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与她初见,只觉得这人出身不一般,是个能巴结的主。
坐在车里的张庭山,回忆起在汪家的时候,大多事情都记不太清,能想起来的,只有汪曼春,和她的师哥。他望着车外三三两两的年轻学生走了神,从上海回来后,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在,索性,张启山放了他回去休息几天。
五岁那年自己贪玩,往城里赶场时趁着父母亲不注意跑远了些,在外风气不正当是必然的,半路遇到人贩子被拐进贼窝。他与其他被拐进来的孩子一同关在后院的小猪圈里,所有人,无一是不想跑出去的。
张家人大都是练过身手的,但若要对付这些人,怕是以卵击石。开始还会抱有期望,盼着出去的那天,越是到后面,被弄死的孩子越是多。不到半月,房间里只剩下四人。
夏日里高温,尸体浮肿溃烂,发出难以忍受的恶臭,叫人胃里反酸。他就这样在死人堆里待了一个多月,随后家主因为缺钱,将他卖到了天津。
“我凭什么就一定要收留你?”
她口气轻蔑,心里却不由得感叹一个孩子的力气。“我真的很有用,我家……我家是……”
“够了,我再说一遍,撒手。”
他急了,自己再如何祈求,于她来说到底是个不相干的人。“若你今日收了我,就当是来日多收一个犬马也算不亏。”在这陌生地方总归是要找个靠山才能活下去,他这样以为,还是觉得自己能回到张家去。
“呵。你这小孩儿倒是有趣。”
她像是来了兴趣,心下也生起了几分带他走的意思。“现在是十点二十五分。”汪曼春掏出怀表,借着点点光线看着秒针一圈一圈走,“我给你五分钟,要是我能甩开你的手自己识相的赶紧滚。”
“那要是甩不开……”
“我留你。”
远远的,能看见两个拉扯的影子。她还是没能甩开,带他回了汪家。
突然出现的孩子,身世像一个迷。他依稀记得汪曼春带他进家门那天,是整个冬季最冷的一天,夜空里皎洁的月亮,很美。
他始终沉默不语,做起事来却是利索不拖泥带水的,汪曼春将他交给管家后便不闻不问,在这样四四方方的大宅子里,他安分得像空气。
天气转暖时,正值她的生日。家里忙到浑天昏地,他起初还不明白,只是木着脑袋随小师父跑来跑去,忙进忙出。经过她的房间时,总能听见里面几个小姑娘调笑的声音。他不自觉地低下头,走廊栅栏上摆着几盆小花,春日香气正盛,他总是喜欢放慢脚步。
聚会上她穿着白裙,面上妆容美艳。今年她要十七了,他窝在一旁角落里看着这位小姐,他也有七岁了。左手上的小铃铛只要动动就会响,铃声清脆悦耳,听久了也不觉得烦。
这是家里大哥送的,他看向汪曼春,比较着两人之间的地位分量。
“这是?”
她诧异,不解地接过手环仔细端详,做工虽说不及专业的师傅,但大体上粗略一看是挑不出什么缺陷的。“我的……我的礼物。”用了仅剩不少的钱买的银料,还是掺了杂质的。他觉得,自己总得做些什么,来报恩。
“谢谢。”
她放下酒杯,当着他的面戴在手上,特意在他眼前摆摆,“好看吗?”白皙的手臂在眼前晃着,他低垂着头,不敢看她。
“看样子你过得还不错。”
“嗯。”
“怎么?一副死了人的表情,他们对你不好?”
“没……没……”
她转身望着庭院里的盆栽,喷泉处围满了大片大片的红玫瑰,鲜得似血。
“你叫什么?”
她问,阳台上的视野极好。客人们在底下谈笑,酒杯碰撞声,交响乐的声音,明明今天的主角是她,人却在这里躲着。“我姓张……”不知名。似乎父亲并没有给他一个真正的名,因为是山字辈,都是叫的小山。
他抬头偷偷去看她,眨巴着眼睛,妖冶的红唇向上翘着,月光倾华一地,尽数落在她身上。汪曼春歪着头望着远处思索了一番,心生念想。“我记起以前归有光老先生在诗里写过这样一句,庭有枇杷树。”她指指西边假山旁的一颗大树。
“那就有一颗,待到四月差不多就能成熟。”
“庭山,”她转过头来,手指轻轻点在他的额头上,抚起长过眼睛的刘海,对上那双黯淡得没有光彩的眼睛。
“你叫庭山好了。”
庭山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不语,依然眨巴着眼睛看她。那边的树枝摇曳,阵阵风过去掉下不少落叶,落在草地上,落进池塘里,还有的飘出院外。
其实那是颗梧桐树。他拉上汪曼春的衣角,与她一起站在阳台上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