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且留人

  三姑避暑,六婆现身 

  三姑六婆?万盛「竟敢」拿这当题材出套书?!嗯……的确是奇葩一株。 

  可是……读者知道哪三姑哪六婆吗? 

  快查字典呀! 

  不……不用了!编编这就为你解惑来也。 

  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是也。而因为今年夏天实在太热了,三姑决定先放大假,各自找地方避暑去,留下六婆陪众亲爱的读者happy,顺便长一点知识。 

  话不多说,编编这就将六婆的典故写出,让大家认识认识-- 

  牙婆:又称牙嫂,这是一种专做人口贩子的女性。这种牙婆既有专为府宅官方奔波,也有为富豪私家拉拢。宋代<吴自牧梦梁录>里曾说:府宅官员,富豪人家,欲买宠妾、歌童、舞女、厨娘,针线供过,粗细婢妮,亦有官、私牙嫂,及引置等人。将牙嫂的职业特征记得清清楚楚。后来直到清代,牙婆为人家买丫头、买妾仍盛行不衰。<红楼梦>中,贾府丫头犯了大错,就要叫「人牙子」带走卖掉,这种人牙子里,就有牙婆的一席之地。 

  按字面解释「牙」是指责买双方中间的介绍人,有「互」之意,或者说「牙」通「互」。牙婆又通常兼营媒婆的职业,而做媒婆的也常常兼做牙婆的买卖,这样互相兼职,可以大大提高经济效益。 

  媒婆:就是专为人家介绍婚姻的老妈子。我国古代媒人起源较早,早在<诗经.卫风.氓>里就有「匪我愆期,子无良媒」的风俗了。没有良媒,双方就成不了亲。在<周礼>的「地方」篇里,还有负责掌管男女媒合的官名,叫做「媒氏」。因为依照古代习俗,婚姻的成立必须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则私下苟合,就要被父母和社会看轻,这就是<孟子.滕文公>下所说的「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后因老妈子年事较高,阅历丰富,并在本地一带人头又熟,所以人家有小子或女儿的,都乐意找她们去解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问题。封建社会中,连媒婆也有分等级的。宋<东京梦华录>提到:「……媒人有数等的,上等戴盖头,着紫背子,说官亲宫院恩泽;中等戴冠子,黄包髻,背子或只系裙,手把青凉伞,皆两人同行。」 

  要干这行,媒婆的心计和嘴皮子是很厉害的。尤其是为了赚昧良心的钱,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可参阅<金瓶梅>媒婆与西门庆勾结)。 

  师婆:以装神弄鬼、画符念咒的巫术作为生活来源的巫婆。巫在我国起源很早,有男巫和女巫之分。男曰眺,女为巫。其中女巫称为师婆,大概在宋以前就有这样的叫法了;后来元.张国宾<罗李郎>中有说:「也不索唤师婆擂鼓邀神,请山人占卦操着。」由此可见,师婆的叫法已是很普通了。而师婆尚有一个叫法,为师娘,这在明.陶宗仪的书中也有记载。 

  其实,作为搞骗人把戏为业的女巫,早在战国时代就被西门豹弄得声名狼藉了(请见河伯娶妇,女巫诓骗送女子入河,以利河伯娶亲)。 

  总之,由于我国地域的广大和封建迷信在人们脑中根深柢固,所以师婆的职业还是花样翻新,不断耍滑地留传了下来。虽然他们害人不浅,劣迹斑斑。 

  虔婆:就是妓院里的鸨母,因为虔字在古代有强行索取之意,而鸨丹勒逼雏妓接客,从她们身上强行榨取钱财,所以人家便送了鸨母一个「虔婆」的称号。元.<曲江池杂剧>道:「虽然那爱钞的虔婆,他可也难怒免,争奈我心坚石穿,准备着从良弃贱。」把爱钞与虔婆连在一块,倒也十分贴切。 

  药婆:就是靠着出卖手里的草头方和成药为生的妇人。卖药治病当然无可非议,可是这帮子人串门走巷、进出人家,为了多赚好处,又常会干起不可告人的勾当。比如在暗底下替荡妇们出卖春药,向不慎怀孕的姑娘出卖打胎药,弄得不好,有时还会偷卖鸦片,或者毒药等等。为了赚钱,她们总是千方百计口吐莲花,漫天要价。有时人家被她抓到什幺把柄,敲榨勒索,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稳婆:就是为官府服役或私人接生的收生婆,平时也常叫老娘。按照<长安客话>的说法,宫廷所需稳婆,都是要在民问收生婆里预选,然后把预选出来的稳婆名字登记在册,以备需要时的选用。被选进内廷的稳婆除了接生,以及选奶口(乳娘)时看看「乳汁厚薄,隐疾有无」之外,她们还在宫廷选美活动时起着重要的作用,不仅在辨别妍蚩时有着她们的份,并在裸衣检查体格皮肤乳房阴部等,更是非她们莫属。 

  而公家的稳婆,在踫到女尸时,也常要她们出场以检查隐私之处;平时对于妇女遭人强奸,也总由她们进行采验。 

  民间接生的稳婆,既有专职也有不专职的;稳婆接生只凭经验,缺少医学常识,因此碰上难产,产妇娘的死亡率就高得吓人。加上她们不懂消毒,又给产褥热和婴儿破伤风的发病,酿成了人为的因素;加果她们再为姑娘家非法堕胎,那自然要被社会唾骂了。 

  三姑之限划分极细,六婆则否,一婆兼六婆也是可能。 

 

  话画<六婆>       德珍 

  三月二十二日,麦当劳,项姐神釆飞扬地拿出<六婆>企画档案;霎时,我脑海瞬间闪过圣经里摩西双手高举着十诫的场景,哎呀呀,一时之间周围光环乍现,诡谲气氛扑天盖地而来……对的,就是这种感觉--很另类。当下我知道--新的挑战上门了。 

  没让我失望,<六婆>这题材确实强力吸引了我,因为……很怪。立即的,两人便热络地讨论了起来,更有志一同地想做一些新鲜玩意儿来配合这套书。 

  项姐很认真、很认真地告诉我:「妳可以画得怪一点,没关系。」 

  「太怪……万一影响美观……那销售量……」这下换我犹豫了。 

  项姐当下豪气千云、爽剌剌道:「我都不怕了,妳怕什幺?画!」 

  好!免死金牌既出,后顾无忧,于是拍板定案。 

  然后,痛苦紧跟着来,原因无它,不就是我血液中隐着的叛逆因子跃跃欲试。 

  而在突破第一层压力之后,一阵无与伦比的快乐乍现! 

