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周旋久

水彩《空镜子》，聂子禅

小孩子自我意识的建立是成人的开始；当原始人意识到“我”的存在，他就不再是它了；而“我是谁？我从哪儿来？到哪里去？”的自我发问，是人类精神启蒙的标志语。

“我的存在，对我是一个永久的神奇，这就是生活。”这是泰戈尔在《飞鸟集》中的诗句。

人的最大悲哀之一，是不知“我”的存在，或者自以为“我”存在，但只知“我欲”、“我要”，却没有独立判断的能力，放弃自由选择的能力，阉割自我丰富的能力。

中国农家狭窄，猪圈面积有限，猪常年与屎尿泥泞潲水滚在一起，人和猪都以为非常自然，认为猪天生就是这样的命运。5.12地震之后，有一只猪因为在废墟里坚持几十天不死，被人封为“猪坚强”。后来它被供养在博物馆，享受高级待遇，居住宽敞大屋，天天散步洗浴。“猪坚强”很快就领会了优雅生活的好，养成了在外面方便的习惯，时刻保持房间的干净卫生。经由体验，猪也明白“生活可以更美的”。

了解自我，坚持自我，是智慧，也需要勇气。

《世说新语》中有一句名言：“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桓温年轻的时候与殷侯齐名，但他心里一直不服气，一直存在比较和竞争的好胜心。当桓温得势而志得意满之际，他便问殷浩：“卿何如我？”（你和我相比，谁更出色？）殷浩回答说：“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我对自己反省思量很久了，还是宁愿作我自己）。

九个字，三个“我”，各不同。

一为肉身，二为魂魄，三为心灵；

一为天真，二为质疑，三为千帆过后的沉静。

“周旋”一词举重若轻。一日三叹的自省、千转百回的扣问，用此二字坦然又轻嘲地浓缩了。有了“周旋我”的徘徊，于是有了“宁做我”的笃定，是恍然觉悟的自语，也是沉着明净的宣言。能出产“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这句话的时代是伟大的。以这句话为钥匙，可以打开魏晋时代名士心灵宝藏的璀璨山洞。

大地有山峦、有河川、有荒漠、有森林、有冷有暖，有落有起。万物有其时，花当绽放，果当累累，这是自然的规律。到个体，独鹰可以傲娇，群雁可以成行，并没有固定的模式。但无论哪一阶段哪种状态，人若都能自觉自在，知我为谁，知我所在，就容易感到清明；人若都能不忘感恩造物主，知我何来，知我何往，就容易感到幸福。前者是禅心，后者是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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