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任何一种交流都需要耐心,人和人,人跟物,与周边的环境,与一幅作品,所有的走马观花只能看到表象,倘若深入去交谈,连一条纹理都在传递情感,如大地的沟壑,爱人的皱纹。
文 | 祝羽捷
西欧英国
▲英国国家画廊
所有的走马观花只能看到表象,倘若深入去交谈,连一条纹理都在传递情感,如大地的沟壑,爱人的皱纹。
英国画家画廊曾经为盲人组织过一个讲座,将大师们的作品做成可供触摸的印刷品,一边讲解,一边请大家用手指触摸纸上的凸起,感受它的构图和实物的形状。
看不见的人可以用手去触摸。每次走进国家画廊,我觉得自己相比盲人更像是蹲在伦敦地图的流浪汉,运气好的时候能多讨到一些食粮,时多时少,每次的收获不可预测。
为人在世,有个喜欢的去处是重要的。当年英国国家画廊为当代大师卢西安·弗洛伊德配备了进出美术馆的钥匙,方便他随时前来。弗洛伊德经常半夜画完,就去国家画廊观看古代大师的经典作品。
他临摹夏尔丹的画,并且用自己的方式重画了弗朗索瓦·布歇的一幅作品。
▲《意大利女人》(柯罗)
卢西安对国家画廊感情深厚,他甚至把自己买下的《意大利女人》(柯罗)捐赠了给它。这幅画可以在柯罗的展示小厅里看到,在风景画中独树一帜,因为它是其中唯一一张肖像。
我试图去体会弗洛伊德那一刻的感受,独自徜徉在艺术长卷里,心里既是平静,也是热闹。
塞尚曾经说过:“世上的人生又过去了一刻。”外界是非都与我无关,也无足轻重。你看日月换新天,哪个生命长得过艺术?
有次我在国家画廊的教育中心听讲座,结束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穿过各个世纪的展厅,每个展厅空无一人,红色的、灰蓝色、草绿色的背景墙区分不同的时代,犹如一个个时空隧道,把我带回到中世纪的宗教,也带回古罗马传说和希腊神话,带回意大利文艺复兴,带回威尼斯的黄金时代,也带回大英帝国崛起,带过法国大革命之后的浪漫……
那些一个个富有戏剧性的历史时刻,是我能想象到的最能体会弗洛伊德心境的时刻了。
去国家画廊看展览也很有意思。无论是卡拉瓦乔的《男孩被蜥蜴咬伤后》,还是伦勃朗《63岁自画像》,他们总能把自己馆藏的巨作,再东拼西凑或者缝缝补补出一个展览,并且能让展览不单薄,有学术性。
国家画廊的策展人说,我们的作品都要是让人叹为观止的,我想这倒是符合英国人骨子里的自信和傲娇。
他们处处要把画廊里的作品诠释出与众不同的味道。例如国家画廊的目录里关于达·芬奇的《岩间圣母》的条目整整有14页,而这14页却只想证明一件事——虽然卢浮宫有一模一样的《岩间圣母》,但国家画廊的这幅绝对是货真价实的真迹。
他们将这幅画与《圣母、圣子、圣安妮与施洗者圣约翰》一同被挂在一个像礼拜堂的房间内,凸显地位。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梵高的《向日葵》上。尽管梵高生前画过不同版本的向日葵,国家画廊却坚信自己的这一幅更加原汁原味,是梵高以捧回家的向日葵为模特作画。而阿姆斯特丹的那幅则是照着这一幅而作。
2014年,画家画廊同时展出了这两幅《向日葵》,可能是为了见证这一历史时刻,也可能是为了一睹两幅作品细微差别,人们在博物馆门前排起了壮观的长队。这可能是迄今为止,国家画廊参观人数最多的一次展览了。
扬·凡·艾克是北方文艺复兴里最夺目的画家,《阿尔诺芬尼夫妇像》竟然也在这里。有种说法称,凡·艾克是革新了使用油来作画的人。
在这之前,画家基本以蛋彩调和颜料作画。而这幅画也是符号学研究的典范,几乎每个细节都有象征意义:夫妻二人的手势和华丽的长袍,点着的唯一一支蜡烛,站在夫妻前面的小狗,两双脱掉的拖鞋,窗台上的柳橙……
