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碎了,我从她身边走开,重又投入「大象」的怀抱。
被我冷落了的「大象」,几天不见就衰老了很多,看上去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浑身都不对劲。它最大的致命伤,是舱底的漏水。海水从龙骨锈蚀的螺丝缝隙中,像涌泉般快速渗漏,眼看连主机都快被淹没了,它已经像是个癌病末期的患者,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然而我却必须倾全力予以抢救,好让它活过来,原因是失去了它,我就失去我的全部。
我把它一步步拖往岸边,先把舱里的海水抽干,等到潮落再让它横躺在沙滩上替它补漏。
替「大象」补漏,是我独创的手法。被当地渔民看在眼里,莫不引为旷古奇谈,而互相传播嘲笑:
「外省仔真勇,这种船他也敢往海里开」!
「他像是在船底贴膏药,笑死人了」!
在船底贴膏药,这个说法倒也入木三分。我是把铅片剪成膏药般大小,先抹上一层补漏的桐油灰,往缧丝帽上一贴,然后用大头铁钉往上一钉,就大功告成。成千上百张〝膏药〞钉满了船底,远远望去,恍若满天星斗,倒也颇为壮观。我一面自我解嘲,一面暗暗盘算:只要熬到鰆鱼季节来临,只要好运临头,只要来一次满载而归,一切都改观了。
遗憾的是迟迟找不到船员,都嫌「大象」上了年纪。况且一提到船底贴膏药,个个都吓得退避三舍。我只好向外发展,找一些半吊子的生手凑数。终于我驾着这条老牛破船,带着几个生手,就这样再度展开讨海的日子。
渔汛来了,这一天腊月的太阳才刚偏西,我就打定笨鸟先飞的主意,驾着伤痕累累的大象,抢先出港直奔渔区,一心想抢占个有利的位置。然而它颠颠巍巍,一路上气喘如牛的蹒跚而行,当它来到渔区时,只见铺天盖地一片灯海,已无插足之地。我只好绕着圈子来回寻找,寻寻觅觅,越走越远,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只好一声令下:
「下网」。大象遂加足马力破浪疾驰。一阵忙碌之后回头一看,海面的灯光正迅速消失中,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忍不住问几个船员:
「今夜有点反常,你们感觉到没有」?
「好象有点怪哦」。
「说不定风头(强风警报)来了」。轮机长经验老到的:「否则他们不会这么早收网返航」。接着他提醒我:「打开收音机,听听气象报告」。
提起收音机,我就非常懊恼,原因是那架和「大象」同龄的老爷货早就报废了。我一直舍不得花钱买架新的:这下可好!我暗暗自我诅咒着:
没有收音机,就等于是个聋子,说不定因小失大,这条命就此玩完!我愈想愈不对劲,这时候轮机长又开口了:
「船长,我们收网吧」。
收网!我何尝没想过,问题是刚刚下网就急着收,难道叫我空手而归的白忙一场!又怎么能甘心!
「再等一会」。我心存侥幸的盼着最后的奇迹出现,期待着渔群正自投罗网。我握着舵轮,强自镇定的沿着渔网的浮筒来回的巡戈着。
夜空,已经是漆黑的一片。风还不算太急,浪也并不太高。只有「涌」的来势开始明显的转强,讨海人都知道,这是暴风的前奏,再犹豫,就来不及了。于是我一面把「大象」驶近渔网前端的浮筒,一面大声招呼。
「各就各位,准备起网」。
下网与起网同样在船尾迎风操作,前者是顺势拋落非常轻松,后者则全靠人力往上拉。一张寛约十米,长达千余公尺的大网,要想把它全部拉到船上,可要花点功夫。一旦遇上风浪,还必须巧妙的倒俥配合。
一名船员伸长了网钩:
「海灯上来了,赶快抓住它」。
海灯,是渔网前端第一个照明的浮标,于是我扯动倒俥的俥钟,当当两声,大象缓缓倒退,突然间一个大浪涌来,把大象的船尾抬上了半天空,紧接着一声轰然巨响,它一屁股坐在了网上。
「完了,完了」!轮机长惊慌的从机舱伸出头来:「俥叶(推进器)被渔网纒死了」!
