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夫说,跟主任商量过了,你对象这种情况已经对当前的化疗方案开始耐药,必须更换方案,也找过其他部门的专家会诊,我们将化疗方案更换成顺铂,这种药的毒副作用比奥沙利铂大,可能会掉头发,对神经有很大程度的伤害,回去商量一下?
会不会吐得比之前更厉害?
肯定会,但也不完全会,要看个人体质,对一些人来说,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不敢想象大猴子会幸运地成为那样的人,因为打奥沙利铂时,她的反应比普通人大,况且换了一种毒性更大的药。
请问医生,打顺铂会不会也会出现耐药的情况?
当然会,哪种治疗方案都会耐药,只是不能确定什么时候耐药,有些人可能打一个疗程,有些人可能三四个疗程,还有一些人可能五六个疗程之后都不会耐药,
这种情况因人而异。为什么癌症这么棘手?就是因为世界上没有一种药完全能够压得住,不管采用哪种治疗方案,一段时间之后,都会耐药,只能持续不断地换方案,而且,随着方案的更换,治疗效果一次不如一次。真的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这样维持,直到生命结束。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希望破灭,最有希望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
走出病房,在外面冷静一会,不希望看到的那一天,真的要来?正如医生所说,就这样浑浑噩噩在病床上死去?还被化疗折磨得死去活来?
这样的死,值不值得?没有尊严,没有自我,没有快乐,没有自由,任由别人摆布。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如果放弃化疗,活着的希望还有多大?
又开始拿大猴子的生命作为赌注,我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变态赌徒,每一个决定,甚么每一个细微的决定,都会影响大猴子的生命与未来,而我,在治疗癌症方面并不专业,只是根据医生的决定作出判断。
而医生,绝对专业?相对专业?
我开始觉得这种判断具有盲目性,太过随意,一个医生的建议,几个专家的会诊有偏见,但我没有资源收集更多医生与专家的建议,如果我因此作出的决定,缩短或延长大猴子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我希望大猴子不要责怪,我真的无能为力,请原谅我的肤浅,请原谅我没有预知能力,但我真的希望我的决定可以延长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尽我最大努力,让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快乐一些。
我该如何向大猴子解释更换治疗方案的事?当我走进病房,不敢向她开口,再一次欺骗她,我感到罪加一等。
请原谅我对你的隐瞒,或许,将一些事情隐瞒起来,能让她暂时忘记痛苦?
见到我,大猴子还像往常一样询问检查的结果,我依然强迫自己露出微笑,跟前几次差不多,几项肿瘤标记物的指标持续下降,只是下降的速度没有那么快,医生建议更换方案,增强一下效果,尽量让肿瘤标记物恢复正常,然后,我们就可以出院了。
会不会恶心,只要不恶心,换什么方案,我都能接受。
真的无法满足大猴子这个小小的愿望,我不得不勉强地说,肯定会有一些恶心,但不用担心,我跟医生说了,打化疗之前,先打一针止吐的药。
除了同意,大猴子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一个被绑架的可怜的姑娘,除了顺从,还能做些什么?
还有一种情况,得提前跟你商量,更换后的方案,药劲大一些,可能会掉头发,但化疗结束之后,用不了多久,头发还会长出来,这一点,能不能接受?
这倒没有什么问题,只要别让我遭罪,我什么都能接受。老曹,你不知道,打完化疗药,那种恶心,真的很难受,就像死了一次,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放心,大猴子,我会让医生开最好的止吐药。你先躺着,我去跟医生确认一下。
我心里没有底,每次打化疗之前,都跟医生确认,止吐的针开了没有,是不是最好的?我甚至要求医生多开几针,仍然无济于事,大猴子依然吐得很厉害。
真对不起大猴子,明知无法制止恶心,我还欺骗她说,医生肯定有办法,我给了她一个虚幻的希望,不知道她内心是否产生过憎恨。
虽然预料到这次化疗非常痛苦,却没想到如此遭罪。
刚打完顺铂,大猴子呕吐不已,一直持续到晚上,还在呕吐,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天,真把胃里面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而这三天,除了水,大猴子任何东西都没有吃。甚至连水都不敢喝,喝水也会吐。
她没有力气走进医院,我开车拉着大猴子从宾馆一直开到住院大楼门口,然后搀扶她吃力地走进病房,只要我稍不用力,她便会摔倒在地。
医院停车费一天十八块钱,为了节省这点钱,把大猴子安顿好,然后再把车开出去,等快打完这一天的吊瓶时,再把车开进来,接大猴子回宾馆。
