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笨媳妇阿英住在我家隔壁，但她嫁过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外面上学。关于她和大勇哥哥的爱情故事，起初我都是从母亲与几个来家里窜门的婶子大娘哪里听来的。
乡下农闲时，妇女们常常几个人聚集在一起。一边手里忙活着一家子的针头线脑，一边交谈着村里、乡里发生的“新闻”事件。其中被大家拿出来消遣最多的还是婆媳关系。
像母亲这个年纪的人，大都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即便投胎或者二胎不是小子的，也即将加入婆婆行列。所以他们嘴里说出来的都是一些儿媳妇的好吃，懒惰，贪玩，无理，古怪，刁钻等等一系列问题，以表示他们作为婆婆的委屈和无奈。
提起阿英，她们都会用简单的三个字——笨媳妇概括。后面却用无比羡慕的语气，描绘着大勇娘的好福气。你说说人家上辈子在庙里烧过啥牌子的高香？才修来这辈子的好福气，娶了这么一个儿媳妇。
大勇家的日子过得皱皱巴巴，早年的时候，大勇爹走夜路的时候曾误掉入三丈高得悬崖，人整整在医院躺了二十多天才醒过来，命虽然算是捡回来了，但右腿粉碎性骨折，从此落下跛子的毛病，再也干不了重活。一家子的重担全靠大勇娘来挑，日子过得过得就和村里人差开一大截。
阿英家里人得知她看上大勇后，她母亲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在老人家眼里，大勇家简直是个深不见底的穷坑，三个男人只有大勇一个挣钱，他爹腿疼成了职业，一年四季药片片是餐后点心。还有一个弟弟比大勇小两岁叫小勇，初中毕业后上了个三加二院校，将来盖房娶媳妇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啧啧啧，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把屎一把尿由她亲手拉扯大，咋能眼瞅着她往坑里掉。阿英娘态度强硬，坚决反对她嫁过去，甚至不惜搬出七大姑八大姨，轮番劝说开导。
无奈阿英认定，大勇就是她这辈子要牵手一起走下去的那个人。不论谁来劝说，他们精心准备的各种说辞和理由，在阿英面前统统失效，没有一丁点儿说服力。
她觉得大勇哥是有手艺的人，每天紧握方向盘，拉着一批又一批的乡下人进城去寻梦，怎么可能经营不好自己的小日子呢？
于是在阿英过二十二岁生日的哪天，她跪在母亲的面前，感谢她把自己带来这个美好的世界，要求母亲成全她与大勇的婚事。
母亲心疼她哭成泪人，深刻体会到那句话：“女大不由娘”，知道无论再说多少个不愿意都等同于浪费唾沫星子。无奈长长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许。只是提醒她，路是你自己选的，今后不管有多难，你都要咬牙走下去。
阿英嫁过来的时候是“三无”人员。即无房、无车、无彩礼，连同婚宴极其简单，选择低碳环保的形式，直接由大勇自行车接回来。为此引来村里人嘲笑:“嗨，甭听理由多么充分，谎小孩子呢，归根到底不就是图省点儿婚庆公司的租车钱。
真是个傻媳妇，出嫁的时候把自己的身子放的如此低，将来能活出人样嘛！
从此傻媳妇成了阿英的代名词，大勇娘倒是落了个傻人有傻福，天上掉馅饼还真让她遇上了，没花钱儿媳妇稳稳坐在炕头上。
2
虽然是邻居，但由于大勇哥在外边跑车，阿英结婚后娘家住的时候多，加之我在外面求学，直到暑假里，我俩才第一次见面。
那天，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回到家，恰逢母亲去地里干活。她见我进不了家门，挺着圆鼓鼓的大肚子笑着说:“这是小雪吧？放假啦。到我家坐一坐，婶一会儿就回来了。”
或许是怀孕的缘故，阿英脸上找不到大姑娘新媳妇钟爱的胭脂水粉。不过她皮肤白皙，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一双大眼睛明亮又闪烁像会说话似得，整个人流露出质朴恬静的自然美。我怎么也不敢把眼前扎着高马尾，简单、大方、干练的阿英和他人嘴里的傻媳妇划上等号。
