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cky Strike 03

朗姆洛最后用手机和巴恩斯拍了张合照,这又花去了不少时间,因为巴恩斯的个头太矮了,摄像头没法同时框住他们两人的脸,巴恩斯又极不配合,朗姆洛不得不半蹲着,直到小腿酸痛。

巴恩斯像是被挟持了一般僵硬地站着,仿佛眼前这个请他吃披萨的男人,他母亲的“朋友”,实际上是个被警察围堵的穷凶极恶的罪犯,下一秒就会用匕首割破他的喉咙。他歪着头,努力与朗姆洛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保持距离,避开那把不存在的匕首。

“好了没有?”他不耐烦地小声催促。

岸边除了他们就只剩下一对情侣,正在被几只不知名的海鸟骚扰。

朗姆洛把那张差强人意的合影发给了南希,毕竟她才是巴恩斯的合法监护人。巴恩斯坐在长椅上慢条斯理地啃热狗的时候,朗姆洛正在编辑那条短信,他绞尽脑汁,觉得不管怎样看起来都很奇怪,他像一个不负责任的,就连儿子的生日聚会也不曾出席的父亲,某天却突然良心发现想为修补父子关系做最后的努力——他知道自己会是这种人,所以从来就没有过组建家庭的念头。朗姆洛突然记起南希那天的话,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也许真的有一个他没见过的小崽子,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他感到一阵惶恐,像是吞进一颗烂苹果。手机屏幕黯淡下去,一直没有再亮起来,南希没有回复他。那张照片同之前发去的抱怨、油费单一起石沉大海。

“你还在在磨磨蹭蹭什么?”

朗姆洛站起身,巴恩斯正掰下一些面包屑攥在手里。

“我想去喂那些鸟。”他指了指远处灰色的海岸线。

“喂什么鸟?我给你买热狗不是让你拿去喂鸟的,再说那些鸟凶得要命,它们会把你的眼睛啄下来,而不是吃你的那点儿面包渣。”

朗姆洛扳过巴恩斯的肩膀,推搡着男孩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天下午南希在离开前留给朗姆洛唯一的线索。

“叫什么来着?”她屈起食指轻轻敲打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那样能让她快点想起一些重要的事情,也许高中母校的名字算不上一件重要的事情,不过大概也很少有人会忘记,朗姆洛就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毕业的,高中的最后一年他和其他捧起了棒球联赛的奖杯,那张照片也许现在还贴在学校的陈列室里。他并不怀念十八九岁,只是觉得到那时为止他的人生还算在正轨上,父母不管他的死活,他自己一个人过得也不差,十年之后的那件事情冲淡了之前所有的痛苦。

“我想起来了, 马里斯,就叫这个,我在那里待了四年。”南希拧着眉毛,陷入更深层的回忆,“我是在毕业的第二年生下巴基的,第二年三月。”

朗姆洛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他刚想去接,南希却抢先一步自作主张地挂断了电话。“我想起来了!”她拍着脑袋尖叫道,“他叫乔治!乔治·格雷格!橄榄球四分卫!毕业前那一个月我们整天混在一起,他简直像块橡皮糖,还送了我一条刻着我们俩名字缩写的手链,真是太老土了……”

“所以你不记得高中的名字,  却记得一个小情人送你的手链?”

“他很可爱,”南希扑哧一下笑出来,“别这么混蛋,朗姆洛,我也会记住你的。”

“还是算了吧。”朗姆洛推开她,“你怎么就确定是他?”

“没有确定,但我觉得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

“那另外百分之五十怎么说?我不想白跑一趟。”

“我怎么会知道?你才是侦探,我付钱了,你就该去做事。”

“或许你应该再找个律师,把抚养费的问题也一并解决了。”朗姆洛交叠双臂枕在脑后,“我不明白你怎么就这么想找那个人?养不起了吗?还是小鬼天天缠着你要找爸爸……”

“不,”南希打断他,“他没有,他一次也没有问过。”

“真是个好孩子。”

“如果有一天他问了呢?”

“你就告诉他他是从垃圾桶里的一个旧避孕套里自己爬出来的……”

“够了!”南希突然尖叫起来,她捂着头,胸脯剧烈地起伏,仿佛受到什么冒犯似的,过了好久才终于平静下来,她看着朗姆洛,仿佛他才是多年前那个错误的责任人。“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自己带他去,也不能骗他,我做不到,所以我才找到你,”她紧紧抓着朗姆洛的胳膊,语气近乎哀怨,“你带他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就当是旅行,让他看看他出生的地方,让他知道他就是从这里来的,他很乖,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布洛克,算我求你,我会再给你一笔钱。“

朗姆洛无话可说,他连声答应,因为这是唯一能让南希平静下来的办法,她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只发狂的母鸡,不知道是谁抢走了她的蛋。

“没问题,我他妈也不想每天蹲在草丛里偷拍有钱老头乱搞,”他拍着南希的背,“如果找到了,要我帮你在那小子脸上揍一拳吗?”

“要我帮忙吗?”图书管理员出现在朗姆洛身后。

“不了,谢谢,我只是随便看看。”

“是校友吗?”

“不好意思?”

“我是说,你也是马里斯高中毕业的吗?”