  为了让画又「怪」又有味道,且要保持我的风格,项姐不时打来「关怀」的电话:「要怪,要漂亮,要有风格,其它,随便妳怎幺画!」 

  嗯……想象空间很大,实际付诸行动的范围却很小,我心中的天平无法取得平衡--既要惊动万教,又要顾及主角的美丽形象,这任务……实在很难哩。 

  要怪、要漂亮……项姐的电话余音常常让我脑中呈现一大片白,坐在计算机前发呆半天。望着桌旁、地上小土丘般的资料,再看看计算机里被我杀掉的N个档,心中好不服气。于是,一次次不厌其烦地重画、重修,无非是想精确地拿捏分寸。从套书<姻缘簿>、<花神>,以至现在的<六婆>,我都费尽心思,想给读者耳日一新的感觉!这点,相信项姐及众作家们也都和我一样的想法。 

  结果出来啦!不知作家们和读者是否喜欢?但我真的已尽力维持「怪与美」的特色了。 

  每一次的合作案我都独自进行,尽量不受大多干扰,项姐给予我相当自由的创作空间;企画案的沟通,我们之间只有共识,而没有约束。或许是因为事前沟通顺畅,默契也够,画稿几乎都能符合顶姐的要求。而这些画稿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每张画稿的、主题和背景上,隐约或明白地影射出、主角的特质和身分,每张画稿的小细节其实都有可堪玩味的「意思」。 

  这次的<六婆>系列因为主角身分较特别,对万盛家族成员来说也是崭新的挑战。夏日炎炎,希望这异于以往的「口味」能带给读者很不一样的感觉。 

  序

  师婆的灵感,是就近取材于书上的「河伯娶亲」--官员西门豹将诓骗女子入河当新娘的巫婆投进河中,一举扫荡骗财的巫婆,破除人民的迷信。

  而真正的亚女自然也受到波及,不得不避居它地,从此地位一落千丈。祝氏巫女怨恨油然而生,就从这一代开始,世世代代诅咒西门家,而男主角就是很后代、很后代的唯一子孙--

  写的是反传统的六婆之一,至于角色或故事有没有反传统,自然是由读者来评断。

  一直以来,我对套书的感想是一种另类挑战,它跟单人的创作不一样,从接到套书主题开始时,脑筋会一片空白,必须花时间培养感情,然后花尽心血为它量身打造一个剧情,就算写到一半突生其它想法也不能走调太多,以免失去主题,无法配合其它的套书作者,这也算是学习一种团队的合作精神吧?(笑)所幸,项姐给的主题愈来愈另类,这一点我不得不佩服项姐,摸透万盛作者的心思,愈另类的兴趣愈能提高战斗能力,反而对以强烈爱恨为重的主题,我真是束手无策,恐怕要发呆大半年才会有一点结果出来--相信我,这一直是我写作生涯上的一大弱点。

  另,这一次,写六婆,让我很开心的一点就是特别版里的前世今生。

  从第一次接触到言情小说的前世今生,就有一种「哇,一定要这么惨吗?」的想法。书中,前世一定惨绝人寰,男女主角难以厮守终生,所以今生才能苦恋成功;若无法成功,没关系,来世再来一次……当年尚是读者身分的自己,一本接着一本看,看到最后因为太悲惨了,所以对前世今生的题材渐渐不感兴趣。身为读者的心很想跟作者们抗议,是谁规定一定要前世死不暝目,这一辈子才能排斥万难再相聚?

  不过那时很傻,根本不知什么写信或传真,后来自己当了作者,也不能免俗地写了一本前世悲、今生喜的故事;更曾想过一本书里塞个前世今生大圆满,前五章写前世,后五章写今生,前世今生都快快乐乐的,呃……当了作者才发现这种快乐的前世今生对于整本书好象没有什么意义,写出来就是自己爽而已。(沮丧)所以这一次,利用特别版,写了一篇前世今生,让西门恩与祝十五在古代圆满结束,也在今生有美好的开始,写得让我非常开心、写得让我心好痒好痒,算是一圆当初身为读者的梦想,这倒是当初接下六婆时,始料未及的美丽收获。

  楔子

  「……」

  「嗯?小妹妹,你在说什么?」少年坐在床缘微笑道。他的面色略嫌憔悴苍白,但相貌却十分清俊。

  「什么叫恶灵?」

  「恶灵?」他慢慢梳着她乱乱翘的长发,沉吟了会,答道:「那在众人眼里算不好的东西吧。」

  瘦瘦小小的身背硬梆梆的,少年心里觉得奇怪。

  「小妹妹?」他俯下头,不料她突然转过身来,差点撞上他的嘴,他心里无由来地漏跳一拍,连忙退后。

  「她们叫我恶灵。」声如蚊,几乎听不真切:「那我就是不好的东西了。」

  「胡说。」少年撇开脸咳了几声,才转回温柔笑道:「每家的孩子都是宝,连我这病骨在大哥他们眼里都是宝了,何况你这小姑娘生得这么可爱呢。」有一副健康的身体,相貌又生得极佳,就算生自祝氏一族的巫术世家,将来的命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像没有细听他的话,只呆呆地望着他迷人的笑颜。

  忽地,她像一头小狗扑进他的怀里,叫道:「笑笑!你好好,对我笑笑!」

  少年被她撞得倒在床上,双手连忙抱住她的身子,怕她掉下床。他怀疑自己被撞到内出血,气一时顺不过来,猛咳着。

  「别靠近我!咳咳……小心传染……」咳了不知多久,差点把心肺都咳出来,才勉强抑止。虚弱地张开眸,瞧见她皱着眉望着自已。

  他微微一笑,道:「我没事。瞧,你送我的花也没事。」他从袖中拿出那朵扁扁的小白花。

  「送花花,就笑。」她害躁地说:「你真好,只有你笑。」她忽停了一会儿,叫道:「姊姊要来了,我忘了要做的事!」

  她连忙爬下他的身体,跳下床。

  「等等,小妹妹,别忘了面具。」他赶紧坐起,拿起搁在一旁的鬼面具。「要忘了,你可完了。」

  她用力点点头。「你不说,我不说,姊姊不会知道我拿下面具过。」她闭上眼,等他帮她戴上面具。

  少年俊秀的脸庞抹上淡淡红晕,想起之前她说拿下面具的意义。反正……反正只有他俩知道,不要泄露就没有关系;何况他久病在世,何时离世都不知道,就当他不知拿下面具后的意义吧。

