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医生，也是患者：当专家放弃的时候，他接过了治疗罕见病的接力棒

本文作者：z_popeye

David Fajgenbaum 曾被朋友们称为「野兽」。那是他在乔治城大学的橄榄球队时的外号。 「他简直就像活的人体标本。 」朋友们这样赞誉他健壮的体格。
然而，当他作为特邀演讲嘉宾，出现在 2020 年美国临床肿瘤学会（ASCO）的年会开幕式上时，人们已经无法将「野兽」这个词和现在的他联系在一起。
这名 35 岁的年轻人看上去更瘦弱，比起橄榄球选手，更像是常年在实验室工作的研究员。
ASCO 年会视频中的David Fajgenbaum 图源：ASCO 官网视频截图

改变这一切的，是一场几乎将 David 击垮的「怪病」。 但没能打败他的，最终让他成为了更好的人。

他的故事，堪称一段传奇。

怪病突袭
David 的父亲是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群狼队的队医，这只橄榄球队伍曾 8 次夺得全国冠军。受到父亲的影响，David 年幼时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优秀的橄榄球运动员。
中学时，David 坚持每天 5 点起床跑步。那时，他卧室的墙上挂满了橄榄球比赛的图表和海报。
大学期间，David 没有辜负自己的梦想。他成功加入了乔治城大学的橄榄球队，成为一名优秀的四分 卫，担负起临场指挥的领袖责任。
乔治城大学的橄榄球队时期的David Fajgenbaum 图源：YouTube 视频截图
当 David 正全心全意沉浸在橄榄球世界中时，2004 年，他的母亲不幸因脑癌去世。这件事直接改变了 David 的人生轨迹—— 他决定成为一名医生，尽己所能去帮助所有像母亲一样的癌症患者 。

David Fajgenbaum 和母亲的合影 图源：YouTube 视频截图
在取得了乔治城大学的理学学位后，David 继续前往牛津深造。在那里，他积累了科学研究的知识和经验，为医学之路垫下基础，并成功取得了硕士学位。2007 年，成绩优异的他考入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希望成为一名肿瘤科医生，兑现和母亲的约定。
当一切都看上去非常顺利的时候，意外却突然降临。
2010 年，这是 David 在医学院就读的第三年。7 月，正在轮转妇产科的 David 开始频繁在夜间惊醒，满身大汗，还伴有腹痛，淋巴结肿大，皮肤上开始出现奇怪的红色肿块。他还时常感到极度的疲倦，甚至需要在工作中时不时溜进空闲的诊室，偷偷睡上 5 分钟，才能坚持到下班。
这位身高 183 厘米，体格健壮的 25 岁年轻人，第一次向朋友们展露出自己的脆弱：「我觉得我快死了。」
David 坚持到考试结束，终于前去宾夕法尼亚大学医院就诊。在那里，医生发现，他的肝脏、肾脏和骨髓都正在衰竭。由于免疫系统失控、病情严重，他随即被收治入院。两周内，医生从他腹腔中陆续抽出了 30 多公斤腹水。视网膜出血使他的左眼失明。他的精神状态也不容乐观，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需要依靠输血来维持生命。
在妇产科实习时的David 和患病时的David 图源：David Fajgenbaum 个人网站视频截图
但最可怕的是，没人能解释 David 究竟患了什么病。

确诊
CT 扫描发现，David 出现了全身淋巴结肿大。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的专家认为，这是淋巴瘤的标志。还有人认为这可能是系统性红斑狼疮或单核细胞增多症的严重病例。但无论进行怎样的检查，这些全球顶级的医学专家们依然无法得出结论。
无奈之下，医生尝试了大剂量糖皮质激素治疗。David 的身体开始好转，肾脏和肝脏恢复功能，多余的腹水也逐渐减少。
「我曾问过医生，这到底是什么病。」David 回忆道，「医生只说，『 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们只希望它不要再来 』。」
然而事与愿违，在出院一个月后，怪病迅速卷土重来。
这次，David 的一部分淋巴结标本被送到了明尼苏达州的梅奥医学中心，在那里，医生终于明确了他的诊断。
「一位医护人员微笑着告诉我，这不是淋巴瘤，这是 Castleman 病 。她离开病房后，我立刻拿出手机搜索，结果把我吓坏了。」David 回忆说，「 维基百科上的一项研究说，80% 的病人在确诊后都活不到两年 。」
Castleman 病又称巨大淋巴结病或血管滤泡性淋巴结增生症，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淋巴增生性疾病。1954 年，波士顿的医生 Benjamin Castleman 第一次发现并描述了这种疾病，Castleman 病也因此得名。
Benjamin Castleman 医生 图源：Wikipedia

在美国，每年仅有约 1200 至 1500 人确诊。而疾病的病因和发病机制目前仍然存在争议：有些人认为这是癌症的一种，也有人认为这是遗传性的遗传疾病，或是由病毒引起的。

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这种疾病是致命的。
而 David 患上的正是该病最危险的亚型： 特发性多中心型 Castleman 病 。

