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徐徐开进菏泽站,八月的山东,闷热异常。
大伯走下火车,抚摸着手里的骨灰盒,百感交集的说:娘,我终于带你回家了!
1
爷爷二十一岁时在祖宅病逝。
因为太年轻,所以关于他的死因,人们多有揣测。
有人说是我父亲克死了他,因为爷爷离世时,父亲尚在娘胎,他命硬,还未出生,自己的父亲就没了,是个梦生子。
我为父亲惋惜,本就命运多舛的他,在一出生就要背负这么沉重的“罪名”。
还有人说,是祖宅坏了风水。本来门前有一方活水池塘,可不知道为什么竟被填死了,活水填死,宅子的男主人就英年早逝。
这当然是迷信的说法。
其实,我爷爷是死于惊吓和脑膜炎。
当年日本人在山东烧杀强掳,干了不少丧尽天良的坏事。
祖宅附近有个乱坟岗,就是当年日本人杀人后毁尸灭迹的地方,由于地方偏僻,直到建国后,也依然还在。
爷爷在一场大雨里,无意间经过乱坟岗,看到了里面恐怖的景象,年轻的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惊吓,又因为淋了雨,回家后连日高烧不退,患了脑膜炎,最终不治而亡。
脑膜炎,这在如今是多么普通的疾病,挂几天水就能痊愈,可是在医疗条件落后的50年代,这场病夺走了爷爷年轻的生命。
医者难自医啊!
爷爷自己经营一家药铺,他替人开方抓药,却不能延长自己的生命。
奶奶悲痛万分,大儿子年幼,腹中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在这个传统的大家庭里,她没有了丈夫可以依靠,未来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在这样的担忧里,我父亲出生了。
爷爷虽是家中老四,但是他的哥哥们,要么成婚多年无所出,要么就是生出女孩,只有我奶奶,嫁过来连着生了两个男孩。
在这个封建意识依然浓厚的宅门里,男孩意味着希望和传承。本来应该“母凭子贵”,但是没了丈夫,奶奶在这里却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本来爷爷在世时,因为药铺的生意不错,他是兄弟当中生活条件最富裕的一个,但是他撒手人寰,妻儿没有生活来源,只能寄人篱下。
要不改嫁吧。
这是我的太奶奶,也就是我奶奶的婆婆提出来的。这个封建的小脚老太太,她看我奶奶年轻守寡,便劝说我奶奶改嫁,但是要把两个儿子留下。
一个都不留!
奶奶在她娘家人的安排下,带着俩个孩子决定离开山东。
2
菏泽,沙土镇。
爷爷的坟丘已经找到,他在这里孤伶伶的躺了六十多年。
她的妻子自离开山东,多年来历尽艰辛,却心心念念要回到这里,与他团聚。
我弟弟捧着奶奶的骨灰,痛哭失声。
我问他,你是舍不得奶奶吗?
他说,我是感慨她当年千里出关,如今回家,已是黄一掊,其中的艰辛,我们又怎能轻易知道。
奶奶出走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山东等地大闹饥荒。为了活命,不少人出山海关,来到东北,也就是建国后“闯关东”的那些人。
东北的黑土地,沃野千里,种啥长啥,比起蝗灾泛滥和黄河决口的关里,这里简直是他们活下去的理想之地。
但是清朝为了保护龙兴之地,严格控制汉人进入东北繁衍生息,“闯关东”的只能是爷们,女人要留在关里,所以,男人们春天来,冬天回,也有一些悄悄带着家眷,从此扎根东北的人,就是电视剧《闯关东》的原型。
建国后,国家同样严格控制这些鲁西北来的逃难人口大量涌入东三省。对于逃难来东北的人,一旦发现,就要收容或者遣返。
那时候有个词叫“盲流”,我奶奶之前跟我说过,他们娘们几个就被人称作盲流,这个特殊时代里极具蔑视色彩的词语,曾经是大伯和父亲唯一的身份。
在东北没有亲戚,开不出来介绍信,就不能乘坐火车,奶奶带着我大伯和我父亲,几经辗转,九死一生,才冒险来到关外。
奶奶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常常跟我说,一路上见到不少饿死的人,有的全家老小逃难,最后都饿死了。我父亲现在身体瘦弱,据说就是那时饥饿所致。
我坐了将近两天的火车又转乘汽车,颠颠簸簸才来到他们的家乡,所以很难想象,当初身体羸弱,孤儿寡母的三个人是怎样从遥远的山东走到了黑龙江与内蒙的边界。
小时候,奶奶总是对我说,活着的时候如果不能回家,死后就算骨灰扬了,也得扬到家乡的土地上,这叫落叶归根。
东北的黑土地养活了他们母子三人,但对于背井离乡的人来说,走到哪里,还是要回家的!
