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只雀仔跌落水-3

我开始深呼吸,自从成年后,我发现每一次深呼吸所带来的效果越来越少。在面对事情的时候,你同时要面对时间、精力、知识体系、金钱还有别人失望的脸,这让我感到绝望,绝望到呼吸进肺里的每一口空气都让我丝丝拉拉地疼痛起来。

转过身还要面对她情绪化的面孔和言语,但是必须转过去了。

当人被求之不得的欲望所填充的时候,就会和一切文学作品里的美好字眼脱轨。在年轻的脸庞上堆出痛苦和不满是那么的容易,情绪的反复也是那么的廉价,正如她正杀气腾腾地站在我面前,并且认为她是委屈和不幸的那一方。

这是我的伴侣,我知道她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将欲望和情绪嫁接到我的身上时不会感到丝毫的不对。我听到我的声音开始劝她冷静,就像在安慰一头慌乱无措的小鹿,它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在自己的洪荒世界里横冲直撞。

我仍在徒劳无功地张合着嘴,试图告诉她:“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的东西,我都愿意给你买。”

她抹着眼泪:“要等到什么时候,要等到我四十岁吗?”

我感觉阳光在逐渐烤干着我的理智以及自尊心。这是香港有名的游客区,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好奇地打量着我们,手里提着各色的购物袋扰乱着我的眼睛,多是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而她却涕泪纵横地站在这里,身上穿着两年前买的普通潮牌的牛仔短裤,以及学生气息浓厚的帆布鞋。

那一瞬间我突然不恨她了,我也不恨她的那些或拜金或虚荣的言行,我只恨社会留给普通工薪阶层的人太少太少的选择以及遥不可及的物质泡影,它用它带给人的欲望驱动着我们不停地赚钱、花钱,却没有一个意味着成为富人。它用昙花一现的快乐满足诱惑着你,并驱使你看向更昂贵的东西。

我舔了舔我的微微干裂的嘴唇,我决定让我的女人梦想成真。

于是我指着路边的补习班广告牌安慰她:“不会那么久的,你看,我现在可以去尝试应聘这些补习班的老师,如果我教学成果足够好,还是会有可观的收入的。”她顺着我的手看过去,广告牌上那个名叫“Never Wong”的男生正摆着明星般的pose,一脸冷峻地站在那里,虽然由于颜值硬伤,整个画面既不美观又不耐看,但这正响应着香港社会正努力传达的信息——读书有用且赚钱,让人忘却升班升学的渺茫概率,投入到这场盛大的投资中来。

她突然笑出声来:“如果你上了这种大海报,一定很丑。”

如果这场对话没有发生在我的二十一岁,而是更成熟一点的我的话,我断然不会给出这种稀烂的承诺。首先,自己会考的时候并不是任何科目的状元,也没有在大学里继续深造某一门课,成为明星讲师的概率本就等于零,连市场推广的价值都没有。

而且由于太年轻,我根本没有意识到给予他人不可能实现的希望意味着什么。

可二十多岁的普通人是不会想这些的,她也不例外,抹掉眼泪后注意力很快就放在了寻找一杯冰镇奶茶上。我看着她的背影,无端端地开始思考婚姻的意义是什么。

很快她就端着一杯茶回来了,并挤眉弄眼地提示我看奶茶店。此刻一名孕妇正在费劲地往杯子里戳吸管,由于肚子太大,她探着身子借着力,模样异常滑稽。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那个大肚婆。”她压低了声音问我。

“嗯?”

“真惨,大着肚子,又独自一个人出来买餸,还穿着这么随便的衣服,背着一个布袋子就出门了。”她的声音里满是同情和不满。

我还是没明白她想说明什么,反正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这种条件,就不要生小孩了啊。我上次在ifc见到的那个孕妇,那才叫优雅呢,穿着Celine的针织衫,化着淡妆,在那边慢悠悠地挑衣服,那肚子,也有那么大了。”她边说边比划了一个七八个月的肚子。

我想起某次社会学的课堂上面有人提出的观点:“穷人是不应该拥有婚姻及婚姻一切权益及义务”,理由是穷人的婚姻如果有进一步的催化,例如繁育下一代,势必会冲垮原本已经十分脆弱的家庭经济结构。但是如果没有进一步的催化,穷人的婚姻是一场只有义务没有权益的契约关系,并不应该存在。

末了还给出了一组数据,多少钱的身家适合考虑结婚,入门的一档是150万港币。

那个孕妇提着布袋子满不在乎地往前走着,袋子里装着的鸡露出一只爪子,一颤一颤的。随后这只鸡会被带到她家里,被蒸煮或是被红烧,然后她会吃下去,成为婴儿的养料的一部分。

那个她口中的ifc孕妇,也许也会慢悠悠地走进一家海南鸡饭专门店,点一只烹饪完成的鸡,然后成为她的婴儿的养料。

所以对于两个人肚子里的小孩子而言,他们所获得的东西其实并没有差别,也就是说在母胎里,所需要的营养可以相对廉价地获得,那么母亲的子宫是不是唯一没有社会阶级的地方呢?

我刚为我的新理论高兴了一秒钟,就瞥到她脸上不屑的神情,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再多的理论有什么用,又不能换钱。

“那,你以后愿意生小孩吗?”我问她。

“住两千尺的房子,家里请了让我满意的菲佣和陪月师,再加上去养和book到私家房,我就愿意生。”

我预料到了她的这个回答,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毕竟香港这个地方的每一块砖瓦,都是由欲望驱动而堆砌起来的。只是其中太多的人以为自己在满足自己的欲望,其实是被命运牵着前行罢了。

“哦对了,怀孕期间我也是不会去工作的,听说对着电脑对孕妇不好,有辐射。”她拨弄着杯子里的珍珠,补充道。

“那,母乳吗?”我想是一个已经预知自己考试失败的学生,反而开看了接着做题。

“绝对不,别讲笑啦。”

那你还是别生了吧。我在心里想。

她今天的奶茶似乎买得甜了点,她只喝了三分之一后便不想再喝,随手递给了我。我尝了一口,果然很甜。

但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随手递给他人解决的,政府不停地想把生育的大棒交给每一个市民手中,又是减免个税,又是休假补贴,但市民个个不理会。就像Anne一样,她会觉得生育整个过程是为男方打了一分长工,因此她会对薪酬环境有要求和期待。而我,本质上也并不需要一个小孩来继承我已经很失败的人生。

而且我知道,这座城市里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我看着香港六月的街头,感觉香港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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