  她闭上眼,小脸白白的,白到几乎透明,让人怀疑她之前究竟在什么地方生活,仿佛没有照到阳光;头发虽柔又软,却不黑,身子瘦瘦小小,思考也有别于旁人,他想起她方才说的话--

  沉吟一会儿,他捧起她的小脸,轻轻柔柔地在她额面上亲上一口。

  「你在做什么?」她张开眼,好奇地问。

  脸微红,他柔声说道:「这叫怜惜,就是很疼很疼你的意思。不管旁人叫你什么,你都不要在意,人的命都是由自己来决定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笑就笑,你瞧,像大哥哥,活了十多年,要出门还得靠人扶持、要人照料,相较之下,你这个小恶灵,是不是比大哥哥好多了?何况,你待在我这里也有好几个时辰,我也没有什么事,是不是?说是恶灵,那都是骗人的。」

  她的小嘴微张,眼睛张得大大地。他被盯得脸庞燥热起来,心里虽有些失落,但仍然小心为她戴上像鬼一般的面具。

  「我想跟姊姊一样当巫女。」

  「那真好。」他笑道。

  那醉人的笑容深深刻在她的眼底,她脱口:「生病不好。我当巫女,照顾你。一直一直,只要你笑笑。」

  他闻言,心底滑过异样的暖流,笑道:「好啊。」如果他的笑,能让她开心,他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忍着病痛,对着她笑容满面的。

  「等我喔,等我回来,都不能离开这里喔。」

  「嗯,不离开。」他哄她道。她年纪小,过了几天就会忘了他,而他,还能活多久也没个准,只是……她的语气从面具后透出来,有些迷离,像是有两个人在说话,必须细听才知道。

  面具戴在她脸上,看不见她的表情,但知道什么会让她开心起来,他毫不吝啬地露出迷人的笑颜,心中百般不舍,嘴里仍道:「告诉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好不好?」

  她用力点头,软声说道:「我叫祝……」

  祝什么,他听不真切,一阵猛咳让他又差点咳出心肺来,眼角见她迟疑一下便转身离去。他想叫住她,后而一想,叫住她又有什么用?

  她不是西门家的人,来此也只是客……只是个小孩而已,他心中惦记着这么深做什么?自小到大,他久病,以致少见外人,家中女子只有女婢,并无姊妹,那小姑娘只待了几个时辰,他却隐隐约约觉得待她的心态与待亲人不同,有点心跳狂乱、依依不舍,想要留下她却没有任何的理由跟……本钱啊!

  突然间,胸口一阵疼痛,让他直咳出声,咳到了惊动女婢,兄长闻讯飞奔而来。

  「快去请大夫!大夫呢?大夫呢?」

  「大少爷,外头有一摊血呢!」

  「血?谁的?混蛋!管它是谁的!快去把大夫叫来……不不,去把马车拉出来,我背恩弟去比较快!恩弟,你忍着点!」

  他还能活多久呢?西门家的血脉将要断在他这一代,他是早有心理准备了,只是好生对不起大哥他们。

  他的神智飘忽不定,似死非死,连他也搞不清楚了,也许,等他醒来后,牛头马面已在眼前了--

  他不知,方才那小姑娘的最后一句话成咒,让他受尽病痛之苦,却在未来的数年内,无法离世。
  三姑避暑,六婆现身 

  三姑六婆?万盛「竟敢」拿这当题材出套书?!嗯……的确是奇葩一株。 

  可是……读者知道哪三姑哪六婆吗? 

  快查字典呀! 

  不……不用了!编编这就为你解惑来也。 

  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是也。而因为今年夏天实在太热了,三姑决定先放大假,各自找地方避暑去,留下六婆陪众亲爱的读者happy,顺便长一点知识。 

  话不多说,编编这就将六婆的典故写出,让大家认识认识-- 

  牙婆:又称牙嫂,这是一种专做人口贩子的女性。这种牙婆既有专为府宅官方奔波,也有为富豪私家拉拢。宋代<吴自牧梦梁录>里曾说:府宅官员,富豪人家,欲买宠妾、歌童、舞女、厨娘,针线供过,粗细婢妮,亦有官、私牙嫂,及引置等人。将牙嫂的职业特征记得清清楚楚。后来直到清代,牙婆为人家买丫头、买妾仍盛行不衰。<红楼梦>中,贾府丫头犯了大错,就要叫「人牙子」带走卖掉,这种人牙子里,就有牙婆的一席之地。 

  按字面解释「牙」是指责买双方中间的介绍人,有「互」之意,或者说「牙」通「互」。牙婆又通常兼营媒婆的职业,而做媒婆的也常常兼做牙婆的买卖,这样互相兼职,可以大大提高经济效益。 

  媒婆:就是专为人家介绍婚姻的老妈子。我国古代媒人起源较早,早在<诗经.卫风.氓>里就有「匪我愆期,子无良媒」的风俗了。没有良媒,双方就成不了亲。在<周礼>的「地方」篇里,还有负责掌管男女媒合的官名,叫做「媒氏」。因为依照古代习俗,婚姻的成立必须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则私下苟合,就要被父母和社会看轻,这就是<孟子.滕文公>下所说的「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后因老妈子年事较高,阅历丰富,并在本地一带人头又熟,所以人家有小子或女儿的,都乐意找她们去解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问题。封建社会中,连媒婆也有分等级的。宋<东京梦华录>提到:「……媒人有数等的,上等戴盖头,着紫背子,说官亲宫院恩泽;中等戴冠子,黄包髻,背子或只系裙,手把青凉伞,皆两人同行。」 

  要干这行,媒婆的心计和嘴皮子是很厉害的。尤其是为了赚昧良心的钱,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可参阅<金瓶梅>媒婆与西门庆勾结)。 

  师婆:以装神弄鬼、画符念咒的巫术作为生活来源的巫婆。巫在我国起源很早,有男巫和女巫之分。男曰眺,女为巫。其中女巫称为师婆,大概在宋以前就有这样的叫法了;后来元.张国宾<罗李郎>中有说:「也不索唤师婆擂鼓邀神,请山人占卦操着。」由此可见,师婆的叫法已是很普通了。而师婆尚有一个叫法,为师娘,这在明.陶宗仪的书中也有记载。 