总归,她是心愿得偿。
3
奶奶下葬之前,我陪着大伯和父亲去祖宅怀旧。
对于大伯和父亲来说,这里是他们出生的地方,虽然时过境迁,依然有似曾相识的气息。
按照老辈人说,祖宅不远处,是古代的城墙,早些年抗战的时候,城墙还在,城下有弯弯曲曲的护城河流过。
但如今,古城墙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段残破的护城河。
祖宅的门面依旧,虽然经过不断的整修,但是格局依然没有变,只是门前的那方水塘,已经变成了方形的土堆。
“你父亲走的时候,就是这间屋子里,当时,我十四、五岁。”说这话的是我的姑奶奶,也就是我父亲的姑姑,她是爷爷的三妹,也是尚在人世的老辈的族人中为数不多的一位。
为着看他四哥扶灵回乡祭祖的儿子,年届八十的她,千里迢迢回到山东,我猜想,这也可能是她此生最后一次回家了,毕竟,她的哥哥们,都已经故去,这里,没有她想念的什么人了……
姑奶奶对我说,她的四哥(也就是我爷爷)是所有哥哥中长得最像她父亲,也是最为俊秀的一个。
她紧接着四哥来到人世,关系也最为要好。
在她眼里,她的四哥文采极佳,又有学识,而且懂经商。解放前在祖产的药铺里当掌柜,解放后,因为祖产充公,他被聘为中药店的员工,所以,当年爷爷和奶奶的生活,是所有兄弟当中最为富裕的。
只可惜,天妒英才,爷爷还是早早的殁了。
父亲随我奶奶离开山东后,辗转通过信件,寄回山东老家两张照片,据说,我的太奶奶拿着照片就哭着说,这太珍贵了。
后来我才知道,太奶奶之所以想念我父亲,不单单是惋惜她仅有的两个孙子被儿媳带走,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父亲长得太像她早逝的儿子,那个让她骄傲的,俊秀的老四。
祖宅里并没有我爷爷的任何照片,他给我们留下只有一个颇有风骨的名字,和无尽的想象空间。
不过按照我姑奶奶的说法,我大伯长得“丑”,像他娘,我父亲长得俊,最像他们家人。
这一点,我从太爷爷的照片上得到了证实。
祖宅里有一张太爷爷的照片,我起初看到时颇为惊讶,因为除了长长的胡须,这简直就是我父亲的脸。
我忽然想起,为什么我的那些族人们都盯着我父亲看,大约是因为父亲长得与他们的爷爷太相似的缘故。
太爷爷的旁边,摆着太奶奶的照片,这个老太太,在我印象里,应该是个严厉的封建母亲,可是照片上的这位老人,却气质极佳,年轻时,应该面容姣好。
虽然我没有求证过太奶奶未嫁之前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从气质上判断,如果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至少是个有门第,且家教良好的闺秀。
因为,在封建意识浓厚的晚清,又是孔孟之乡,能嫁进富裕的宅门,哪怕是做填房,也要正室嫡出,家世清白的女儿才行。
4
我太奶奶是我太爷爷的继室。
她嫁过来的时候,太爷爷的正室已经过世,留下一个儿子。太奶奶过门之后,所出七儿四女,共十一个孩子。
在姑奶奶的描述里,她父亲“家法大”,是个说一不二的封建大家长。
早年家里正堂还有一张他的戎装照,据说是晚清时的武官。老人家武功高强,都年过七旬了,四五个壮年小伙子都近不了他的身。
作为一家之长,他也十分威严,他站在院门口一声咳嗽,晚辈们都急忙找点事情做,唯恐被他父亲训斥为无所事事。
解放前,家里人口少,都在祖宅的院子里一起生活,但是后来,随着儿子们陆续结婚,很多矛盾就暴露出来。
太爷爷虽然治家威严,但“清官难断家务事”,于是,1953年,兄弟几个分了家,成家的几个哥哥搬到了药铺的院子里,没有成家的弟弟妹妹们还与老人生活在一起。
门庭依旧,影壁无声。
斯人已去,空留叹息。
我和父亲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到爷爷昔日经营的药铺门前,父亲说,莫说他不记得这里发生过什么,就是我大伯也不太记得了。
虽然从前的小伙伴一眼就认出了我大伯,可是离家多年又经历坎坷的大伯,真的已经记不得儿时的一切,或者,他是选择性遗忘,遗忘那些不堪回首的童年时光。
曾经的药铺,已经改换门庭,几经易主。我们没能窥见任何院子里的景象,父亲几次掂起脚,试图看看院墙的那一边。
毕竟,这是他素未谋面的父亲和他唯一有交集的地方。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如果能穿越时光,也许大伯和父亲都希望回到童年,父亲在家门前等他们下学归来,高兴的伸出手,喊着,更山,方山……
然而,时光这一头,却是两鬓斑白的大伯和父亲,两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终其一生都活在没有父爱的遗憾里的两个人。
六十二年前背井离乡,六十二年后再度踏上故乡的土地,竟然是送他们母亲回乡安葬。
人生的际会如此,怎能不令人感慨!
奶奶下葬的那天,仪式非常隆重,族人纷纷前来吊唁,六十多年的等待,爷爷和奶奶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从此共享香火,千秋万代。
大伯说,灵前的香火腾起的烟雾,像莲花一朵又一朵飘着,是爷爷高兴的接走了奶奶。
我原本也不相信,可是我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不管经历了什么,刻骨铭心的爱不会被遗忘。
不管走的多远,故乡永远在转身能回去的远方。
山海关古道有一个地方,它叫凄惶岭也叫欢喜岭。
离开关里,经过岭上,凄凄惶惶,所以,叫凄惶岭,回到关里,欢欢喜喜,所以也叫欢喜岭。
这完全两种对立的情调,就是所有闯关东的人无尽的感情寄托。
千里出关,又千里回归。
这其中的欢喜哀愁,只有岁月,和经历的过人,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