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茧已经打开了。
我重新闭上眼睛,又睡了几分钟的光景。等感觉精力渐渐开始恢复的时候,我从茧里站起身,到旁边的酒柜给自己随便倒了点喝的。
可能是为了照顾我的习惯,亦或是大凡守梦人都有点这爱好,酒柜上酒的花样繁多。我刚拿起一支伏特加倒了半杯,准备去拿橙汁调个螺丝刀的时候,却从酒瓶的反光里看到一个人影。
“你在这多久了?”我问。
“三个小时。”桌子旁边的女孩翘着一条修长的腿,安静地看着我的背影:“这是大概时间。但似乎你不喜欢我们对待时间的方式?”
“像你以前那样精确到纳秒,就的确是算了。”我随意搅拌了一下这杯饮料,端着杯子坐到她对面:“抛开这个不谈,为什么来这?”
“我们想看看你清醒以后的状态。”
“如你所见,我很好。”我单手打理了下睡衣的下摆,学着她的样子翘起一条腿:“一切如常,没什么好采集的。”
“采集数据是没必要出动这个终端的。 ”
“那是为何?”
“主要目的是拉近一些距离。”
“如果你要了解我,大可不必这么百费周章。”我看着她,“我每时每刻都处于你的监视之下,你何必搞出这么多余的事情来。”
“我们不会做多余的事。”她的表情没有变化,“我们是在试图拉近你的脑海中我们的距离。我认为这有助于你进行你的工作。”
“你是说,你希望我能对这个终端产生什么感情?”
“‘感情’这个词汇本身,就是你的工作。我们期待这种行为可以增进你对我们的信任感,这是我们在和守梦人的交互中探索出来的方式。”
我低头喝了一口饮料,眼睛看着杯子里那些清澈的液体:“那我有一个提案,可以极大地加快实施的进度。”
“你希望我们做什么?”她的声音非常动听,可在我听来却完全没有任何感情。
“一个微笑就可以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
“谢谢。”
我接过店员递过来的茶。
女孩点了点头,略带尴尬地朝我微笑一下。
那是个标准的微笑,我在无数张从事服务业的脸上见过这种笑容,热情,亲切,极具包容感。
然后女孩开始慢慢地向后退,期间那个尴尬的微笑一直保存着,直到她退开了一小段距离,突然转身,飞快地走开了。
我看着她慌慌张张地离开,心里突然想到,那个微笑似乎远没有在我对面的的这个来得标准。
我回过头,默默吞下一口茶:“其实我从刚才就有句话想和你说。”
“是什么?”她问。
脸上挂着一个完美的,标准的,近乎工艺品般的笑容。
“其实你可以不用再笑了。”
“我们以为这是增效沟通的一种方式。”
“对我们来说,有时候再高效的方式,没有把握好尺度或者用错了场合,会变得毫无意义,甚至起反效果。”我看着她的笑脸,“比如现在。”
“你是说这种微笑的方式已经不符合需求了?”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的话。事实上没有人会一直不停地保持这种笑容,并且托你的福,我觉得我们附近的空气已经变得有些微妙了。”
她渐渐地把笑容收起来,恢复到之前那张淡然的脸,慢慢的环视了下四周:“你的话语里有一种讽刺的味道。同时我们感到一种不自然的氛围,视线所及的这些人都表现出了一点生理上的变化,我们能察觉到那种不安。”
“如你所知,人类非常愚蠢和脆弱,由此,很多时候我们会很在意一些完全没有意义的信息。我们缺乏高效的沟通方式,依赖于一些原始的交流手段,而这些手段往往不是你能够掌握的。”
“你是说表情?”
“比如表情。很多东西,诸如声音,笔迹,用词,动作等等,都可以给我们带一种混合的,模糊而富有综合意义的感受。这些是你知道的。有些东西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一个数据,但在我们的脑海里可以从一个维度整理出一个体系,然后受到各种影响。”
“这就是为什么模因在你们的文明里可以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她看着我,“你们如此受模因摆布对我们来说真的很便利。”
“是这样没错。”我默默地喝茶。
“但我们发现依赖模因是行不通的。当你们集中注意力,或者采用纯理性思考时,模因效果会被降低几个级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守梦人来帮我们完成梦境工程。”
“这个话题到此结束。”我低下头看了眼手表,“接下来我要去一个地方,要一起?”
“这就是我们派出这台终端的目的。”
“我们一直无法理解这种地方的存在意义,但它似乎对你们很重要。”核心环视四周,“我们不明白的是,在我们的网络里保存着无数资料,文档,随时可供你们取阅,但你们似乎对,”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慢慢捻起书架上一本书的书页,“这种记录在纸张上的东西有种莫名的喜好。”
“也许只有在一样行为的实际意义被完全剥离开以后,我们才能回想起它带给我们的那种单纯的愉悦感。”我随手拿出一本书,一边翻着,“但你也不必太在意,这对我们来说不过是种消遣。更何况有的时候,可能我们只是需要一种手段来彰显我们的与众不同。而一种曾经得到广泛的认同,如今却慢慢退出生活的行为,是最好不过的取得愉悦感的方式。既可以让我们觉得自己有异于他人,又降低了不被理解的风险。”
说到这,我突然发现了自己逻辑上的一个漏洞:“不过这么说来,有时候我们寻求的似乎就是不被理解。”
“我们认为寻求共通和理解是你们的文明的趋向。”
“应该是这样没错。”
“但是如你所说,有时彰显不同反而成了主流的行为。”
“也许有时候我们所需的是一种优越感,”我放下书本,“那种,我理解了我认为他人应理解的东西,而他人却并不理解时,我所对他人抱有的优越感。即我比他人更贴近自己的价值观时的那种优越感。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以为异,因为我认为我所做的是别人应做而没有做的...这种表述方式你能接受?”
“我们理解为,你们在自己的意识中强行把自己的价值观加与他人,并且以自己比他人更接近自己的价值观为荣。”
“正是如此。”
“这是毫无意义的。”
“不,这很有意义。”我取下了刚刚那本书旁边的一本灰色封皮的小说,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对我们来说这种愉悦是有意义的。愉悦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切。”
“我们在调节一些工作场所中的人的分泌系统,以及他们的血液成分,我们发现特定剂量的特定物质能让你们的运转更高效。这就是你说的愉悦?”
“是...但也不是。这个问题很难解释。”我放下书,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我想要求你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停止和我的互动,可以接受?”
“我们理解。”
她陷入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