  其实,作为搞骗人把戏为业的女巫,早在战国时代就被西门豹弄得声名狼藉了(请见河伯娶妇,女巫诓骗送女子入河,以利河伯娶亲)。 

  总之,由于我国地域的广大和封建迷信在人们脑中根深柢固,所以师婆的职业还是花样翻新,不断耍滑地留传了下来。虽然他们害人不浅,劣迹斑斑。 

  虔婆:就是妓院里的鸨母,因为虔字在古代有强行索取之意,而鸨丹勒逼雏妓接客,从她们身上强行榨取钱财,所以人家便送了鸨母一个「虔婆」的称号。元.<曲江池杂剧>道:「虽然那爱钞的虔婆,他可也难怒免,争奈我心坚石穿,准备着从良弃贱。」把爱钞与虔婆连在一块,倒也十分贴切。 

  药婆:就是靠着出卖手里的草头方和成药为生的妇人。卖药治病当然无可非议,可是这帮子人串门走巷、进出人家,为了多赚好处,又常会干起不可告人的勾当。比如在暗底下替荡妇们出卖春药,向不慎怀孕的姑娘出卖打胎药,弄得不好,有时还会偷卖鸦片,或者毒药等等。为了赚钱,她们总是千方百计口吐莲花,漫天要价。有时人家被她抓到什幺把柄,敲榨勒索,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稳婆:就是为官府服役或私人接生的收生婆,平时也常叫老娘。按照<长安客话>的说法,宫廷所需稳婆,都是要在民问收生婆里预选,然后把预选出来的稳婆名字登记在册,以备需要时的选用。被选进内廷的稳婆除了接生,以及选奶口(乳娘)时看看「乳汁厚薄,隐疾有无」之外,她们还在宫廷选美活动时起着重要的作用,不仅在辨别妍蚩时有着她们的份,并在裸衣检查体格皮肤乳房阴部等,更是非她们莫属。 

  而公家的稳婆,在踫到女尸时,也常要她们出场以检查隐私之处;平时对于妇女遭人强奸,也总由她们进行采验。 

  民间接生的稳婆,既有专职也有不专职的;稳婆接生只凭经验,缺少医学常识,因此碰上难产,产妇娘的死亡率就高得吓人。加上她们不懂消毒,又给产褥热和婴儿破伤风的发病,酿成了人为的因素;加果她们再为姑娘家非法堕胎,那自然要被社会唾骂了。 

  三姑之限划分极细,六婆则否,一婆兼六婆也是可能。 

 

  话画<六婆>       德珍 

  三月二十二日,麦当劳,项姐神釆飞扬地拿出<六婆>企画档案;霎时,我脑海瞬间闪过圣经里摩西双手高举着十诫的场景,哎呀呀,一时之间周围光环乍现,诡谲气氛扑天盖地而来……对的,就是这种感觉--很另类。当下我知道--新的挑战上门了。 

  没让我失望,<六婆>这题材确实强力吸引了我,因为……很怪。立即的,两人便热络地讨论了起来,更有志一同地想做一些新鲜玩意儿来配合这套书。 

  项姐很认真、很认真地告诉我:「妳可以画得怪一点,没关系。」 

  「太怪……万一影响美观……那销售量……」这下换我犹豫了。 

  项姐当下豪气千云、爽剌剌道:「我都不怕了,妳怕什幺?画!」 

  好!免死金牌既出,后顾无忧,于是拍板定案。 

  然后,痛苦紧跟着来,原因无它,不就是我血液中隐着的叛逆因子跃跃欲试。 

  而在突破第一层压力之后,一阵无与伦比的快乐乍现! 

  为了让画又「怪」又有味道,且要保持我的风格,项姐不时打来「关怀」的电话:「要怪,要漂亮,要有风格,其它,随便妳怎幺画!」 

  嗯……想象空间很大,实际付诸行动的范围却很小,我心中的天平无法取得平衡--既要惊动万教,又要顾及主角的美丽形象,这任务……实在很难哩。 

  要怪、要漂亮……项姐的电话余音常常让我脑中呈现一大片白,坐在计算机前发呆半天。望着桌旁、地上小土丘般的资料,再看看计算机里被我杀掉的N个档,心中好不服气。于是,一次次不厌其烦地重画、重修,无非是想精确地拿捏分寸。从套书<姻缘簿>、<花神>,以至现在的<六婆>,我都费尽心思,想给读者耳日一新的感觉!这点,相信项姐及众作家们也都和我一样的想法。 

  结果出来啦!不知作家们和读者是否喜欢?但我真的已尽力维持「怪与美」的特色了。 

  每一次的合作案我都独自进行,尽量不受大多干扰,项姐给予我相当自由的创作空间;企画案的沟通,我们之间只有共识,而没有约束。或许是因为事前沟通顺畅,默契也够,画稿几乎都能符合顶姐的要求。而这些画稿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每张画稿的、主题和背景上,隐约或明白地影射出、主角的特质和身分,每张画稿的小细节其实都有可堪玩味的「意思」。 

  这次的<六婆>系列因为主角身分较特别,对万盛家族成员来说也是崭新的挑战。夏日炎炎,希望这异于以往的「口味」能带给读者很不一样的感觉。 

  序

  师婆的灵感,是就近取材于书上的「河伯娶亲」--官员西门豹将诓骗女子入河当新娘的巫婆投进河中,一举扫荡骗财的巫婆,破除人民的迷信。

  而真正的亚女自然也受到波及,不得不避居它地,从此地位一落千丈。祝氏巫女怨恨油然而生,就从这一代开始,世世代代诅咒西门家,而男主角就是很后代、很后代的唯一子孙--

  写的是反传统的六婆之一,至于角色或故事有没有反传统,自然是由读者来评断。

  一直以来,我对套书的感想是一种另类挑战,它跟单人的创作不一样,从接到套书主题开始时,脑筋会一片空白,必须花时间培养感情,然后花尽心血为它量身打造一个剧情,就算写到一半突生其它想法也不能走调太多,以免失去主题,无法配合其它的套书作者,这也算是学习一种团队的合作精神吧?(笑)所幸,项姐给的主题愈来愈另类,这一点我不得不佩服项姐,摸透万盛作者的心思,愈另类的兴趣愈能提高战斗能力,反而对以强烈爱恨为重的主题,我真是束手无策,恐怕要发呆大半年才会有一点结果出来--相信我,这一直是我写作生涯上的一大弱点。

  另,这一次,写六婆,让我很开心的一点就是特别版里的前世今生。

  从第一次接触到言情小说的前世今生,就有一种「哇,一定要这么惨吗?」的想法。书中,前世一定惨绝人寰,男女主角难以厮守终生,所以今生才能苦恋成功;若无法成功,没关系,来世再来一次……当年尚是读者身分的自己,一本接着一本看,看到最后因为太悲惨了,所以对前世今生的题材渐渐不感兴趣。身为读者的心很想跟作者们抗议,是谁规定一定要前世死不暝目,这一辈子才能排斥万难再相聚?

