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此,母猪静谧而悠闲地过着自己的日子,除了饿饭时候“哼哧哼哧”地发出愤愤不平的声音,一切都是岁月静好,不负流年的模样。
我也因每天上学,鲜有时间去猪圈边再去看她。
那时,农人的猪圈都在院子的角落里。条件好的人家,红砖和稀泥,仔细垒上三堵墙,上面盖以水泥楼板;差些的人家,则木梁苇苫,简简单单弄成一窝棚。
大家会在对着院子的那堵墙上开个小门,大概一米来高,半米来宽,足以供母猪出入。小门下方正中央又开一小门,这更小的门,也就一块砖那样高,三四块砖那样宽,方便猪崽来回撒欢。
没有垒墙的那一面,正对着粪坑,粪坑大约有两三米深,四五十平广。
猪圈和粪坑之间有阶梯可以上下,阶梯靠着院墙。我们那里大都是用光滑的石板作阶梯的,材料是现成的,就是当年“破四旧”时候,农人们从坟茔上拉回来的石碑。
我家也是这样,那当作台阶的石碑大约一张单人床那样大,水磨滑,雨过天晴,太阳一照,还能反光。
这些石碑一直就被农人们这么用着,丝毫不顾及亡者的哀叹和不幸。许是亡灵也害怕华北农人的泼辣和豪爽,竟然没有出现过小鬼作祟的事情,还真是应了那句话“鬼怕恶人”。
那母猪会完“情猪”之后,除了吃,就是睡,四仰八叉地躺在窝里晒太阳,小日子过得不能再滋润。
天晴雨落日子混下去,悠悠将近半载,杨树叶儿碧绿如玉,将近初夏……
那母猪许是被这阳气升腾的时节刺激了荷尔蒙,突然变得不安分起来,肚子越来越鼓,奶子越来越肿,似乎只要捏一下就会有雪白的乳汁瞬间迸射出来。
有几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我看到爹娘用木头叉子把晾晒好的麦秸挑到猪圈里面。
那母猪便用嘴叼着麦秸铺在猪窝最中间的地方,她铺得很厚,铺得很匀,铺得很细,好似是在给自己做一张精致而温暖的金色大床。铺完之后,母猪便舒舒服服侧躺了上去,搔首弄姿,柔声低吟,直挠得人心痒痒。
虽不懂,我却隐隐觉得这头猪可能要生崽子了。
因为我养的母兔快要生小兔的时候。也是要这样子的。它不但从别处叼来干草破布,还从自己身上拔掉兔毛,为的就是给即将出生的小兔子做一个舒服安乐的小窝。
于是,我问娘:“娘,咱们家的母猪是不是快要生了?”
娘点点头,道:“没几天了,闹不好,赶明儿就下崽了!”
听闻此消息,我一下蹦了好高,一心期盼着母猪能生一大窝漂亮而健壮的崽子。
2
期盼着,期盼着,直到那天终于降临。
那天晚上,我早早去睡了,将近半夜,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地去院子中的法桐树下撒尿。刚出堂屋,突然感觉整个院子比平时亮了很多,有些刺眼,仔细一看,竟然发现猪圈门上面亮着一盏昏黄幽暗的钨丝灯。
钨丝灯就是那种老式灯泡,点黑金属帽,灰银细短脖,透明玻璃大圆肚,好似一个极为规整的老式梨儿。那钨丝也就头发丝儿粗,从顶尖儿分几股搭下来,然后变成更细的钨丝,顺着几个节点依次编织成一个缺一角的多边形。
灯亮的时候,细细的钨丝犹如灼烧了一般,发出耀眼的光芒。贴近来看,那细细的钨丝竟好像抹上了熟透了的铁浆一般,真担心它会在接下来的哪一秒突然间断掉。
然而,这只是在极度靠近的情况下。
那天晚上,我离钨丝灯很远,只能看到那个灯泡从中心辐射出或长或短的光线,犹如夜里平静海面上慢慢荡漾的波纹。夜里雾大,钨丝灯上面好像还蒙了一层白白的水汽,远远看去像是一个硕大的黄色而透明的蚕茧。
透过茧膜,恍惚中看到灯底下立着一个黑影,一动不动,这吓了我一跳,裤裆里的小雀儿一下收了回去,以至于连撒尿都忘记了。我想立马跑回屋子里面去,可是腿脚却不听使唤,只好大着胆子向那个黑影看去。
额!原来是爹!我一激灵。
呀!他一直都没有睡。我感慨一下。
见是爹,我瞬间恢复了心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过去。
爹因为专心盯着猪圈里的动静而没有发现我,兴许也是因为盯了一晚上没睡,熬得久了,精神疲沓了,并不曾注意到我。
我怕吓着他,又怕打搅他,且不跟他打招呼,而是好奇地往猪圈里面看,直觉告诉我,母猪今晚就要下崽子了。
果不其然,我先是听到猪圈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继而看到那头母猪侧卧在地上,前面两条腿并着向前,后面两条腿并着向后,相互之间分得很开,似乎是为了让硕大无朋的肚子更加袒露出来。
我悄悄问爹:“爹,这母猪是要生崽子么?”