“哦不,事实上,我是来找人的,”朗姆洛匆忙合上那本年鉴,“乔治·格雷格,他应该是1999年毕业的,我是他表哥……”

“真的太不幸了,他是个好人。”没等朗姆洛说完,图书管理员突然大力地拥抱了朗姆洛一下,她是个身材娇小的中年女人,不得不踮起脚才能完成这个动作,“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知道吗?他三年前去世了,”管理员把朗姆洛拉到门口,压低了声音,“卡特里娜,三年前那场飓风,他本有机会逃出来,但他听见屋子里有小孩在喊救命,于是又折了回去……”

管理员流露出痛惜的神色,就像是她的亲人遭遇了这种不幸一般,接着她讲了很多细节,仿佛灾难发生的那天她也在现场。她抽了一下鼻子,摇着头,用手背使劲擦着眼眶。

“他是个好人,我们给他做了一个纪念墙,你想去看看吗?”

朗姆洛下意识地看了看巴基,男孩正坐在角落里看一本巨大的硬壳书,不知道他吊着一只胳膊是怎么把书从架子上搬下来的。就像管理员说的,图书室已经快关门了,最后几个学生也在刚才收拾好书包三三两两地离开,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巴基一个人,明亮的日光灯把他的脸照得惨白,他看起来就像科幻片里被抓去做实验的小孩,孤零零地被扔在一间透明的大房子里,下一秒就会有护士进来往他的胳膊上扎一针,但他却对此毫不关心,只顾着看手里那本书。巴基总是这样,总是专注于一件事情,有时候是扣座椅上的破洞,有时候是踢石子,对周围的一切都不闻不问。朗姆洛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并不是因为自己白跑一趟(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如果他现在揪着巴恩斯的耳朵告诉他他那还未曾谋面的爸爸三年前就死了,那个生前没对他尽过一点责任的人死后却成了英雄,巴恩斯大概也会点点头,继续哗啦哗啦地翻动那本书,就算现在有人把他从这间屋子里拖出去,他大概还是会拽着那本书不松手。也许真该有人把他绑在椅子上好好研究一下他的小脑袋,要知道当初他答应南希当几天保姆的时候,并没想到自己要应付的是个自闭儿童。也许是被盯着的时间太久了,巴基似乎感觉到一股视线,他四下张望,在看到朗姆洛之后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先生?你想去参观一下纪念墙吗?”管理员伸出手在朗姆洛眼前晃了晃,她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是你的孩子吗?真可爱。”

“噢,是,是这样的,我和我的表弟……呃,乔治,我们小时候玩得很好,后来我就独自去了别的地方,事实上我是前不久才得知他去世的,所以我才回来他以前的学校,想看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可以留作纪念的东西,”朗姆洛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实在是巧妙,乔治·格雷格的确留下来一些纪念品,比如一个八岁的小男孩。他绷紧了脸,用和管理员同样沉重的语气补充道,“照片、作业本、奖杯都可以,他打橄榄球很厉害,是吧?你知道他毕业之后的去向吗?”

“橄榄球?他不打橄榄球,”管理员睁圆了眼睛,她的妆花了一半,看起来格外滑稽,“他是个……他的腿有毛病,总是一个人待在图书室里。”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海边已经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朗姆洛从兜里摸出一本皱巴巴的旅游册子,像所有的旅游手册一样,这本册子同样吹得天花乱坠,但他从来没见过如此惨淡的地方,就像是一夜之间被全世界的旅游公司从名册上划去了一样。远处就是墨西哥湾,死气沉沉,像一块用旧的抹布。巴基站在海边,直挺挺地伸着他完好的那只胳膊,掌心摊着一把面包渣,过了很久也不见有海鸟来啄食,但他仍然站在那里,每隔几分钟换一个位置。朗姆洛想起街上那些把传单塞进别人怀里的小孩,他们惊人地执着,会眼泪汪汪地看着你,直到你心软为止。

燕鸥、鰹鸟、鹈鹕及其他许多珍稀鸟类,还有什么加勒比海牛,朗姆洛读着那本册子,更加确信上面的内容纯属胡说八道,他连一根鹈鹕的毛都没看到,眼前只有一片脏兮兮的海,和一个阴沉的怪小孩。

乔治·格雷格死了,他是个瘸子,一生从没打过橄榄球。朗姆洛从巴基手里夺过那本书还给管理员,拉着他匆匆离开学校。

南希依旧没有回复短信,朗姆洛拨过去几次,始终没能接通。

“鸟都飞走了,”巴基慢慢地走过来,头发被海风吹得像个鸟窝,“之前明明还有很多。”

“告诉你了,没人想吃你的面包渣,连鸟也他妈不想吃。”

“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找的人死了,我刚才听见了。”巴基突然拍了拍手,朗姆洛刚想发作,却发现他只是在掸掉手掌上沾着的面包屑。

“听着,那不是我要找的人,是你妈要我找的人,知道你妈为什么要找吗?因为那他妈的是你爸,不要表现出一副一切与你无关的样子,我他妈开了两天的车,都是因为你……等一下,你们学校允许三年级的小孩留长发?”

“不关你的事。” 巴基像刚洗完澡的小狗那样晃着脑袋,想甩掉上面沾着的沙子,却只是把头发弄得更乱,“他死了,那我可以回家了吗?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南希是怎么跟你说的?”

“她说,她要离开几天,你是她的朋友,你会照顾我,我想回家了,你能送我回家吗?”

“她告诉过你她去哪儿了吗?”朗姆洛如梦初醒,他按着巴基的肩膀,因为他现在就像个身负巨债的赌鬼两腿打颤。“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他的嗓子里灌进太多的风,听起来像个破破烂烂的发动机。

“不知道。”巴基摇了摇头。

“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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