  不过那时很傻,根本不知什么写信或传真,后来自己当了作者,也不能免俗地写了一本前世悲、今生喜的故事;更曾想过一本书里塞个前世今生大圆满,前五章写前世,后五章写今生,前世今生都快快乐乐的,呃……当了作者才发现这种快乐的前世今生对于整本书好象没有什么意义,写出来就是自己爽而已。(沮丧)所以这一次,利用特别版,写了一篇前世今生,让西门恩与祝十五在古代圆满结束,也在今生有美好的开始,写得让我非常开心、写得让我心好痒好痒,算是一圆当初身为读者的梦想,这倒是当初接下六婆时,始料未及的美丽收获。

  楔子

  「……」

  「嗯?小妹妹,你在说什么?」少年坐在床缘微笑道。他的面色略嫌憔悴苍白,但相貌却十分清俊。

  「什么叫恶灵?」

  「恶灵?」他慢慢梳着她乱乱翘的长发,沉吟了会,答道:「那在众人眼里算不好的东西吧。」

  瘦瘦小小的身背硬梆梆的,少年心里觉得奇怪。

  「小妹妹?」他俯下头,不料她突然转过身来,差点撞上他的嘴,他心里无由来地漏跳一拍,连忙退后。

  「她们叫我恶灵。」声如蚊,几乎听不真切:「那我就是不好的东西了。」

  「胡说。」少年撇开脸咳了几声,才转回温柔笑道:「每家的孩子都是宝,连我这病骨在大哥他们眼里都是宝了,何况你这小姑娘生得这么可爱呢。」有一副健康的身体,相貌又生得极佳,就算生自祝氏一族的巫术世家,将来的命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像没有细听他的话,只呆呆地望着他迷人的笑颜。

  忽地,她像一头小狗扑进他的怀里,叫道:「笑笑!你好好,对我笑笑!」

  少年被她撞得倒在床上,双手连忙抱住她的身子,怕她掉下床。他怀疑自己被撞到内出血,气一时顺不过来,猛咳着。

  「别靠近我!咳咳……小心传染……」咳了不知多久,差点把心肺都咳出来,才勉强抑止。虚弱地张开眸,瞧见她皱着眉望着自已。

  他微微一笑,道:「我没事。瞧,你送我的花也没事。」他从袖中拿出那朵扁扁的小白花。

  「送花花,就笑。」她害躁地说:「你真好,只有你笑。」她忽停了一会儿,叫道:「姊姊要来了,我忘了要做的事!」

  她连忙爬下他的身体,跳下床。

  「等等,小妹妹,别忘了面具。」他赶紧坐起,拿起搁在一旁的鬼面具。「要忘了,你可完了。」

  她用力点点头。「你不说,我不说,姊姊不会知道我拿下面具过。」她闭上眼,等他帮她戴上面具。

  少年俊秀的脸庞抹上淡淡红晕,想起之前她说拿下面具的意义。反正……反正只有他俩知道,不要泄露就没有关系;何况他久病在世,何时离世都不知道,就当他不知拿下面具后的意义吧。

  她闭上眼,小脸白白的,白到几乎透明,让人怀疑她之前究竟在什么地方生活,仿佛没有照到阳光;头发虽柔又软,却不黑,身子瘦瘦小小,思考也有别于旁人,他想起她方才说的话--

  沉吟一会儿,他捧起她的小脸,轻轻柔柔地在她额面上亲上一口。

  「你在做什么?」她张开眼,好奇地问。

  脸微红,他柔声说道:「这叫怜惜,就是很疼很疼你的意思。不管旁人叫你什么,你都不要在意,人的命都是由自己来决定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笑就笑,你瞧,像大哥哥,活了十多年,要出门还得靠人扶持、要人照料,相较之下,你这个小恶灵,是不是比大哥哥好多了?何况,你待在我这里也有好几个时辰,我也没有什么事,是不是?说是恶灵,那都是骗人的。」

  她的小嘴微张,眼睛张得大大地。他被盯得脸庞燥热起来,心里虽有些失落,但仍然小心为她戴上像鬼一般的面具。

  「我想跟姊姊一样当巫女。」

  「那真好。」他笑道。

  那醉人的笑容深深刻在她的眼底,她脱口:「生病不好。我当巫女,照顾你。一直一直,只要你笑笑。」

  他闻言,心底滑过异样的暖流,笑道:「好啊。」如果他的笑,能让她开心,他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忍着病痛,对着她笑容满面的。

  「等我喔,等我回来,都不能离开这里喔。」

  「嗯,不离开。」他哄她道。她年纪小,过了几天就会忘了他,而他,还能活多久也没个准,只是……她的语气从面具后透出来,有些迷离,像是有两个人在说话,必须细听才知道。

  面具戴在她脸上,看不见她的表情,但知道什么会让她开心起来,他毫不吝啬地露出迷人的笑颜,心中百般不舍,嘴里仍道:「告诉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好不好?」

  她用力点头,软声说道:「我叫祝……」

  祝什么,他听不真切,一阵猛咳让他又差点咳出心肺来,眼角见她迟疑一下便转身离去。他想叫住她,后而一想,叫住她又有什么用?

  她不是西门家的人,来此也只是客……只是个小孩而已,他心中惦记着这么深做什么?自小到大,他久病,以致少见外人,家中女子只有女婢,并无姊妹,那小姑娘只待了几个时辰,他却隐隐约约觉得待她的心态与待亲人不同,有点心跳狂乱、依依不舍,想要留下她却没有任何的理由跟……本钱啊!