大猴子面无表情,一脸茫然,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无论我说什么,她只是点头或者摇头,如果我的话语让她不高兴,她会皱一下眉头表示反对,然后,我就马上转移话题。
看大猴子走路费劲的样子,想背她,大猴子使劲摇头表示拒绝,我能理解大猴子,她只想靠自己,如果被人背着,她会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病人,但她不想把自己当成一个病人,走不动,可以爬,真爬不动了,说明病倒了,真的需要别人帮忙了。
大猴子太要强,即使这样有气无力,她也必须坚持,坚持自己走,只为证明自己还没有病倒,还在抗争,证明自己还没有放弃希望。
我尊重大猴子的选择,此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并全力支持。永远站在她身边,这是对她最大的鼓励与安慰。
直到第七天,大猴子才缓过神来,依然没有力气。大猴子示意我坐在身边,用微弱的力气伸手拉住我,老曹,我感觉自己又死了一次,但我还是挺过来了。
我没有哭,努力让眼泪不要流下来,绝对不能流出来,让大狮子看到。
老曹,真的不想打了,你不知道那种滋味,真的无法忍受,还不如让我死了。
我理解。
我不能继续绑架大猴子,为所欲为,仅仅为了满足跟她相处的时间长一些。我必须考虑大猴子的生活质量。握着大猴子的手说,我听你的,这是最后一个疗程,打完这个疗程,咱们再也不打化疗了。
大猴子似乎松了一口气,好像在想,终于熬过了终点,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了。其实,这又是另一段生命的开始,我的意识还算清醒,放弃打化疗,意味着放弃最后一个暂时看得到希望的救命稻草,没有了这根稻草,我们即将开始漫无目的地裸奔。
看不到希望,找不到希望,就要制造希望。
马上给 ZF 诊所的刘医生打了电话,约好一个星期之后见面。我又找到朱大夫,告诉她,我对象身体抗不了,打完化疗之后,这一段时间基本上没有吃过东西,我真心疼,再继续让她这样遭罪,于心不忍,打完这个疗程,不能继续打了,不然,她会被打垮的。谢谢你,朱大夫,一直对我们非常关照。
朱大夫表示同情与惋惜,如果就这样放弃,真的可惜了,如果没有药物维持,恐怕进展得更快,到时再化疗,就来不及了。你再慎重考虑一下,还有五天,这个疗程才能打完,到时候,咱们再和主任商量,看主任什么意见。
朱大夫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真不忍心做出一个决定。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都会得罪大猴子,如果继续化疗,大猴子百般忍受着痛苦,在精神、肉体与心灵上,都会给我们带来无比巨大的伤害。
可是,万一化疗能够拯救大猴子呢,即使希望渺茫?
我不敢想。
如果放弃化疗,真不知未来会怎样,诚如朱大夫所说,病情进展很快,我们应该采取怎样的措施?放任不管,任由发展,将会增加我的罪孽。
我不在乎谋杀大猴子的罪名,或许,再也不能跟大猴子在一起了。
坚持,还是放弃?真的需要勇气。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跟大猴子沟通病情,如果趁机将大猴子的病情和盘托出,让大猴子自主选择后半生要走的路,或许是对大猴子的尊重,我内心的愧疚与罪恶感也许会减轻一些。
如果不加掩饰地将真实情况告诉大猴子,她接受不了怎么办?
都是成年人,一个成熟的人,必须学会接受。
但我没有让她学会接受,我还没有做好失去大猴子的准备,怎么以更好的方式让她接受?况且,我还没有完全绝望,对未来,对大猴子还充满信心。
不继续化疗,不等于死亡,肯定还有其它治疗方式。
我以自己的方式继续绑架大猴子的身体与思想。我一直在内心祷告,祈求神灵出现,渴望那股神秘的力量再次降临,引领我们做出正确的选择。
放弃化疗,并非放弃治疗,我们会寻找其它治疗方式。或许,也不完全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那天,我和朱大夫一起去了主任办室,表明我们的决定。主任说,既然她的身体承受不了化疗带来的副作用,那就回家安心调养,顺其自然。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关键发现得太晚。
如果回家,会不会有奇迹出现?我真想抽自己两巴掌,居然在主任面前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主任说,回家过一段时间,观察一下再说。主任安排朱大夫开了六盒卡培他滨让我们带着。
终于不再打化疗,终于不再往返济南,我和大猴子甚至开心的想庆祝。大猴子思考了许久,还是放弃了,真的没有太多食欲,还是不庆祝了,咱们尽快回家。
怎么可以饿着肚子,少吃一点也得庆祝一下,要有一点仪式,算庆祝你康复。
一个冠冕堂皇的康复,一次自欺欺人地正式出院,似乎,从此之后,病情就会慢慢好转。
大猴子答应了,仪式很简单,在医院旁边的一家快餐店,点了一堆好吃的,吃的虽然不多,但还是吃进去一些,对我来说,这是跟大猴子在一起最开心的事。
然后,我们买一个大西瓜带在车上。
那一天是二 0 一五年六月二十二日,历时三个多月的化疗就这样被迫终止了,一共七个疗程,两种化疗方案。
住院时,大猴子重一百二十八斤,出院时,大猴子重九十二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