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医院的病房中脑电图机每隔几秒叫上一声,在寂静的房间中显得格外清晰,那无声的沉吟像是在嘲讽生命的脆弱。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小男孩趴在病床旁,闪动着大眼睛,盯着床上的人。不多时,那人缓缓睁开眼,看到面前的人后,又微微合上。
“他们说你会死。”
小男孩对上他的眼,一动不动,声音清脆,但眸中却略带紧张,他垂在身侧的手此时也不自觉的绞在了一起。
病床上的人察觉到他的情感,忙用尽全力张口说话,在发觉自己的声音并不能被他听到后,只好左右摇晃,表示回答。
麻药的效果还有残留,很快,他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在意识即将飘走的瞬间,他似乎听到那孩子说,你一定不会死,我妈妈说……
你妈妈说了什么呢,孩子……
在沉睡一天之后,老人终于清醒,眼眸渐渐清明。他偏过头,看向另一张床上的小男孩。这个孩子在这里已经不知住了多久,听护士讲,是治疗费用太贵,被父母放弃了,过段时间,可能医院也不能留他。他摘下呼吸罩,勉强撑起身子,给男孩盖上被子。
“爷爷。”
软软的声音,像极了孙子小时,他靠在男孩身旁,一只胳膊环住那小小的身子,轻声说:
“乖,再睡会儿。”
男孩在他怀里安静下来,不一会儿闷闷的声音响起:“爷爷你不要死好吗?”
老人愣了一下,显然对他的敏感感到意外,但他很快一边轻拍一边答应男孩,然后又问道:“你知道什么死吗?”
“我知道!死就是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我姥姥就是,我怎么喊她也不醒。我妈妈说,她去了一个很美的地方。”
“爷爷,”男孩从他的身上爬起,“你别死,留下来教我唱戏,我保证听你的话。还有那个坏阿姨,你也别跟她走,好不好?”
男孩口中的“坏阿姨”是老人的儿媳妇,每次来探望老人都是讲着讲着就开始大吵,非得医生护士的劝阻才肯停下,男孩见过几次,潜意识的将她划为坏人系列。想到这个儿媳妇,老人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揉揉男孩的头,不发一言。
“爸,我来看你了。”尾音拖得很长,外加一点儿嗲嗲的语调,是这个女人特有的声音。
老人下意识的站起身向前拦住她,“孩子睡着了,我们出去说。”
“呦~自己孙子不疼,跑这儿疼别人家的孩子啦。”
她这么说着,人却到了门外,等着老人。
“爸,我听说你又进手术室了,挺担心的,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啊,对,顺便跟你说一声,你那个老伴卷着你的钱跑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爸,不是我说你,你找老伴我们不拦着,可你也不能把钱给人家管着啊。你要是觉得钱放在自己手里不保险,可以放在我们这儿,有个小病小灾的,我们就直接掏钱了。”
“还是……你连自己儿子儿媳都不信啊?”
听到这些话,老人一口气堵在胸口,他缓了一会儿,开口问:“孝义呢?”
女人双手环胸,有些嫌弃的给老人翻了白眼,“孝义班上忙,不来了,您要真惦记着他,就把咱家山转到他手上吧。”
“我告诉你徐真,山,钱,房子,我是一样都不会给你们的!你隔三差五的来不就是盼着我早点死,惦记我那遗产嘛!今儿咱就把话说开了,你做梦!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们留!”
因为是医院,老人到底是有所顾忌的,便压低声音,可这火气上来了挡也挡不住,所以他话音一落,就抑制不住的咳嗽,但是他对面的女人却不管,扯脖子喊道:
“这些年我们供你吃供你穿的,临了你就这么对我们?!”
整个走廊再一次充斥着女人尖锐的叫喊声,住久了的病人默默地去找人,新来的病人带着好奇的目光凑热闹。一如往常,只要老人清醒着,这样的戏码总会上演,不光他麻木了,其他的病人也习惯了,只是女人一天胜过一天的恶毒的话让他整颗心揪在一起。
到底是谁的错?
老人看着那张张合合的嘴,越发难受。孝义本来是个不错的孩子,没娶媳妇之前不知多少人夸,可自从这个女人过门后,一切都变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俩人打上自己钱的主意,打那以后,日子,没法过了……
不多时,他的眼前插进一个白色的背影,劝架的人,到了。老人被吵得太阳穴一突一突的,也不多管,转身回了病房。屋里的小男孩早醒了,睁着大眼睛看他。
“没事。”他安慰道,旋即进了洗手间。
男孩跟在他身后,静悄悄的将门开个小缝,发现里面的人正在吸烟,开口阻止道:“医生说您不能抽烟。”
“一根,没关系的。”
“不行!”男孩闯进来抱住他的半身。
老人不禁为之动容,狠狠抽过一口后,掐灭了手中的烟。
那天夜里,老人又被推进手术室,门外守着的,只有那个小男孩,他对着紧闭的门说:“爷爷你不会有事,我妈妈说过好人是不会死的……”
那天夜里,老人再没能醒来。
那天夜里,很多未入眠的人都听到一个女人悲恸的哭声以及窗外飘来的以稚嫩童声唱出的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