求医
David 没有放弃。
他设法联系到位于阿肯色州小石城的 Frits van Rhee 博士，这是一位有治疗经验的 Castleman 病专家。
Frits van Rhee 博士 图源：UAMS Health 网站

和Frits 博士取得联系之后，David 当即出发前往小石城。当他走下飞机，坐上机场大巴时，小石城的司机对 David 说：「你也得了 Castleman 病吧。」
这一无心之举给了 David 极大冲击：「我曾经在世界上最好的医疗中心工作过，接受了顶级团队的检查和治疗，但没人知道我究竟得了什么病。」「突然间，就在这里，一位外行人一眼就看出了我是 Castleman 病。」

患病时的DavidFajgenbaum 图源：David Fajgenbaum 的 Facebook
这位司机的「诊断」并非毫无证据的猜测。那时，由于大量腹水堆积，David 的腹部膨隆得非常厉害，只能穿着比原来宽大三倍的运动衫。「他是对的，他在那里一定见过更多像我一样的病人。 但这正是问题所在：司机都能辨别出症状的疾病，在另外一些地方，却连医学专家都闻所未闻 。」
在 Frits 博士这里，David 接受了 7 种药物的「鸡尾酒」化疗。尽管有效，但其带来的副作用同样令人恐惧：如果服用频率太高，化疗本身还有致癌风险。
基于当时的研究和共识，Frits 博士认为免疫系统信使白介素 6（IL-6）是 Castleman 病发病的关键：当淋巴结分泌过量的 IL-6 时，免疫系统异常亢进，从而导致 Castleman 病发作，引起局部或全身的强烈炎症反应。
于是，从 2011 年起，Frits 博士开始为 David 尝试使用一种名为思妥昔单抗（Siltuximab）的药物。这是强生公司正在为患有多中心性 Castleman 病的患者开发的新药物，当时还未被 FDA 批准。但遗憾的是，思妥昔单抗疗法没能阻止疾病的复发。
在医院接受治疗的 DavidFajgenbaum 图源：YouTube 视频截图
这一次，David 仍依靠大剂量的化疗挺了过来。再一次从死神手里捡回一条命的时候，他意识到， 只有找到真正的解药，这场噩梦才有可能走向终结 。

自救
David 开始尝试用自己的医学知识，寻找疾病的解法。
他认为，如果 IL-6 真的是引起 Castleman 病的罪魁祸首，那么在服用思妥昔单抗之后，疾病理应不再复发。而事实说明， 当前公认 IL-6 发病机制模型或许缺少病例支持 。
在观察自身免疫性疾病患者的淋巴结影像时，David 发现，这些淋巴结的特征和 Castleman 病几乎完全一样。这一现象引起了他的好奇：在 Castleman 病中，淋巴结的异常通常被认为是疾病的驱动因素，但现在 David 开始怀疑 Castleman 病是否和狼疮相似， 淋巴结肿大是疾病的结果而并非病因 。
当时的 David 只是一名默默无闻的医学生。为了寻求帮助，他搜索 PubMed 数据库，找到每一位发表过 Castleman 病相关文章的研究人员，发送了 400 多封邮件，邀请他们参加在亚特兰大举行的美国血液学学会（American Society of Hematology)。
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的临床研究员 Thomas Uldrick 博士回忆说：「David 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医学生，他只是不想死于这种疾病。」
最终，32 名研究 Castleman 病的专家参加了这次会议。但当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前时，David 惊讶地发现， 大家对彼此的研究几乎一无所知 。
「事实证明，我们没能达成共识。」David 遗憾地说，「Castleman 病就像是连环杀手，每次攻击时，都会留下指纹。但是，没人能够将所有线索汇总到一起，来弄清楚如何阻止它再次袭击。」
他意识到，要对付 Castleman 病，他需要更多医学以外的智慧。 如同橄榄球赛一样，这场战役同样需要一个具有商业头脑的「四分卫」来把控战局 。
2013 年春天，David 凭借惊人的毅力，顺利毕业，获得了医学学位。几个月后，他进入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学习。
DavidFajgenbaum 和女友的合影 图源：David Fajgenbaum 的 Twitter
然而，那年 12 月，他再一次被疾病击倒，住进了阿肯色州的一家医院。在这一次复发前，David 刚刚与心上人订婚。
「2014 年 5 月 24 日，那是我们结婚的日子，我必须活到那天。」

