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骑着孔雀的考拉
当我开始动笔写身边人的时候，琢磨再三，首选了卡吉。
卡吉是我同学，安哥拉裔的英国人，五个孩子的父亲。
选卡吉的原因很简单，他不懂中文；且目前看来，十几年内，应该没人会把我写得东西翻译成葡萄牙语或英语。
在认识卡吉之前，我一直觉得，背负着家庭的责任去继续读书是一件特别需要勇气和担当的事情，可我从没在他的言行里读出过一丝的压抑或决绝。
循例，新同学都是在课堂上初次照面的。开学第一课，我迟了五分钟，匆忙冲进教室，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表情严肃。也许他看到我的表情是惊奇或者是欣喜，但在我的第一印象里，黑人朋友的表情总是严肃。
我是个不善于打招呼的人，两个陌生人之间初次见面的简单客套，在我这里就像一场艰苦的破冰游戏。可想而知，面对着一个忽然闯入，气喘吁吁且面容局促的亚洲面孔，当然是他首先开腔。
他像个酋长一般招呼我在他身旁坐下，我礼节性的为我迟到的行为表示抱歉，并习惯性的跟上一堆解释，与半个小时之后那位姗姗来迟的那位白人教授做的一模一样，。
“这是门仅有两个学生注册的选修课程”，我是在跟卡吉独处的那半个小时里知道这个让人忐忑的消息的。在我还暗地里嘀咕着“X的，选错课了”的时候，卡吉已经完成了他的自我介绍。
他说，他叫卡吉，来自安哥拉，我答我的名字和国籍。那时候脑子里第一个反应是“安哥拉种兔”，但是不会说种兔的英文，尴尬。
勉强想起“斯坦科维奇杯”里看过安哥拉国家队屡战屡败的表现，礼节性的搭话说：“我知道安哥拉，在非洲，篮球很强”。
再看卡吉，霎时两眼泛光，像是在异国看见老乡一般，咧着白牙，激动地说，“Oh，man，你知道安哥拉；是的，我们擅长篮球，是非洲最强的”。
看来，他把此刻所有的内心戏都写在了脸上，而精明如我这样的小市民，此时的内心独白则是，“哥们，你应该不知道有斯坦科维奇杯这东西吧”。自然，我才不会傻到把这样的心理活动表现在脸上。
因着这一场内心戏交锋上的优势，我整个人逐渐放开，俩人也就彼此聊上话。
他抱怨说，他向很多英国人提及安哥拉的时候，他们都以为他说的是蒙古，因为安哥拉（Angola）的英文发音听起来跟蒙古（Mongolia）很像。紧接着，严肃又回到他的脸上，他像个公知一般开始批判起普通英国人对地理的无知和骨子里带着的傲慢，跟着又为自己在十多年前就从遥远的非洲来到英国这件事情而显得开心和得意。他强调说说，他认识的一些威尔士当地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去过伦敦。我不知真假。
话题回到我身上，显然，遥远的东方对西方人仍旧陌生，即便在这个可以随手谷歌的时代。
他问我来自中国哪个城市，“北京，上海，还是香港？”
我摇头，期待他能说出第四个城市，他说：“广州?”
我再次摇头，表示出更大的期待，他沉默。
据我的经历，他已经比一般的西方人要厉害了，平均下来很多人只知道前三个，好在这哥们还能说出广州。
我想答老家商洛，转念一想，还是提个更国际化的大都市吧。
我说：“西安”。他摇头，我有些失望，明明陕西电视台里说西安是国际化大都市的。
我又说，“兵马俑”，幸好兵马俑的单词之前专门准备过，就为了应付这样的场合，窃笑。
可是，他给出的反应再一次让我失望，我印象里全世界都应该知道的“世界第八大奇迹”，也没能让这哥们对“西安”产生出任何印象。
他此刻完全收敛起之前批判英国人无知时候的得意表情，转而可能有些害臊；抱歉，我很难根据我的经验把握他有没有脸红。好在最终，这个尴尬的地理问题被谷歌解决。
话题回到他，他说他自己本科就是在这个学校读的，十多年前。
我心里嘀咕：他读本科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面前这哥们多大年龄呢？这么想着，又觉得问对方年龄是个不礼貌的事情。跟揣摩他们的情绪一样困难，你很从他们脸上读出个大致的岁数。
直到他告诉我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且最大的那个已经十五岁的时候，我这才大致估摸出个数字。进而，发现他有几根胡须已经泛白。
那一刻的空气里其实有些尴尬，因为这让我觉得，之后的日子里，将要跟自己老爹坐一块上课。更尴尬的事情在后面。他喜欢用“兄弟（Bro）”这词招呼我，而每当我想回以相同问候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有点没大没小。
再后来的日子里，我们日渐熟络，见他多半是不慌不忙且睡眼惺忪的模样。可能是在家要拉扯五个孩子的缘故吧，让我有幸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学生在课堂上打瞌睡，看到一张岁月沧桑的脸在老师的简单问题前茫然。
课后，聊起瞌睡这事，他总是微笑着耸肩，含混的辩解又理直气壮的吐槽课程无聊，狡猾的像个害羞的孩子。
在我印象里，卡吉总是一如既往的珊珊来迟，一如既往的睡眼惺忪，一如既往的巴望着下课，当然，看见美女的时候，一如既往的会向我努嘴示意。
有时候看着卡吉,我会想:在我的文化背景里，这种人会被当作不务正业甚至老不正经，而这种性格也许会被称为乐天。
他则说，这是他的自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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