爹没有料到我在后面,讶异道:“小鱼,你怎么起来了?赶紧回去睡觉,明天还得上学呢!”
我点点头,刚迈步要回屋,母猪叫唤的声音突然变得大而频繁起来。刚回过头,爹一个箭步,俯下头,弓着身子钻过小门,飘然进了猪圈。
待爹的身子完全没入猪圈以后,我赶紧折了回来,好奇心驱使着自己要一探究竟。
我躲在院子里的大树后面,头尽力地往前伸。树顶上黑天鹅绒似的天空中挂着一轮圆圆的发着金黄光色的月亮,这月亮好似通人性一般,愈发亮了起来。原来,它和我一样,也在好奇地等待着这世间新生命的降临。
3
母猪确实是要生崽子了,我看到母猪的屁股中间红润润,鲜艳艳的,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从那里面还有些透明的黏液汩汩流出,我想这一定是生命的泉水,里面浸泡着无数的小猪。
母猪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沉,那玫瑰花苞越来越大,最后竟然一下向四周绽放开来。接着,一只晶莹剔透的小猪从那里面游了出来。
它好小,两耳贴背,双眼微合,圆鼻前翘,通体粉红,绒毛雪白,全身裹着一层薄薄的黏液,四条小腿柔弱无骨,站在地上一颤一颤。
只见爹用极为干净利索的手法,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剪刀,在脐带上“咔嚓”一剪,那小猪便彻底和母体分离了。接着,爹拿起身边的粗布,很轻柔地给小猪擦去了身上的黏液,又抠开小猪的嘴巴,清理里面的杂物。
小猪便“嗷”地一声喊了出来,这喊声在悄然无声的夜里极为清亮而高昂,仿佛是在唱一曲生命的赞歌。母猪听到这叫声之后,本能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阵短促而急切的吼声,似乎在对自己的孩子发出呼应。
父亲把这头小猪,放在母猪的身子侧面,并在母猪那一排肥硕而红润的乳房里找到了一个凸出而直挺的奶头,让小猪趴了上去。
说来也怪,那小猪含住奶头之后,竟然瞬间安分了起来,根本就是母子之间有心灵感应一般。
爹收拾好这头小猪之后,又等了一会儿,便有接二连三的小猪从玫瑰花苞里游了出来。爹像接生第一只小猪一样,如法炮制,剪脐带,擦黏液,掰开小猪的嘴巴,清理,然后把它们一个个排列好,放在母猪的乳头上面。
忙完这些,父亲已是满头大汗,我能够看见他头顶上的丝丝白汽儿以优美的曲线往上飘去,并且消失在这黑色的夜幕中。
这时候,已经有五六只小猪一排排地在母猪乳房上咂摸,它们一个个叉着细细的小腿,用圆鼓鼓的头颅使劲贴着母猪,一片母慈子孝、家庭和谐的大好氛围。
我觉得母猪已经生完崽子了,看也看过了,才想起自己是为着撒尿而来,便欢快地冲着大树地下撒了泡尿,直呲得地上有了深深的小坑,方心满意足地趿拉着鞋子回屋了。
可我不知道的是,爹又等了好几个时辰,以防还有别的小猪诞生。爹的那个表情可爱极了,他不断地盯着那个玫瑰花苞,总是期盼着会有晶莹剔透的猪仔游出来。那样子的话,就可以收获更多的猪仔,也意味着猪仔长大之后,能卖更多的钱。
在我睡觉之后,那母猪又断断续续地生了两三只猪仔,有的竟隔了半个小时之久。等到母猪完全排出了胎盘,父亲终于长松一口气,拖着兴奋而疲倦的身子回了屋里。
此时,天色已经大明,娘给爹浸了一碗鸡蛋水。爹喝过之后,上床睡了,不一会儿,便鼾声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