问药
他决心利用这次复发来寻求新的治疗方法。
在复发前的几个月里，David 已经开始着手收集自己的血液样本，密切关注和记录指标变化。他还说服医生帮助他切除并保存了一些淋巴结组织样本，并对其进行测试。这些精心的准备工作，终于成为他解开谜团的钥匙。
David 注意到，早在出现症状的 5 个月前，他体内的 T 细胞已经开始异常活化。在复发前 3 个月，他体内的血管内皮生长因子（VEGF）水平开始升高，而这正是免疫系统加速运转的另一个信号。
这样的发现让 David 开始思考另一种可能： 是否能够阻断促发 VEGF 产生并活化 T 细胞的通路，以此来扼制疾病发生 ？
幸运的是，他找到了 mTOR 信号通路。
这一重要线索指引着 David 找到了一种「新的」解药：用于肾脏移植后抗排异的西罗莫司，正是可以阻断 mTOR 信号通路的药物。
「可以挽救我生命的药物居然一直藏在眼前。」
2014 年 1 月，David 停用了化疗药物，开始服用他在距家不到一英里的药房买到的西罗莫司。
DavidFajgenbaum 和女友举行婚礼 图源：David Fajgenbaum 的 Facebook
几个月后，David 和女友如期在费城举行婚礼。「虽然别人可能不觉得这很重要，但是谢天谢地，我的头发及时长回来了。」
不只是头发，此后的 6 个月、1 年、2 年…… 直到现在，各项检查表明David的免疫系统已经恢复了正常，「怪病」再也没有复发，他的无病生存期已经接近 77 个月 。
作为患者，David 与 Castleman 病的抗争似乎已经告一段落。但是，作为医生，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更多希望
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攻读 MBA 期间，David 同时还在学习谈判策略、药物开发经济学、决策和管理等课程。2012，David 创立了 Castleman 疾病合作网络（CDCN） ，这是一个致力于对抗 Castleman 病的全球计划。
CDCN 官网截图
尽管 David 成功治愈了自己的 Castleman 病，但西罗莫司的治疗方法仍然需要更多临床研究来证明。通过 CDCN，他开始将全球顶尖的 Castleman 疾病研究人员召集在一起，集中更多力量，研究疾病规律，开发其他有可能的药物。
目前，David 已相继在 Blood、The Lancet Haematology 等顶尖期刊发表了研究论文。在 CDCN 和全球科研人员的共同努力之下，Castleman 病这一罕见疾病的研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美国针对该疾病的投入资金从 140 万美元增长到 1010 万美元；NIH 资助了首个 Castleman 病科学研究；有 1262 名 Castleman 病患者登记注册，纳入了患者数据库；全球第一份 Castleman 病治疗指南和诊断标准已经诞生……
Castleman 病研究领域的变化 图源：David Fajgenbaum 的演讲 PPT
但 David 的梦想不止于治愈 Castleman 病。
在他的个人官网上，写着这样一段话：「 我们的目标是扩大创新方法，在本世纪末之前帮助治愈所有罕见疾病。 」

尾声
从 2010 年被确诊到现在，10 年时间里，Castleman 病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David 的人生。
他曾经 5 次无限接近死亡，却又扛过了每一次疾病的折磨，成功活了下来。
他在 2014 年结婚，2018 年 8 月，拥有了一名可爱的女儿。
DavidFajgenbaum 和家人 图源：David Fajgenbaum 的 Facebook
2019 年，他将自己的亲身经历汇编成书，出版了回忆录《Chasing My Cure：A Doctor’s Race to Turn Hope into Action》（追逐我的治愈：一名医生把希望化作行动的竞赛）。
DavidFajgenbaum 的自传 图源：David Fajgenbaum 的 Facebook
他不再向人们展示自己过去还是四分卫时的照片，也不再解释为什么他的朋友们仍称他为「野兽」。
但有些事情似乎仍未改变 。
现在，他的办公室位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医院里，而办公室楼下，正他第一次得知自己身患「怪病」的急诊病房。在 ICU 病房中，他曾一度病危，甚至朋友和家人都来做了最后的告别。
最初，当 David 得知自己的办公室位置时，他也曾焦虑不安。这些场景和回忆都在不断提醒着他所经历过的磨难。
然而，一次，David 在 ICU 病房会见了一名刚被确诊为 Castleman 病的患者，并说服他加入 CDCN 的新研究。对话结束后，David Fajgenbaum 坐在那里，看向窗外时，突然意识到， 这也是他曾经看过的风景 。
「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离开医院。但现在我回来了，站在同样的地方，正在向疾病发起反击。」
「这是我永恒的动力。」 （责任编辑：gyouza）

DavidFajgenbaum 图源：David Fajgenbaum 的 Facebook

题图来源：David Fajgenbaum 个人官网截图
参考文献： 1.https://chasingmycure.com/ 2.https://www.sciencemag.org/news/2016/07/young-doctor-fights-cure-his-own-rare-deadly-disease 3.Waterston A, Bower M. Fifty years of multicentric Castleman's disease[J]. Acta Oncologica, 2004, 43(8): 698-704. 4.https://www.nytimes.com/2017/02/04/business/his-doctors-were-stumped-then-he-took-over.html?searchResultPosition=1 5.https://edition.cnn.com/2012/09/03/us/surviving-college-after-the-loss-of-a-parent/index.html 6.https://edition.cnn.com/2019/09/14/health/castleman-fajgenbaum-chasing-my-cure-wellness-trnd/index.html 7.https://cdcn.org/ 8.https://edition.cnn.com/videos/health/2019/09/18/david-fajgenbaum-treats-own-rare-disease-vpx.hln 9.https://www.npr.org/2020/05/13/855229776/doctor-with-rare-disease-and-no-answers-decides-to-find-his-own-cure 10.https://en.wikipedia.org/wiki/David_Fajgenbaum 11.https://www.goodmorningamerica.com/wellness/video/doctor-led-research-cure-rare-disease-6519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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