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事

      巴金在他的散文《小狗包弟》中描写了他的小狗在文革时期的悲惨待遇,小狗的悲惨待遇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痛,读着巴金的文字,一条狗浮出记忆的海面,那是我家养过的一条狗,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它普通得让我回忆不起太多与它有关的生活片段,它普通得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

      记得那年深秋的夜晚,我家不慎着了一场大火。当屋后好大的麦秸垛在风的助势下哔哔啵啵地燃起、火光照亮了一方天空的时候,一个夜行人正路过这里。着火啦,着火啦,他急急地、激烈地敲开我家的房门,酣睡中的父母瞬间惊醒了,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转移自己的三个孩子,当我们三个在沉沉的睡梦里被父母强硬地揪醒,不及穿外衣就在爸爸的紧急指令下跑在去往村中表姐家的路上的时候,回望家的方向:人影杂乱,火蛇舞动。

      第二天早上我们回到了家,我看到院子的篱笆都成了黑色的木炭,地面上处处烟熏火燎的黑色印迹,和着水泼过的湿。乡亲们正聚在一起讨论昨夜的大火,我家的黄狗拖着长长的铁链在院子里走走嗅嗅,看到了我,温顺地把脸贴向我的裤腿,五大爷说:“昨天光想着救火,狗拴在木桩上被烧得嗷嗷叫唤,如果不是我看见,早就被烧死了!”我俯下身子抚摸黄狗的头,它可怜楚楚地望着我,它身上的毛被烧得有一块没一块的,花花搭搭。那时候的我,胸中涌动着某种东西,说不明白。现在我知道那是劫后余生的凄然、悲壮和侥幸。

      大火过后,全家人对这只大难不死的小狗更多了些悲悯。妈妈是很喜欢狗的,记得我家养过的另一条狗,冬天里怀着对温暖的强烈渴盼,趁妈妈不注意的时候钻进了灶坑,等妈妈生火煮饭的时候,听到狗藏在什么东西里哀嚎,当确定无疑狗是从灶坑窜到炕洞(东北农村的火灶是与炕洞相通的,便于火炕的取暖)里的时候,妈妈惊慌失措,拎着烧火棍满村子找我爸,一边走路一边哭,终于找到我爸,和她一起把狗抢救了出来。也记得当时村子里经常来收狗的小贩,他们骑着自行车,车后架的两边各挂一个装狗的大筐,收到的狗被绑坐在里面,身子随自行车的颠簸而起伏,神色安详自在,它们不知道等待它们的将是血腥的屠杀,不久它们就会变成香喷喷的狗肉被呈上人类的餐桌。记得我们家邻居非常穷,每年逢春秋两季开学,必须卖一条狗得了钱才能给上学的孩子交上学费,妈妈对卖狗的行为极为不齿,她常跟爸爸磨叨:“怎么就能穷到那个份上!说啥都不能卖狗,你看那狗多可怜!”

      秋天过后是冬天,冬天过后是春天,在这四季更换之中黄狗已成壮年,为了更充分地备战中考,爸爸妈妈不让我骑着自行车在家与十里外的学校之间来回跑了,他们让我住在学校附近的老师家里,这样我就再不能每天看到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也看不到黄狗。

      那个老师的家因其简陋,所以招租的价格十分便宜,那个不大的空间竭尽所能地挤满了七八个住宿女生。因为我是最后挤进去的,所以别人睡炕,我睡在地中央的一张行军床上,睡觉的时候身体深深地陷在床里,每动一下,床就嘎吱嘎吱地响,响醒了自己,醒了就睡不着,于是就闭着眼睛在黑暗里静静想家,想未来。为了省钱,我白天在学校里吃饭,学校食堂里吃得最多的就是大碴粥小咸菜,食堂的卫生极差,有时去拿水瓢舀水或粥,常常会惊起一堆苍蝇,它们“嗡”的一声飞开,那“嗡”的一声在我的记忆里无数次地回响!

      夏天终于来了,中考也近了,一天中午妈妈来学校看我了,在学校一所平房的墙根那儿。妈妈的脸干农活晒得黑红,粗糙了,憔悴着,她打开随身带的包裹,里面有一个崭新的橘色被罩、一件黑白图案的夹克衫,一双淡蓝色的休闲鞋……惊喜的瞬间是疑惑,我问妈妈:“哪里来的钱?”妈妈面露惭色,低声道:“那只狗……”我捧着那些东西,强忍住泪水,明白执着地供三个子女上学的父母此刻一定是什么山穷水尽了……

    多年以后,我在巴金的文章里读到这样的文字:“不能保护一条小狗,我感到羞耻;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谅自己!”巴金对一条小狗的深切愧疚与忏悔让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我给妈妈打电话提起这段往事,妈妈笑那遥远的过去过得寒酸狼狈,笑着笑着声音就颤了;电话这端的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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