  突然间,胸口一阵疼痛,让他直咳出声,咳到了惊动女婢,兄长闻讯飞奔而来。

  「快去请大夫!大夫呢?大夫呢?」

  「大少爷,外头有一摊血呢!」

  「血?谁的?混蛋!管它是谁的!快去把大夫叫来……不不,去把马车拉出来,我背恩弟去比较快!恩弟,你忍着点!」

  他还能活多久呢?西门家的血脉将要断在他这一代,他是早有心理准备了,只是好生对不起大哥他们。

  他的神智飘忽不定,似死非死,连他也搞不清楚了,也许,等他醒来后,牛头马面已在眼前了--

  他不知,方才那小姑娘的最后一句话成咒,让他受尽病痛之苦,却在未来的数年内,无法离世。
  南京城茶馀饭后的话题很多。

  其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城内两大富豪聂家跟西门府。

  会将两家相提并论,除了两家在南京城内各为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外,在家族背景上也颇有神似之处。

  比方,聂家与皇亲贵族保持友好关系,曾在大明开国有功于朝廷,而西门家也曾功献朝廷--只不过是由西门家的义子冒命换来;聂家家中兄弟多人,无姊妹,西门家中兄弟也多--除了西门恩外,其它兄弟都没有血缘关系;聂家中有个自幼体弱多病的聂老四,而巧的是西门家中也有一个自小病到无药可救的老幼--只是这老幼恰好是西门家中唯一仅有的真正血脉。

  聂家与西门家就好比是对影,无处不巧,直到几年前聂家老四亲自出门代断腿的聂老三经营书肆之后,对影就被打破了;西门家的老幼仍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曾有人发下毒誓,亲眼目睹西门家的某个义子就站在书肆附近,恶毒的眼光像要瞪死聂老四般。

  聂家,最近没什么话题可供人嗑牙闲聊天,自然地,南京城无聊的百姓便将话题转向西门家--

  看看西门家里,到底是哪个义子会独吞掉西门庞大的家产?

  说起西门家,就不得不提起一连串的不幸--自从十三代前,西门家突然间从多子多孙开始一脉单传起来。初时,西门家的祖先们很单纯地不觉有异,只当自已不够努力,于是娶一堆老婆回家,夜夜奋战,奋战到死,还蹦不出第二个子儿来;后来几代的祖先下场更惨,幸运点可以陪儿子七、八年再去见祖宗们,不幸点儿的,儿子才两、三岁,老爹就一命呜呼。

  上一代的西门老爷最惨,儿子还在娘亲肚子里,他老人家就下去见阎王了。生出的儿子叫西门恩,像要结束西门家十三代来的「惨剧」似的,自出生就身体状况奇差,每个大夫都说绝过不了弱冠之年,如今西门恩虽已过了二十以上,但外人从未见过他--换句话说,就是深锁内院二十馀年,不是离死不远,就是遭西门家的义子以久病为名,将他困在府里一辈子也见不了天日,好独霸西门家的家产。

  「哦,原来如此啊,你说得真详细……」

  「美姑娘……」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破旧的衣裳不知是几百年前城内的流行,衣袖的尾端还有补钉,洗得干干净净的;怀里抱着旧旧扁扁的包袱,但看得出她身材姣好,而且……年轻美丽。小伙子的口水流了一地,与同伴施了个眼色,对她说道:「既然你对西门家这么有兴趣,西门府离这儿不远,咱们兄弟俩好心,带你去瞧瞧,你说好不好?」

  「好啊……不,还是算了。我在这里等人,我离开了,她们找不着,那可麻烦了。」

  「那有什么关系?咱们兄弟俩啊,在南京城里算是地头蛇,七拐八转的路子在咱们的脚下,一会儿就到了。你不是想知道西门家长什么样吗?那可跟现下你瞧见的房子完全不一样呢。」

  见她迟疑地点点头,两个小混混心中大喜,连忙带她拐进小巷里。她的打扮就像是乡下小姑娘,与南京城里的繁华颇有格格不入之感,这种女子最好骗了。

  她好奇地东张西望,从一进南京城,就觉得一街一巷十分地眼熟,好象很久以前曾经来过--是她跟姊姊来过吗?为什么她连一点印象也没?

  「请问……几年前是不是有过巫女到西门家祈福?」

  那小混混回过头,惊讶道:「你怎么知道?七、八年前听说是有找过城内的王师婆作法,不过没有用,后来听说有外地的巫女来了又走,西门家的人一直在找她呢--」行到巷中,忽然停步。

  巷极长,而且无人,两个小混混忽然对看一眼,又擦擦口水,转身向她说道:「美姑娘……咱们兄弟俩很久没有女人了……你让咱俩摸一摸、亲一亲,好不好?」

  她愣了下,后退一步。

  「摸一摸就好了,不不,再加亲一下下,美姑娘,你的皮肤好光滑,眼下的小痣好性感,我已经好久没有女人了……」他涎着笑。

  她望着他的笑容,脱口:「你在对我笑吗?」

  「啊……是啊是啊!我当然在对你笑啊!」

  他在对她笑呢!虽长得小头锐面,笑起来倒也真好看。她想道,不知道城里的人是不是都像他们一样爱笑?见这一对小兄弟愈走愈近,伸手探向她扁扁干干的包袱。

  「这包袱,是我的。」她皱眉说道。

  「是你的,也就是咱们兄弟的,就像你的人,再一下下也会是咱们的了!」

  魔手抓向她的包袱,她弯身连避,跑向巷口。她的行动有些迟疑,像是每跑一步都停了一下,才到巷口时,后头的小混混追上,一把抓上她的衣袖,「嘶」地一声,衣帛裂开,破了好大的袖子,她心中暗叫不妙,头皮忽地吃痛,飞扬的长辫被狠狠拉住,脚被人拐上,随即翻滚在地。

  火辣辣的剧痛从臂上传出来,一抹湿答答的,是……血?

  惨了!

  祝六、祝八、祝十必定恨死她了!

  「看你往哪儿逃!」

  「不要逼我!」她恼叫,心里薄薄的怨恨开始凝聚。「走开!」

  「鸭子都到口了,谁会走开?美姑娘,不怕不怕,我就来扶你了。」

  她眯起细美的眼眸,忽然之间,庞大的黑影闪到她的面前,挡住那只魔掌。

  「光天化日的,在调戏良家妇女吗?」男人沉声说道。

  不理救命恩人,她迅速爬起来,转身就跑。

  「西……西门老爷……」那两个小混混同声低叫。好不幸哪,怎么遇见西门家会武功的主子了呢?