渔网纒住了俥叶,大象的动力顿失,只好随波逐流,船员们面面相觑,惊惶失措。
「赶快分头去找两个铁桶」。我吩咐着船员,「找几块破布,倒点柴油,先把它点燃放在甲板上求救」。
月黑风高的茫茫大海上,铁桶里飘忽闪烁的微弱光亮,仅只聊备一格的求取自我的安慰,实在起不了丝毫实质的作用。况且风势渐猛,浪峰渐高。惨遭渔网牢牢纒住而飘荡在风疾浪高中的「大象」,活似一匹刚被拋绳套住脖子的野马,扬起前蹄奋身猛冲,却又力不从心的摔得东倒西歪,油桶倒了,火苗也熄了!此刻,我开始耽心「大象」的老骨头,万一经不起这般折磨,突然解体。
「解体」!这个危机是绝对存在的。因为我太了解它,虽然它浑身上下贴满了「膏药」暂时解除了漏水的威胁,但是它骨架松弛的事实依然存在。万一它散了,我不得不预谋应变之道。因此我吩咐船员:先把救生衣套在身上,再找几个空酒瓶,装满淡水,拴在救生衣上……。
此刻,大象仍在风浪里摇滚,船体扭动中,发出轧轧慑人的声响,船员们像是断头台上的死囚,个个神情呆滞的蹲在避风的角落。
「船长」。船尾突然有人欢呼:「渔网松脱了」!大家一窝蜂跑到船尾,果然渔网在水面上绷得笔直,轮机长连忙跳下机舱发动了引擎。
「活啦」!船员们齐声欢呼:「我们又活了」!
「准备起网」。我兴奋的呼叫着。
「慢着」。轮机长伸出头来:「我看免啦」。
「为什么」?!大家同声不解地。
「刚才的教训还不够吗,放弃渔网,保命要紧」!
想起刚才的教训,确使大家胆战心惊。然而渔夫丢了渔网,一如战士丢盔弃甲,是件天大的耻辱,况且一套网具的价值对我来说是个天价,我也丢不起。因此我还是坚持冒险收网。
风紧浪涌中起网,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搏命游戏,六个人往船尾一字排开,每人抓住一截渔网,齐心协力的一把一把往上拉,当一个大浪涌来,船尾行将被推上高空的瞬间,又必须及时松手,稍一迟疑,往往会被连人带网拋进大海而一命鸣呼。而船尾从半空摔落的瞬间,又必须抓住机会,倒俥配合,抢着收网。一条长达千米的大网,就这样收收放放,耗费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大功告成。
惊险紧张中也有轻松快乐的一面,那就是眼看着落网的大鱼一条条出现,一切的凶险皆拋脑后。
数一数鳞光闪闪的甲板,船员们兴高采烈的告诉我:
「船长,七百八十多尾」!
这个数字虽不理想,却也差强人意,于是我调整船位,计算潮汐。扬腕一看,手表不见了!
没有了手表,就不知道时间,算不准潮汐,摸不准船位,也找不到港口……。这下子旧的困扰刚消,新的麻烦又来,大象岂不成了十足的盲人瞎马!
「大家分头找」。我焦急地:「一定掉在甲板上」。
在大象疯狂的摇摆中,船员们趴在甲板上翻动着渔货。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了我那只老表,它虽然饱经海水的洗礼,却仍乖乖的转动着,时针正指向两点卅分。
凌晨两点半,我黙黙的计算着!该是退潮的时段。东北风加上潮流,船位应该在台中外海四十海浬的地方。因此我掉头迎风直奔东北方的淡水港。
风浪正继续加强,东北风刮得咻咻作响,迎风的浪头像小山般扑上甲板,经验告诉我,这至少是九级以上的强风。我必须就近找个港口赶紧进港避风,再拖可能就没命了。
算算时间,总觉得这条返航之路出奇的遥远!七点了,怎么看不见东方的曙光!八点了,依然漆黑一片,这时候我才警觉到腕上的老表出了状况。
一定是游丝铰住了。我揣度着:所以它跑得飞快而大大的失去了准头,这是机械表常犯的毛病。正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因此,我一步错步步错,这下可被它害惨了!
