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cher

          一个没完没了下着雨的日子。我坐在窗边椅子上,朝楼下街道望去――平日里的行人都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两三个很小的孩子还踏在当大地被雨洗净时的积水里玩耍。他们看上去很兴奋,时而向同伴发出尖嗓门的呼喊声。而雨越下越大。半个小时后天色会渐渐暗淡下来。终于连他们也在朝远方奔跑时跳跃着消隐于我眼前的世界。留下一片裹着灰白色绒毛般细云,独个儿淅淅沥沥喧闹不已的天空。

          “桑尼?”
        一瞬间,隐约之中是有那么一声轻微的呼唤在雨天潮湿的空气里消散开去。似来自另一个被遗忘了的世界。当我关上窗子,无故而被拒之窗外的雨滴生气地敲打着玻璃。
            “桑尼――”

          我会心一笑。想到在室内这般静默的氛围当中,呼唤声是从内心世界响起的。桑尼,多少个岁月以前,曾经是属于一位小男孩的呢称。在纽约的公寓里,半掩着的厨门后。家人就总这样喊他。可他给我留下印象至深的那部分,依然是他十六岁时的样子――一位长得高挑的孩子(尽管高得有些夸张)。平直的黑发剪得很短,每天都梳理一次。给人的真实感觉会比同龄人成熟许多。明净的黑眼睛始终向外界闪烁出一丝不安分来。而他高兴时的热情却又要被世故的家伙讥讽为幼稚。在那个仲夏的夜晚,温暖而鼓动的气流漫步在寂静的街道上。此刻。你若站在长了青苔的道傍仰面望去,便望见了我所指给你看的――透过公寓楼上方的一排窗户溢出了淡桔色灯光。而桑尼,此刻已静默地坐在其中一间室内餐桌旁。不安的目光游移地打量着屋内每一个角落。忽然――犹如一颗涨满了水的鲜红色气球迸裂在地上,紧接着是父亲和他的吵闹声――自己新出炉的作家梦居然被爸爸讥讽为“出奇的笑话”。
        母亲的看法是:任何人都无权对你未竟的事评头论足,桑尼。即便是你爸爸。
        之前,在他十五岁那年的秋天。已经被两所中学踢出门外的桑尼,于九月怡人的冰凉空气中。在妈妈的陪伴下,一路上踏过满地枯黄,仍无人打扫的秋叶。行至福吉谷军校的铁栏门外。到那儿生活后成了军校的新成员“杰里下士”。往后有多少个冬日的夜晚。户外漆黑一片,室内却温暖舒适。万物被冰封在冷凝的黑夜里。唯有刺骨的寒风挣破走廊窗隙,斯斯声可闻,如恶鬼游荡在走廊的尽头。更深的夜里,于室友的鼻息声中,杰里习惯了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借手电筒照明的灯光来写作。早有传闻说,在他来到福吉谷的前夕有位学员就是跳出这栋宿舍楼的窗户自杀。十几年后,那位早死却又与他素不相识的孩子成为杰里小说下詹姆士·凯瑟尔的原型。
          “……他已经死了,到处都是牙齿和血。甚至没有一个人敢走近他。他身上穿着我借给他那件窄领运动衫。那些到他房间里迫害他的家伙只是给开除学校,他们甚至没进监牢。”
        ASN  32325200几年后盟军部队给他的编号。他以美国特工的身份,过早地前往英国接受临时集训。为诺曼底登录日做准备。离别的日子里,他执意不要母亲送他上船去做依依惜别。最后一次探家的最后一天――“我只想回家静静地待一会儿。”就在十多天前,大家才刚刚为他庆祝过二十五岁的生日。可母亲最后一刻违背承诺,当他走在远行的队伍里再次回首,再次望一望来时的路。却发现在远方一个令他敏感的小角落里,妈妈正躲在那儿的路灯后面。静默地伫立在一片喧哗而拥挤,摩肩接踵的送行人群中。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战后他患上了后创伤压抑失调症。当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死寂而弥漫着腐蚀气息的纽伦堡医院,满怀期望地踏上远洋轮。从第一丝海风轻盈拂面的触觉中再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气息。时隔七年,当他踏实地重返维也纳这片异域土地。却得知自己战前曾在这里爱过的一位犹太姑娘举家亡故于集中营。
      “我永远也无法把火烧人肉的焦油味从鼻子里赶走,玛格丽特。无论我活多久。”

      《麦田里的守望者》,也就是他回归美国几年后唯一发表过的半自传体长篇小说。讲述一位叫做霍尔顿·考尔菲德的十六岁纽约男孩,怎样把人类社会与自己的内心世界对立起来。却又无法明确指出在内心深处所暗示的东西。成了被现实放逐的人。后来是在爱与污秽凄楚的碰撞之中,霍尔顿开始由对人类社会的消极反抗走向了与它更为成熟的妥协。读者们会看到故事开篇前印在原版封面下的第一句话:

