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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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被老三取消了自由。

它本来很好的，当然按的是人类的标准。忽然的一天里，它狗性大起，追一只老母鸡玩。它不会吃鸡，也没吃鸡的胆，它估计和邻居的小孩一样爱恶作剧。第二天，那只母鸡下了个软蛋，流产了。老三心疼，追着这狗崽子打，这家伙吓得没地方钻藏，跑出去流浪了两天，第三天天黑定才从水道沿钻进院子。老三又要打，被父亲喝止了。老三对它说：“再发现你撵鸡，就吃你的狗肉。”它前腿趴在地上，两边摇头，看起来低头认罪了。

我再回去，发现它被拴在厕所门不远的洋槐树上。它太小，卧在树下几乎看不见。我觉得老三有点过分，老三说狗不能惯。

我想起养狗的历史。原来，我们夏天在院里围着小桌吃饭的时候，盛馍的竹篮就放在身后，狗就卧在不远，我们从不担心狗有非分之举，那狗在我们心里诚信度极高。后来，养了一只小花狗，有点狐狸的狐媚，被人夸奖得多了，它就忘记自己是狗了。有一次竟然从馍篮里叼馍，被用牛鞭狠狠教训了一顿，安生了不到一个月。外甥麦罢回来走亲，家里没人，他把拿的肉挂在一棵小树上，去地里喊人，回来发现肉不见了。找了一会儿，发现那货在麦秸垛后面享用呢！它如狼一样跳起，得到了美餐。打它时它如狼嚎，叫起来凄厉而可怜，但我们不能再心疼它，不敢再相信它。我们去把邻居专事收狗营生的锤哥叫来，让他把它带洛阳卖了。锤哥说，它活不过第二天早上。我们得了四十五元钱。

这小狗看我走近，尾巴摇得很欢，它认识我，虽然我不是天天在家。我想把它放了，老三说不要。拴起来磨磨它的性子，也让它发挥不能看看家。晚上有人路过，它叫唤两声，给以提醒，牛棚下的牛就安全了。

它面前放着一个塑料壶改成的饭盆，里面光光的。我疑心倒进去的剩饭或泔水，被路过或专程来的大狗或强狗、恶狗吞了，它只能看着自己的饭食被别狗幸福地享受。我甚至敢断定它当初一定奋力反抗过，但被按住撕咬，咬伤或将要咬死，人们没有听见或听见了也没在意。这样几回后，侵略就成了自然，霸占也变得平常。它吃过的估计没有入侵者吃的多。

我有时晚上回去，老远它听见车声，就叽叽直叫，兴奋如久别又见。我靠近它，它前爪扒在我的裤腿上，舌头舔我的手，尾巴摇得比什么都欢。我蹲下，理顺它的毛，从头顶到尾巴尖。可能是我把这狗当成狗了，它在我这成了它自己，别人是不会正眼瞧它一下的。吃饭时，我往它的盆子里倒一点面条，看着让它吃光。有狗和老公鸡在附近转来转去不敢靠近，今天它有仗势，我是它的后台了。

老三说我这样做其实更害它。我又不能常在家，那些霸权主义者对它的欺凌可能会更加猖狂。我没法回答了。

树叶落尽，天大了不少，空远了更多。种上小麦，出了红薯，下霜立冬，天是一天凉比一天了。我建议老三还给它自由，或者夜晚把它牵回去，拴到院里，老三说没事。日子推进，西风烈，大雪降，我回去，见它卧在几片破布和它自己扒拉的几片树叶上，披着雪的身子在发抖。我又给老三交涉。老三说，野狗怎么过活？深山比咱家暖和吗？直到交九，冰凌在檐下晶莹，孩子们滑着冰上学，人们穿着大氅围着火炉聊瞎话，老三才把它弄回去。它拴在桐树上，但可以到一个小棚下卧，身下垫了麦秸和豆秆。与它挨着的是温暖的牛的屋子。

春节回去，我自作主张放了它，它大赦之后的狂喜几乎冲到天上。它在院里跳来跳去，向我们所有人感激了一番，又跑出去，到菜园，到麦地，到场里，到碾盘边儿，这儿闻闻，那里看看，是搜寻旧时记忆吧！

它伙食当然提高很多。它吃得饱腾腾地，有肚子了，皮毛好像发光了，成了一个英俊小伙。但几天后，它不吃食了。脖子肿得老高，趴在地下痛苦得一声不吭。

我说去给它看看医生，全家人都反对，几乎围攻我。他们说这狗现在是祸害，你没见人家的老狗下了小狗，主人不愿养，一周后直接把小狗送到大路边，任其生死。我相信这些毛绒绒的小家伙大部分都被人逮走了，但葬身冒失鬼车轮之下的一定也有，我们只是没有见到尸体。

我又去找锤哥，他说五块钱他也不要，因为是病狗，卖不出去。我寒心，这条命还不如一碗烩面吗？

家里人说，不管它，任它生死。

我出门，萦记着它。再回来，故我。又回来，老样。第四次回去，它竟奇迹般好了，脖子不肿了，安静地迎接我的回去。

一个月，它的脖子又复发，好像更厉害了。我想了想，是否是春节它吞食鱼刺卡在那里，或者把喉管扎破了？我建议给它治疗，大家理都不理。

我想起城里的狗。上午我等公交，站牌附近就是宠物医院，一个老态龙钟的装在笼子里的大狗在打吊针，两个年轻有涵养的女孩在伺候，有一个在落泪。我问这狗得了什么病，回答是老年痴呆。根本没有治愈的希望，人家还在治疗。我问花费多少了，他们说一万多元了。

这狗的命，比好多人都值钱，人不如狗是大实话。我不能随意褒贬，我不知道那只狗和它的主人的感情。我的家人对我们的小狗，也不能轻易地说残酷吧？他们日里地里的劳作，风里雨里地外出艰辛，他们舍不得把每一分都浸着血汗的钱花在一只他们认为不值得的小狗身上。至于狗的看家，他们认为是自然，它吃了人类的粮食了。

我不管，我明天要给那只小狗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