哪天下午我们聊的不算多，她大概问了一下我在哪个学校读几年级，什么时候开学等无关紧要的话题。交谈中她好几次鼓励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走出去。 她语气真诚，我能体会到她不是在做面子工程随口敷衍几句，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祝愿。
她还说上学的时候，她最讨厌英语课，叽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懂，和天书没什么两样，结果不管大考还是小考，英语成绩十分难堪，活活拖得她在班里的名次往后溜。因此她说她最最佩服英语学好的人，顺便问了一下我的英语成绩怎么样？
我说还行吧，班级里属于上等生。”
她摸摸凸出来的大肚子说:“宝宝，听到没有，长大以后要向姐姐学习，将来考个好的学校。”
她还问我在城里上学有多贵？要是租个房子住一年得多少钱？
见我一脸懵圈状，她笑着解释道:“大勇现在不开短途客车了，他去给人家跑长途运输，累是累点，工资比原来翻了一番。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将来她想让宝宝去出去上学，毕竟城里的资源好，教学质量高。”
说实话，从小到大我的身边都是些大老粗，他们没有尝到知识带来的甜头，总觉得文化没什么大用，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上学上学，上那么多干啥呢，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就行了。
举的例子也是，谁谁谁家的儿子下煤窑一个月能挣一万多，某某家孩子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听说给人家打工一个月还挣不到三千呢？然后总结成一句话:读书无用，能拿回来硬渣渣的票子才是真本事。
的确像阿英这样对知识充满渴望，早早对孩子将来的教育做打算的父母不多见。一下子，她和我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很多。（事后我才知道其实她只比我大三岁，我们是同龄人。）
熟了之后，她还拿出宝宝服让我看，针脚匀称，做工精细，若不是她亲口承认是自己做的，我还以为是买的现成货。她说以后的日子长着呢，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能省则省。这是她姑娘时穿过的衣服，纯棉布料，现在不穿了就思谋着改成婴儿服，算是妈妈送给宝宝的第一件DIY礼物。
时间过得真快，不觉中天色已晚，母亲从田里回来叫我回家。通过一下午的交谈，我对阿英有了新的认识，并且不许母亲以后跟着村里的婆姨们起哄，说人家是傻媳妇。我说看着吧，将来数人家的小日子过得红火呢！
3
谁也无法预料明天和灾难谁会先来。
一周后，大勇家接到一个毁灭性的电话。无情的六个字通过细细的电话线传过来——大勇出事走了。
“啥？你说啥？我不信你是骗子，你在骗我，你这个大骗子，我要去告你，告你诅咒我们家。”阿英挂断电话，眼前一片漆黑，身子骨像是瞬间被人抽去了筋骨，软绵绵的躺在地上，电话里发出嘟嘟嘟的忙音。再后来她又听到叮铃铃叮铃铃的电话声，不不不，那是大勇的夺命声。
阿英不敢相信，昨晚她还和大勇通电话，一切好好的。怎么……她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脑袋里像钻进去一万只苍蝇翁嗡嗡，嗡嗡翁。慢慢的，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大勇娘哭得嗓子沙哑，大勇爹低着头一句不吭，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流。阿英爹娘也来了，眼睛红肿显然哭过，所有人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阿英用手使劲掐了下自己的脸，疼。看来不是做梦，是真的，不由得跟着哭起来。
