另外的孩子,推着桶箍,人铁都在飞跑,如我少时的推磨。磨道踏歌,经年只是绕圈行。有穿红衣的女孩跑来给哥哥送来热腾腾的红薯,她的风雪帽沿已落雪成冰……

这不是我的。依稀的少年身影,如鹤立谷口,如竹摇门前,但毕竟已是远昨,我只能赶路。

一山送我到一山,山后小镇。熟络的人事,多见的面孔。同乡的后人,在位的小吏,退休的老者,都拦住我,拿出诗文让我看。满街的人都是文学的信徒,古今的辞赋都有人铺排。我看,我皱眉,我失落。最能说真话的我不敢说真话了。我找来一片硬纸板,上书“相逢莫论文”,高高举起,算是挂起了免战牌。他们好歹不再围攻,只把他们认为的佳作摊开在豪华的展厅,簇拥着我往前看。我腿行而言默,我只能逃离。

老者的口气如三、四年级的学生,少年的文笔里说啥都找不到烂漫。血气昂扬的青年,做着病态的歌吟。故作姿态的中年,不见思考的痕迹……

只有一个放羊的汉子,笔墨如雁过青峰壮士出剑。我询问他的名姓时,大家支吾着避开了。

我心陡沉。风雪越加弥漫,呼呼扬扬,如抖动不止的旗,如海面立起的浪。

前面是荒漠,不知纵深。雪压之下,也如麦田的平整,不见了质地。

走着,并不死寂。头顶有孤鸟扇翅,一影入天。也遇到醉深的饮者,斜靠在驴背。碰面,人眼有驴,驴眼无人,那驴兀自驮着自己已成刘伶的主人,走成小黑点,走到看不见。这宛然千年的图景,好像中断了历史的进化。

没想到,走出荒漠,便是好天。风雪不见,有小花摇曳明湖,有青草对着远山。

只是,仍然无人。随便践踏,随便打滚,珍惜花香,挚爱草翠,或者挖坑种柳,或者防火烧荒,什么都有,什么都是静寂。

这就是长途的大赠吗?

我总是不缺力气,不知困乏。我对着这春野鞠躬,然后决然扭头。荒漫之野和花开之野都是长路一站,它们当然只能成我的远影,而我只能给它们看我的后背。

前头只一小路,看去却亲切如故。拐过去有杏花绽抑或杏花店吗?开放的杏花在茅屋竹篱的小店摆卖,是温暖旅人还是生机僻野?

真有花开,却是杂花。杏花净白,别花斑斓。众花之中有颓废的院落,大树上早有厚厚青苔。房顶早破,屋里的积土上长出一棵已不算小的另一棵树,和大树缠绕相对,主持这一院落寞的生机。

枯枝厚厚,草芽满满。不问院子的主人,他只留给故地一个繁盛空落的春天。桃花多是鼓苞,它们能顶破满山荒境吗?

今夜,我想宿在山头的小亭。披荆的小力不足疲惫,斩棘的果断不算勇气。无路可以自开,走过便是小径,更何况这大野空山,我绝对不是亘古踏进的第一人。我拨开荒草,踩着小花,不必自矜,无须浩荡,慢慢向高处进发。

不知几回几转,小亭终于伸手可及了。东山的新月照临着它,翼然高踞的它笑看着我。我拿出铺盖,抖开清风,靠着小柱。一支烟起,吐纳间,忽觉山河在手也在胸了,而联想久久的行途,又觉得心胸空空,不着一物了。

天明,我用石子在亭子上写下“云台”,离去。

你可能感兴趣的:(云台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