  西门笑很轻松地打昏他们之后,转身瞧见那年轻的姑娘跑开,地上的包袱未捡回去,他正要喊住她,忽地看见对面王师婆押着一名汉子。

  他认出那汉子正是为西门家的米行做事的小张,职位虽低,但每天生龙活虎的,充满热心,只是这几日听下头的人说他连事也不做、老婆也不理,成天不知道在哪儿鬼混,找不着人。

  那胖胖的王师婆大声说话,仿佛要让所有人知道:「张嫂子,你放心!他交给我,我准把附在他身上的鬼给驱出来,有我南京城的王师婆在,没有问题的!」

  有鬼附身?

  西门笑心中讶异,随即瞧见那小张撞上先前他救的那年轻小姑娘的纤肩。

  他直觉脱口喊声小心,忽见那小姑娘不经意地侧身与小张对视。

  从小姑娘的侧面望去,十分年轻美丽,但在他眨眼之间,突见她眼睛张得好大,细长到眯眯线的眼眸暴裂,黑白极为分明,像要凸起,嘴唇血红上咧到耳际,蜜色的脸庞化为数年前他曾见过的鬼脸……

  他瞪着她的嘴巴张开,好象说了一个字,他听不真切,只觉耳边一阵吼声,从她喉口喷出一股强气来,正中小张的睑,然后,小张立刻像被千石压身,模糊的鬼影被震离他身上,王师婆却浑然不觉方才发生的一切,押着小张走了。

  「我的天……」他再定睛一看,那小姑娘头也不回地拐进另一条街跑了。

  没有人发现方才她的脸……像鬼吗?

  还是自己错看了,先前只是幻觉?

  「可是……她那张鬼脸好眼熟,在哪儿看过?」应不是幻觉,他双眼自幼能见一些模糊的影子,只是从未像这次见过的可怕清晰,那小姑娘莫非也被鬼附了身?

  方才是鬼吓鬼?

  他一头雾水,瞧见地上有她的包袱,包袱露出一角很眼熟的东西来,他蹲下拾起,随着那一角,露出全貌--

  「是面具……」这面具长得跟她的鬼脸一模一样,打开他很久之前的记忆。他恍然大悟:「是祝氏一族的鬼面具?她是祝氏一族的巫女?」

  找了这么多年,终于让他找着了!

  很少有表情的西门笑露出极度的狂喜,低叫:「恩弟有救了!」

  拐了一条街,说是走在陌生的街道里,不如是依着自己模糊的印象--

  真怪,她从来没有来过南京城啊,难道……真的是带她来过?

  模糊的印象让她走向一楝大宅前,正奇怪为何有好几名姑娘站在小门前,后来才知道那是新买的丫鬟。她会知道是因为她才走近那些跟她穿著很像的姑娘们,小门就突然打开,有个老头子赶着她们进去,嘴里说着西门家规矩一向严谨,绝不容私什么的。

  这么巧?

  进了西门府,她随机掩身,一见那老头儿带着一堆姑娘离去,她立刻背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愈走愈偏僻、愈走愈奇怪,遇见分岔两条路,她毫不迟疑地往左边而行。

  「奇怪,我好象来过这里……」

  眼前的铜门半掩,却没见半个家仆丫鬟经过此地,她的心漏跳一拍,东张西望,想要找门口先跑出去,等祝六她们来之后再说,但双脚却不听意志地侧身走进铜门之内。

  铜门之内,一样无人。

  「姊姊说,走这边,会遇见一个一直咳一直咳的人,在哪里呢?」

  她惊跳起来,立刻转身,不见任何人。她抚着心口,张大眯眯眼,低叫:「我的天啊,这里有鬼吗?那声音……好象是个小女孩……」而且很像她小时候的声音呢。

  不怕不怕,她不像姊姊是巫女,可以看见三界鬼神。从小到大她连个鬼都没见过,应该……不会很不幸地在此遇鬼。

  她咽了咽口水,走进熟悉的拱门内,树枝打上她的睑,她惨叫一声,捣住疼痛的脸,眯眯眼看见花开满枝。

  「有花!」她喜道。顺手摘下一朵盛开中的小白花,心脏的跳动突然又变得极快,好象这样的事她曾做过。

  她抓抓有些乱乱翘的头发,咕哝道:「真怪……」

  忽然之间,听见一阵轻微的咳声,她惊得跳了起来。

  「是……谁在咳?」真有人在咳?那咳声不断,心虽惊,脚步却不受控制循着咳声往前走,来到一间房前。

  窗子半掩,她捣着疼痛的睑,小心地往窗内偷瞧。

  「啊,找到咳咳的人了。」童音忽起。

  她见怪不怪,当作没听见。窗内,有个人坐在床上,咳声像是从他嘴里发出的,他是侧躺着,床幔微微遮住他的容貌,只见他在翻着书,慢慢地看着。

  翻着书的手……好白、好瘦,几乎可以见到骨头了,青筋凸起,丑不堪言,像是一层极薄的白皮包在骨头上了。

  莫名地,她的心脏狂跳起来。

  这就是西门恩吧?

  这就是祝六她们嘴里说一定要害死的西门恩吧?

  明明没有看见他的脸,心里就是知道他是西门恩。为什么?是那看起来好单薄的身子很像是她们嘴里笃定离死不远的西门恩吗?

  「好高兴,好高兴!找到了!」

  「别叫了!」她恼道。

  「谁?」房内的人轻讶,十分缓慢地坐起身子来,从床幔后露出他那张脸来。

  她瞪着那张……好可怕的睑。

  那张脸瘦到只剩骨头,就像是他的手一样,只剩一层薄薄的白皮包在脸上;双眼隐约看出眼形好看,但如今深陷,像两个大黑洞;唇无血色,白色的皮肤上蒙上一层死灰。如果有人告诉她,眼前这男人再两天就死了,她一点也不会惊讶。

  「怎幺了?是霍总管带回来的丫鬟吗?」气若游丝的。他的话听起来病恹恹的,却十足地和气。见她捂着脸,不答话,他露出微笑道:「是不是迷路了?我告诉你路子,你出园之后,往右边走--」

  他在笑耶!「你……在笑吗?」

  他微楞,答道:「我是在笑。」他知他自已早病入膏盲,笑起来很可怕。

  「你在对我笑吗?」她惊奇地问道。

  他又是一楞,这次发楞的时间较久,一双眼睛直瞪着她。曾经……也有人用同样的惊奇问过同样的话,让他永远不忘。

  「我是在对你笑……」他柔声说道。忽地瞧见她的臂上少了一截袖子,上头还沾着一道血痕。他吃了一惊:「你受伤了?」

  这伤看起来不轻啊,怎么霍总管没有为她先治伤呢?