          “献给我的母亲”

          “一个不成熟之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一个cause高尚地死去,与此同时一个成熟之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这个cause卑贱地活着。”

          往后的日子里他逐渐放下人世的欢娱,真正遁隐于柯尼什林间。在那里度尽了大半个世纪的孤独时光。
        肯尼迪夫妇曾出于对作家的崇拜,希望能够宴请他 。被拒绝后两人不肯罢休,夫人便索性把电话亲自打进他家里。不过两口子得到的是再一次被婉拒。作家不赴总统宴的原因在于――“我无法将自己置身于一个充满了自我的夜晚”不久后,约翰·肯尼迪回到了上帝那里。遗留在人世的棺椁覆盖着象征他们合众国的星条旗。当事发后周围扬起的尘埃渐渐平息,空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沉寂。沉寂得令人窒息。这一切发生时,他却毫不掩饰地哭了。

        玛格丽特·安,是他唯一的女儿。在六十年代末的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号远洋轮上,人们斜倚在船边拿面包喂食过往的海鸥。蔚蓝色天空下,辽阔大海起伏的波浪拥抱着白色游轮底部。船上的玛格丽特正遇见一群十来岁的孩子,真正好玩起来。过了通常睡觉的时间。那会儿她正拉着小伙子的手和玩伴们前往舞池,不料远远望见父亲从另一端迎面走来。之后的一瞬间与她对视。正当玛格丽特紧张地要躲进侧舱时,爸爸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绕开了道儿。

          “在我们那个年代里,让父母撞见自己在这种场合是件十分尴尬的事。爸爸却总是帮人避免这种尴尬”

        当我们站在木桥上,看见溪水不断地向着身后的往昔淌去。就像他所希望的避开这个世界一样,渐渐地连她也失去了他。
          在我十四岁那年圣诞节三天前的下午,是个周末。我照例在洛阳车站等车要回到那所怎样也喜欢不上来的初中。在这片灰白色,像是要下雨的天空下面。人群熙熙攘攘,车辆川流不息。当我第一次拿着J.D.塞林格的长篇小说从附近书摊挤出来,那会儿是他逝世的第四年零十一个月。

          这一天,在我挤上公交车后不久天空便降下了雨水。我站在车厢里,看着雨水不断地滴打在抹上了一层冰冷雨雾的玻璃上。汽车只顾继续向着远方驶去,驶过了一个又一个喧闹不已的街道。转过一个弯后又驶向视野更为辽阔的郊区。雨中陌生而零落的建筑物影子一一往身后褪散开去。我记不清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雨雪天气。“这是人们思绪深沉、情感起伏的时刻,空气中渗透着激动的情绪。”……四年以后,当我这会儿坐在房间里,再向着屋子的窗外瞧去。雨停息了。夜色暗淡。我仍独个儿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房屋里每一件物品被勾勒出深蓝的轮廓。不久前逝去的那个黄昏又会有多么漫长。每当我深处往昔破碎的记忆之中重温J.D.塞林格经过的路。无可回避其间的伤感与瑕疵。为什么一位充满了创造力的作家会变成不希望被别人打扰的隐士。

          我说不清自己在14到16岁之间把一位素不相识的小说家视若神明意味着什么。J.D.塞林格一生都使人捉摸不定,他这个人不好把握,并且自己就坦白过“我本来就不打算讨任何人喜欢。至于我指导谁,教训谁。也更非我本意。”于是我至少明白这样的事实:他决不想给年轻人当什么宗教领袖。可是,从来没有什么人曾经愿意或能够像他这样深入我全部的真实的生活。并且是以小说的方式。每当我在无尽的幻象中远远地观望着霍尔顿的样子,发现了在他脚下还散布着我的影子。在我16岁之前的生活中,世界犹如遵守宿命的规则般照例在我眼前呈现出“你们”与“我们”相割裂的样子。我自个儿抱着绝美的幻象不放,现实中却因为不能爱而受苦。其间我也干过不少蠢事。在现实中踢翻过几位好人的慷慨之心。但有时候很难再分清我们当初到底谁是对的,而谁又是错的。这里就是成长,一次试验。你只有真正经历过。才知道事情是怎么样的。后来我发现书中霍尔顿的故事也刚好开始于圣诞节三天前下午。那会儿是降过一场雪。老J.D.总是相信霍尔顿的价值。即便这位只有十六岁,喜欢戴红色猎人帽的孩子并不美丽;……就在我们的爸爸妈妈之外,还有一类人同样地在我们成长中显得无可比拟。与什么如何实现人生价值分三点这类教科书式的蠢话好不相干。而是当你年纪还轻,阅历尚浅时。陷入没有栅栏的深渊苦苦挣扎,这时你对一位已故之人的爱与思念使你熬过了一切…幸运的是在我少年时代的生活中就是有这样诸多了不起的家伙存在。J.D.塞林格则是其中最关键的一位。