天亮,我望见了新竹竹围渔港的影子,手表的时针却已经指着十一点。我一气之下把它扔进大海,对着这个陌生的渔港奋力进发,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来到防波堤外,我迫不及待的快速右转迳往港口冲去,千钧一发的瞬间,一个猛浪沿着防波堤,排山倒海般从左舷呼啸而至,一怔间,大象就被拋上了半天空,接着侧身右舷落水,差一点就船底朝天。我急忙转动舵轮,调整航向,迅速驶离险境。
离开了这片险地,却依然危机四伏,大象挣扎翻腾在狂涛巨浪中,仿佛坐上了云霄飞车,忽而一飞冲天,忽而一头栽进海里。这种惊心动魄的阵仗,我并不完全陌生,早在十几年前,开着海军的舰艇,从上海横渡台湾海峡,遇上台风的恐怖经历记忆犹新。因此我信心坚定的不断提醒自己:挺下去,一定能挺下去。渐渐失去规律的狂涛,从四面八方涌来,我必须迅速的转动着舵轮,正确的迎向每一个足以致命的浪峰。于是,一个左满舵,连忙又一个右满舵,忽左忽右地转动着舵轮,而大象,就像个大海豚,一遍又一遍地在巨浪里跳跃穿行。
我的双臂渐渐不听使唤了,可是我不敢稍有疏失,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我已经顾不了大象的体能是否还经得住这般折腾。而全神灌注的与大浪博斗,我一面用力的挥动着双臂,一面黙黙地祈祷上苍、观世音菩萨、耶稣基督诸神保佑。
天色渐黯了,风浪有增无减。这时候一个新的难题出现,又让我大伤脑筋:
——天黑了,入夜的能见度几等于零,我又如何辫视浪峰涌现的来势与方位!万一一个偏浪涌来,一时措手不及,大象铁定完蛋!想到这,我心往下沉,看样子,很难撑得过今夜!眼前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算计着浪峰涌现的频率,倚为夜航抗浪的参考。心想,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我已经两天两夜未曾阖眼,也滴水未进,精疲力竭的实在撑不下去了。我突然想起古人「刻骨悬梁」的故事,于是我敞开驾驶座正面的一扇窗户,籍由迎头大浪的冲刷,凝聚溃散的意志而提振奋战的精神。
澎的一声巨响,一个大浪穿窗而入,虽被迎头盖脑地打得眼冒金花,但精神却为之一振,劲又来了。
冰冷的海水把我浑身上下都淋透了,可是却被一阵阵椎心的饥饿驱走了寒意。除了半瓶在脚边滚来滚去的辣椒酱,周遭没有任何足以果腹的食物,于是我弯腰把它捡起,一口气把它吞下了肚子。我继续苦苦地支撑着。渐渐的「刻骨悬梁」的技俩也麻木了,我开始想到了死。比起眼前挣扎的痛苦,死,仿佛是快乐的解脱,我只消把手一松,一个大浪就解决了。
死的阴影笼罩下,我犹豫中数度试着松开了双手,不过我赶紧又握着舵轮。因为猛然间我想起了还有未了的责任,一对小儿女正在眼巴巴的等着爸爸回来。
看看天色,估计已接近午夜,遥望天边,一个微弱的灯光在闪烁。谢天谢地,那正是淡水的灯塔。
「船长」。轮机长絶望的吼叫着:「油快没了」。
「还能维持多久」?
「最多两个小时」。
「请放心」。我信心十足的:「一定带你们回家」。
想不到最后这短短的一段回家之路,正赶上大退潮。来自港内的激流,与港外的东北风,在港口强烈冲击中,形成白浪滔天的漩流,其凶险的程度,较诸清晨的竹围渔港尤有过之。
竹围渔港的前车之鉴,固然令人为之丧胆,然而过了这个村,就再也没有这个店,与其让大象漂流翻覆在茫茫大海,宁可死在家门口,收尸也比较方便。于是我把心一横,决定采取九死一生,且又大违常情的方式,倒俥进港。我作此大胆选择,主要是使船头始终保持正面迎浪姿态,紧急关头,还有冲出险境的机会。
主意打定,我立刻行动,看准了一个稍纵即逝的时机,我用力扯动俥钟:
「噹 噹 噹 噹…..」一阵急促的当当声中,大象急速倒退.
一个巨浪从左舷疯狂的涌现,我火速转动航轮,船头正面迎浪,电光火石之间,大象被顺势一推,被拢进防波提,迅即轰然一声,它一屁股稳稳的坐在防波堤内侧的一片沙滩上,一动也不动了。
「我们活啦」!船员们惊魂甫定的从船舱底爬出来频频欢呼着。一转眼,他们又惊愕的:「我们的鱼呢!都不见了」!!
「被冲进大海了」。轮机长神情木然的说:「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把锚扔下去,先睡一觉,天亮再往里开」。说完,我一头栽在甲板上,一觉睡到天亮。
天亮,船刚靠岸,船员们一个个背着行李,一声不吭的走光了。剩下我孤独的守着大象,还有一群看稀罕的渔民,围过来说长道短,异口同声的唏嘘着:十级暴风中,竟能脱险归来。大象真是福大命大。
命大是事实,福大却未必,劫后归来的大象已经遍体鳞伤,骨架子也快散了,而我的海上淘金之梦,也彻底粉碎了!我把它系在港边,很长一段时间不再理会它,直到另一次台风中,它一头撞倒了港务局码头的围墙,而墙塌船毁,我还在茫茫人海中,苦苦的寻找另一截人生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