更神奇的是画家本人的入画,夫妻背后墙上的镜子勾画出整个发生在房间里的事物的背影,包括了画家本人,这更像是一面摄像机,真实记录这里的一切。
在镜子周围的十个圆形铜饰上,凡·艾克在每个圆环里画了一个基督受难的圣经故事,这些只能靠放大镜才能看得出来了。
正如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女神,不同画家塑造的维纳斯也是不相同的。桑德罗·波提切利的维纳斯从未离开过意大利,可是在国家画廊的文艺复兴时期作品中不难发现《维纳斯与战神》。
提香的《维纳斯和阿多尼斯》,描绘了罗马神话中阿多尼斯欲外出打猎,而维纳斯苦苦挽留他的故事。背景中熟睡的丘比特,喻示着天堂般的爱情,而阿多尼斯手中的箭与脚下的猎犬,则暗示着尘世的诱惑与召唤。
委拉斯贵支的《镜前的维纳斯》,当观看裸体横陈的维纳斯时,不难发现她在也在镜中观察自己,跟你一样成为观赏者。
鲁本斯在经典作品《 帕里斯的裁判》中,将三位女神维纳斯、雅典娜、赫拉画得丰满圆润,坐在岩石上的希腊神帕里斯手举着代表美貌的金苹果,正犹豫着要送给哪位女神,美貌有了竞争性。
同样陈列在画家画廊的《维纳斯与丘比特》,布龙齐诺画中的维纳斯手里正握着一颗金苹果,正是从希腊神帕里斯手中得到的,这幅画给人很强冲击的是——维纳斯并不神圣,正在和丘比特相拥、接吻,更奇怪的是丘比特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
小汉斯·霍尔拜因曾经来到英国为皇室绘制肖像,特别成为亨利八世和妻子们的御用画家。也许现在3D绘画不算稀奇,但小汉斯的《大师们》在当时绝对是超前之作。
他将一个骷髅隐含在两位法国大使前面,我们需要变化角度观察才辨认得出,这是一种所谓的“视觉陷阱”。在大师们的桌子上摆着望远镜、星象仪与地球仪。那是人类热衷航海和观星的时代,未知的世界是那么神秘。
有个英国人说,看一个人是不是纯正的英国人,就看他认识不认识康斯特布尔的《干草车》,英国人从小家里就摆着各种这幅画的复制品,甚至巧克力盒子、马克杯、墙纸上都是这幅画。
有些人甚至还开玩笑地说,脱欧时可以用这幅画来判断你的去留。尽管透纳的画大多陈列在泰特美术馆,但曾经被投票评选为“英国最伟大的画作”的《无畏号战舰》,却在国家画廊的英国画家馆中。画中金色夕阳下,无畏号战舰在向东行驶,昔日身经百战的老战舰正在走向解体,它就是在特拉法加海战中打败法国和西班牙无敌战舰的英雄。
国家画廊出现频率最高的英国面孔,我想可以是安德鲁夫妻了吧。特别是那副《安德鲁夫妇》,堪称是米切尔《风景与权力》理论的研究典范。
托马斯·庚斯博罗为安德鲁这对新婚夫妇绘制的肖像,在当时看来是非常少见的构图方式。
肖像画一般都会设置在室内,而他们的背景是风景,近处清晰看到刚收割的作物。先生穿着休闲的狩猎装,妻子则正襟危坐,身着分体的法国时髦风,她手部握着的东西并不能看清,画家根本没有画出来的原因,也是这幅画的谜团之一。
她的眼神轻蔑傲慢。《风景与权力》中可以看出十八世纪一对富二代门当户对的结合,身后的千亩良田就是他们婚姻的契约。最后一幅则是近代艺术家印卡·修尼巴尔的作品《无头的安德鲁夫妇》,他是具有尼日利亚-英国双重性的“后殖民的混血儿”。
作品中去掉了安德鲁夫妇的头,并换成非洲布料服装,用来揭示殖民主义。
国家画廊中的有些作品旁还摆着画架,用一根隔离线将它们圈起来,不准游客涉足,木架子上有一副临摹的作品,颜料尚未完全风干,肯定无法带走,不知道是哪位画家或学生曾经临摹过。