          我私下里时而会想,在人类所有那些以往的日子里曾诞生过一位在人格上最为近乎完美的人。那便是一个多世纪前居住于瓦尔登湖畔的亨利·戴维·梭罗。并非后来的J.D.塞林格。但后者却是所有人当中最为敏感的一位。他无条件地一开始便知道什么好,而什么又不好。这也使得他的态度泾渭分明。对待眼前的世界:既然在“我们”之外,都见鬼去吧!……另一方面又很难再找到第二个人能够像他这样曾经看清楚过一个“极致绝美”的形体。我从他那儿学来的“与现实妥协”实则是一种走向成熟的坚韧,但与此同时却也是在理想世界与人类社会之间的沟壑中越挖越深。两年后我从他的影子下走出来,生活仍在继续。十六岁时我逐渐发现,在我按老J.D.的意思真正与现实妥协至今。呈现在我眼前的人性总要显得那么无常,却永远也达不到善与恶任何一方的极端。如果我省去那道深深挖掘沟壑的人力,理想世界与人类社会之间真的就只有一线之隔啊。在我们的人性当中总是有卑劣的一面,但这好像并不能代表我们不曾相爱过。说来有趣。或许得用到J.D.塞林格她闺女玛格丽特·安·塞林格的箴言来形容我十六岁以后的生活态度,说得真如她爹的小说一样好――“在赞美与毁灭,天堂与地狱之间。还有着肥沃的中间地带。”

        这么说,十六岁以后我背离了J.D.塞林格先生对于这个世界执着一生的态度(他倒也不在乎谁背不背离谁的什么玩意儿),开始真正地出入“你们”,所谓双重人格下不忘追求共生。

        如今最后时刻掠过眼眸的幻象并不是那位隐居柯尼什的乖戾老头、也不是什么不赴总统宴的作家、再也不是遭了战争罪的拉风的美国特工。而是将那位还在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文豪的十六岁男孩的时光再往前推几年,便浮现出一位只有五六岁的,瞧上去更小的桑尼。孩子头发蓬松,早晚知道捧着本小书。待人友善却害羞到不想说话。大家只是想这孩子看上去真腼腆。桑尼他姐姐,多莉丝总记着的一件事儿,就是小时候与弟弟吵了架他便回到房间一本正经地往头发上插羽毛。着一身盗版的印第安人装束。完事儿后桑尼便推开门静静地坐在客厅楼梯上等待母亲回家――怎么说他也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得远走高飞吧。不过最后那会儿心情还算不错,还想着给妈妈一次机会让她与自己做最后的道别。“我再也不回来”他想……我没想明白桑尼最终会跑向哪儿,但从他一个人蹲坐在楼梯上那一幕到眼下我独个儿待在房间里已快过去了一百年……在我的屋里还没亮灯,我打开窗子,让雨后新鲜的气息徜徉进夜色正造访着的小房间。暗蓝色的天幕下,霓虹灯强烈的光线四下舞动着,五颜六色亮得使眼睛难受。人们为了弥补一整天无休止的劳累走上街闲逛,毫无拘束地放声交谈起来。彼此间已经失去了敬意,好在还没人在乎这些。各色各样的声音混杂一团,倒是掩盖不过有节奏的广场舞节拍。好像就为了挣破黑夜。一切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流动的人群中或许就推搡着黄昏前的几个小孩。在这一切的上方,淋过雨的天空望上去别样地明净,由浅蓝色过渡到深蓝,透明的色彩层层叠加。其间还挂上了几朵白色的云雾。在最遥远的天际那边,点缀着一颗硕大而明亮的星。忽而,好似天空的位置便被倒置了。它成了我漂浮在上空俯瞰着的一汪湛蓝又甘美的海水。白色波浪朝一个方向平静地涌跃着……

          “这一切都是想象,都是幻象。不奇妙吗?”一个声音从屋子的小角落里响起。

          “什么――”我禁不住发出了声,但我听不到了任何答复。

        身后房间的一切想必仍被涂抹出模糊的蓝色轮廓,只是变的更深了。我迟迟不愿回头望去,思考着那句萦绕在耳际难以褪去的声音……空气中渗透着激动的情绪。

          ……

          “啊。桑尼,是你吗?”

       

        “说来好笑 你千万别跟任何人谈任何事情,你只要一谈起。就会想念你所提到的每一个人来。”                                                                        ――《麦田里的守望者》霍尔顿·考尔菲德的告别语

                                (全文终)


Catcher_第1张图片
旋转木马,霍尔顿&菲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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