阿英爹咳了一声，强挣扎着说:“他已经走了，我们剩下的还得活着。不管咋说，大勇是给他们开车出的事，他们必须赔偿。要不上有爹妈，下有未出世的孩子，中有大肚子的婆姨。这些人指望啥过下去。30万，一分也不能少。”说到最后，嗓子里明显带出哭腔来。
大勇爹点擦干眼泪，仰起脖子长长叹了一口气。就这样吧！告诉他，如果我们大勇能活过来，就是三百万三千万摆在眼前，我们绝不眼馋。
对方听后，刚开始觉得大勇家要的数目有点大，不同意给那么多。听阿英爹说句句有理，不卑不亢，说三十万，一分不能少，要不然法院见，不信一条活生生的命还不值三十万。
对方思索几天后，最终同意私了，一次性赔偿三十万，为了避免以后再发生纠纷，要求双方签订一个协议，对于大勇车祸去世的事日后不能再追究。
等签字的时候，阿英爹想让阿英签字，认领死亡赔偿金。大勇娘不同意，说大勇是他儿子，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凭什么让外人签字。况且对方也同意让大勇娘签字。
理由如下:阿英虽然名义上是大勇的媳妇，但是他和大勇没有办结婚证。从法律上来说，她们的婚姻无效，只有大勇爹娘才是大勇死亡赔偿金的合法继承人。
在乡下，大部分人结婚都是光举行仪式，等日后什么时候用得着的时候，再去补办结婚证，所以有证没证人们根本没把它当作一回事。谁曾想……
阿英娘听了不乐意，劝说阿英:“你现在还怀着大勇的孩子呢，他妈就不把你放在眼里，手里若不攥着点钱，以后日子越过越累。等你卸完'货'腾空肚子，指不定他们怎么欺负你。干脆告诉大勇娘，要是不让你保管大勇的死亡赔偿金，就打掉肚里的孩子，让他儿子断子绝孙，永不安宁。”
阿英听后哭道:“娘，你在胡说啥？大勇走了，我可怜的孩子没有爸爸，他那么小，什么也不懂，还没来到世上看看，你就让我杀死自己的骨肉，我没有你那么残忍。”
气得阿英娘直跺脚，人家说你是个傻媳妇，我看一点不假。怎么就听不出好赖话呢？这不是吓唬你婆婆嘛。你好好想想吧，日后拖着这么一个小油瓶，手里没有点真金白银，有谁会愿意接手呢？难不成你要为大勇守活寡不成。
阿英听不进去母亲的话，觉得自己为大勇生下唯一的血脉，婆婆一家子将来肯定不会亏待她。至于赔偿金，人都已经不在了，再争哪些身外之物又有什么意思呢？
阿英娘见她没有争抢的意思，气的指着她的脑袋说:“傻丫头，不听劝，早晚有你哭的时候。”
4
大勇的丧事前脚刚办妥，后脚有人来家里找小勇。
家里人才知道，小勇在学校里看上一个女生，为了获得佳人芳心，时不时陪她出去玩，又是吃又是喝还要送礼物，他的那点生活费根本不够折腾，便开始和同学们四处借，饥荒越拉越多，他又还不上，后边就没有人愿意再借给他。
于是他跑到学校周边的小商店，仗着他是哪里的熟客，与老板套近乎，用他的身份证做抵押，前后赊账累计数字高达五千块。而且大勇出事那天，曾接到小勇的电话，谎称有人跟他要钱，令大勇赶快给他卡里转上五千块，否则他们会打他。
困扰在阿英心里的谜底终于解开了，大勇开车向来小心谨慎，肯定是接了小勇的电话，扰乱心绪才酿成惨剧。
这样说来小勇是间接杀死他丈夫的凶手。她恨他，不愿意拿大勇的要命钱为他不争气的弟弟收拾烂摊子。
大勇娘不这么认为。大勇已经走了，现在小勇是他们的独子，是二老的命根子。对方手里捏着小勇的欠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要是还不上，万一人家报了警，警察把小勇带走咋整？他们不光要帮忙还掉赊小商店的账，还要把小勇在外面所有欠下的债一次清零，反正家里现在有的是钱，结果整整为小勇还了五万块外债。
不光如此，大勇娘还指责阿英不心疼小勇，说什么当真不是她亲弟弟。搬出这钱是我儿子用命挣下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想给谁花就给谁花，你一个外人管不着来堵阿英的嘴。
阿英听后气急攻心动了胎气，提前开始生产。
一个月后，孩子才从保育箱里抱回家。大勇娘开始着想，阿英年纪轻轻长得又俊俏，将来定要再嫁人的。孩子交给她带，若要改嫁连同孩子一块带走，岂不是让大勇唯一的血脉去叫他人爹。若是不让她带走，孩子对她已产生依赖感，那也是活生生的母子分离。长痛不如短痛，索性不让阿英带孩子。
她这样对阿英说的，你现在太年轻，没什么经验，不懂得带孩子，还是让我来带。
活生生的抢啊！