这样的场景我还从未在卢浮宫、奥赛、普拉多、乌菲兹美术馆见过,只是觉得国家画廊更有亲近感,也不要门票,倒不像印象里的英国人那样,总是端着架子。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一家殿堂级别的美术馆。如果说在英国哪个博物馆可以担当美术历史书的角色,我想只有国家画廊了。
只是它的建立时间是1824年,大大晚于意大利、法国、荷兰等国的同级别美术馆。
比起大英博物馆主要收藏古老的雕塑和器物,泰特美术馆专注于英国画家,皇家艺术研究院专注于教育而无古老的大师收藏,国家画廊却力图囊括从13世纪到20世纪初的各个时期、各个大师及流派的代表作品,尤其以西欧艺术家为主。
读艺术史的时候,老师常常在课上分析的案例都藏在这里。
也许是有意为之吧,分析完作品再跑来欣赏时,像是来见一位已经了解了身世的朋友,忍不住对它会心一笑。
拿破仑将战利品存放在卢浮宫。英国人额尔金将希腊帕特农神庙洗劫一空,这些艺术珍品成为大英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欧洲的绝大部分博物馆都是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兴起的纪念馆。
▲美泉宫
卢浮宫、乌菲兹、普拉多、美泉宫大都是王室贵族曾经居住的宫殿,大规模世界绘画收藏通常来自皇家收藏,可是英国国家画廊的收藏却是通过两百年来通过私人捐赠与竞拍的方式收集的。
虽然它同其他世界级美术馆一样,覆盖了整个欧洲艺术绘画史,几乎成为一本美术史教科书,却在藏品的尺寸上明显小一圈,想到它们都是个人捐赠而来,我也不会再拿他们去跟卢浮宫里的张张巨幅尺寸作品比较,更觉得它们精致秀美,是一颗颗难得的珍珠。
然后,并不是每颗珍珠都会吸引你的目光,艺术的感受是主观的,每次来到这里,我总有新的发现,之前忽略的作品又被重新吸引,每次来都因当时的心境不同而有不同的感受。
▲约翰·朱利叶斯·安格斯坦
最初来自银行家兼收藏家约翰·朱利叶斯·安格斯坦(John Julius Angerstein)的38副作品,是乔治四世说服英国下议院通过决议,拨款向其收购而来,其中就有伦勃朗、拉菲尔等人名作;而后,风景画家、艺术品收藏家乔冶·波蒙特爵士(Sir George Beaumont)以“妥善安置、维护并展出作品”为条件,向英国政府捐赠画作,进一步丰富了美术馆馆藏。
个人捐赠,代表着英国人民难能可贵对艺术的热爱,当然少不了财力的支持,又有一种取之人民、用之人民的分享精神。
中国人讲究风水,我觉得国家画廊的风水就很好。
它建于特拉法加广场之上,东面是伦敦城,北面是Soho,南接大名鼎鼎的白厅大街,西南是通往白金汉宫的林荫大道。
不但交通便利,整个广场也因它而成为了艺术广场,每天门口都是趴在地板上创作的人,街头表演聚集,鸽子信庭漫步,两个郁金香形喷水池里是天蓝色,三个柱子都有历史人物雕像,第四座基柱上的作品却是一直在更换的,成了展示现代雕塑作品的地方,这样的创意也是绝顶的。
也许很多人觉得特拉法加广场热闹非凡,我却认为它觉得比不过国家画廊。这里的画作虽然静谧,它们传达的故事、信息、情绪却如梵高最后一幅画作的群鸦,从麦田飞掠而出,令人应接不暇。
我们可以用读一本书、看一部电影的时间来讲故事,在这里,没有一幅作品是冷凝静止的,讲故事的时间是光速的。
有耐心的人太少,整个世界都在慌张。
世上任何一种交流都需要耐心,人和人,人跟物,与周边的环境,与一幅作品,所有的走马观花只能看到表象,倘若深入去交谈,连一条纹理都在传递情感,如大地的沟壑,爱人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