阿英不同意，哭过闹过可是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她在大勇家势单力薄孤零零一个人，怎么斗得过他们一家子。这时阿英想起娘家人来，一个电话叫来爹妈，共同加入与大勇家的战斗中。
两家人一见面掀起一场激烈口战，起先双方都有所顾忌，说话的时候给对方留一些情面。几个回合下来，阿英娘的嘴皮子明显劣于大勇娘，又不甘心闺女被人这般欺负，热血直冲脑门，嘴里到底说了些什么，脑袋一点儿不清楚。
“你嘴巴这么厉害，跟个山雀一样喳喳喳，怪不得死儿子呢，是老天爷对你的惩罚。”大勇妈听亲家如此诅咒她，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来，脸色铁青浑身颤抖，伸出食指，不断重复着一个字:“你……你……你……”
小勇见状，二话不说抄起铁锹抽对着阿英娘的脑袋拍过去。顿时鲜血直流，有人哭着喊着，大家乱成一锅粥。
事后阿英家觉得大勇家人欺人太甚，声称要去起诉小勇故意伤人罪，让他去坐牢。大勇娘听到风声害怕了，自觉理亏，拉下厚脸皮去阿英家登门道歉。说她猪油蒙了心，伤害了阿英，伤害了亲家，让他们看在往日情分上，不要跟她计较。承应阿英是好姑娘，只要她愿意，可以改嫁给小勇，继续做她的好媳妇。
大勇妈说出这样的想法不是脑袋抽筋，毫无缘由的。她的儿子她最清楚，大勇和小勇是亲兄弟不假，却是两个不同版本，前者优后者差。加上前段时间被人上门逼债，弄得老师学生那里传的沸沸扬扬，他也明确表示不愿意再回去上学。这次又打了阿英娘，臭名声早散开了，日后娶媳妇好人家的姑娘谁愿意嫁过来？倒不如把阿英娶下，善良听话又懂事，唯一不足比小勇年长三岁，倒不是啥大问题，老话说的好:“女大三抱金砖。”
“呸，你当真我们阿英嫁不出去？告诉你，就算她出家当姑子，也不会再踏入你家的门。”阿英娘的一口浓痰差点吐到大勇娘脸上。
“我愿意嫁给小勇。”阿英的答复令母亲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亲生的？怎么胳膊肘老往外拐。当真他的脑子里一半是水，一半是面粉，被大勇娘三把两下搅成浆糊了。
5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阿英正式嫁给小勇。不过不同的是这次她要求大操大办，租了婚车找了司仪，穿着洁白的婚纱，从迎亲车上下来，在花童的带领下，踩着鲜艳的红地毯走向另一端的小勇。那天的她格外美丽，宛如仙子下凡一样。
听人说她还要彩礼钱，要房子和车子，前后一共从大勇娘手里拿走20万块钱存到自己名下。
大勇娘给的痛快，觉得嫁进来又是一家人，分什么你的我的，早晚还不都是给小勇花，最后还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新婚的喜庆还未散去。
小勇酒醒后发现新娘子阿英不在身边睡，连着叫了好几声没反应，跑去爹妈屋子里看，人不在。爹和娘都说昨天忙着招呼远道而来的亲戚，没有留意她什么时候出去。给她打电话又打不通，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他们从家里找到家外，一圈下来还是没找到人，倒是发现与阿英一同消失的还有孩子和她存有二十万块的折子。
不详的的预感漂浮在小勇一家头上，情节之下他们拨通阿英爹娘的电话，询问什么情况。那边听到女儿找不到了，气呼呼地说:“昨儿刚把女儿好端端的交给你们，今天就把人给弄丢了。你们还有脸跟我说，告诉你们，必须把我孩子全须全尾找回来，否则跟你们没完。”接着啪的一声挂掉电话。
“我们上当了。”大勇娘拍着腿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
阿英出走的消息，一度成为村里妇女见面打招呼的仪式，大家传的有鼻子有眼，说什么有人看见有个男的来接她，长得又高又大开着一辆灰色面包车。另一个笑笑:“真看不出来，傻媳妇原来还有这么一条妙计，这下大勇家亏大了，那可是人财两空啊！”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少有人在说起阿英，笨媳妇的称号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