  他瞧见桌上有布巾在,迟疑了下,向她招招手,微笑道:「小姑娘,你进来,我帮你包扎伤口。」他早就失去冒犯一个姑娘的力气,就算整楝宅院的人发现她在他房内,应该也不会对她的名节有损。见她好奇地走进来,心里有些微讶她连一点矜持也没有,连忙道:「不要关上门。」

  她点点头,走进房内。

  「桌上有白布,你搬张凳子过来。」他撇开头咳了几声,等他回过头时,她已坐在他面前。

  他微微笑着,缓慢地想将白布撕成两条,撕了几次却没有力气。

  她见状,说道:「我帮你。」

  她一把就撕了布条,力气比他还大。

  他点头致谢,隔着自己的衣袖抓住她的手臂,开始清起伤口来。

  「小姑娘,你在院内跌倒的吗?」看起来像是硬石子划过的伤口,怎么她一点都不怕疼?这道伤口从手肘滑到快手腕的地方……他暗暗瞧见她的手腕处有一块好丑的干痕,像被咬过一样。

  他微微皱眉,记下若遇上霍总管,要他去取无疤药膏给这个小丫鬟用。

  「每个人都怕我流血,你却注意到我有伤口。」心里滑过奇怪的暖流,却不知该如何形容。

  族里每个人,一见她流血,就仓皇逃走,除了姊姊外,就剩他不怕。这种被人包扎、问疼不疼的经验是头一遭,连姊姊也不曾有过。

  是城里的人都像他这样吗?还是他比较特别?

  「这么大的伤口,谁都会注意到。就连你自己,都会感到疼,不是吗?我帮你包好了,血也止住了,待会你一定要去跟霍总管要药,姑娘家留伤不好看。」他轻轻笑道,抬起头看她一眼,随即呆了呆,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的脸,好眼熟啊--

  方才她捂着脸,没有仔细看,现在才发现她美丽的脸形,很像他记忆中的小女孩,她左眼下的痣就长在同一个地方,淡淡小小的,却惹人怜爱……天啊,是同一个人吗?

  被他几乎无礼的瞪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微微热起来。

  「你……你……」连咳了数声,差点问不出话来,等到气喘回来了,他才心颤地问道:「你姓祝?」

  她讶异:「你怎么知道?」祝六她们的仇人好强啊,连她姓什么都知道。抓着她手臂的力道愈来愈紧,让她暗暗吓一跳,觉得他好象快把全身力量用尽了,而且他似乎浑身在发抖。

  他忽地瞧见她衣襟里露出一朵白色的小花瓣,哑声说道:「花……送给我,好吗?」

  「花?」她被他热切的眼神吓到,很认命地拿出那朵被压得扁扁的小白花。「你要就给你……」这朵花,虽在他家摘下的,但摘下了,就是她的了啊,他眼这么尖。

  他慢慢接过,楞楞地注视这朵扁扁的白花,哺喃道:「给花,就笑笑。」他盯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低哑问道:「你……你叫祝什么?」

  「我叫祝……」

  祝什么?他又听不清楚了,因为痛的喉口让他再度咳了起来,咳得又凶又猛,就像当年一样--

  「别……」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不顾自己咳到快昏厥,只知道用力地抓住她。

  他的手掌像骷髅,若要使劲挣开,其实是可以的。她见他咳得快死了,心里不禁想道,若是他死了,不知道祝六她们是不是会发狂?

  等到她发现时,已经在拍着他的背。他的背好单薄喔……这种人,怎么还活着呢?好象在拍着一具骨头而已。

  「我……我去找人来,好不好?」

  「别……别走!」他气喘如牛地说道,额面上的汗珠不停地冒出,白唇直颤抖,想要努力忍住咳声。「告诉我……你叫什么?」

  她叫什么,有这么重要吗?他又不是巫师,不能诅咒她吧?

  他微微侧过脸望着她。大到惊人的眼眸十足骇人,若是在夜里突然见到他,必定会以为是一个好可怕的鬼,但此刻他的唇边勉强露出微笑……他在对她笑吗?明明他痛苦得要命,不是吗?

  为什么还要对着她笑呢?

  「别怕……咳……我不是有心要吓你,只是想知道你的闺名而已。」

  她迷恋地望着他一直没有收起过的笑容,不由自主地轻声道:「我……我叫祝十五。」

  好奇怪,明明天是凉的、也有风,为什么她看着他的笑颜,脸庞不只会发烫,连心跳也快到连自己都要有些头晕了--

  「你真是胡闹。明明说过不能吹风的,怎么不关好门呢?若不是阿碧送药过来,及时发现,你不是要活活吓死我们吗?」

  「笑大哥,生死有命。诸位兄长们长年为我求来各地奇药,我能活到今日,也算是奇迹了。」

  「奇迹?」西门笑的声音微微激动起来:「你说的是。上苍要给奇迹,才会先让我在街上遇见祝氏一族,连你在府中也能遇见她。」

  「她……还没走吧?」

  「我怎会让她们走?」

  「她们?」

  「恩弟,我先遇见祝姑娘,后来又在大街上巧遇祝六、祝八跟祝十,她们都是祝氏一族的巫女,你一定有救了!」

  「六、八、十……十五……」

  「你是觉得哪儿奇怪吗?祝八姑娘说当年救你的巫女与其它姊妹不幸意外,但还有这四个姊妹,你不用怕。」

  「笑大哥……咳咳,你帮我拿那面镜过来,好不好?」

  就算西门笑觉得奇怪,也没有多加询问,将西门恩不曾照过的铜镜举到他面前来。

  「我……看起来很丑吧?」

  「怎会呢?」声音中连点讶异都没有,只是静静地搜寻西门恩的表情。「现下你只是病了,将来你会是咱们兄弟里最好看的那一个。」

  「我病了……咳咳,一直是病着,一直是这样的,我怕再病下去……再过个几年,我会更可怕……难怪,她好象认不出我来……」

  「恩弟,你喜欢祝十五?」不过几个时辰,怎会让恩弟付出真心?啊,是了,恩弟所见女子极少,能相谈的更几乎等于无,恩弟巧撞祝十五,依祝十五的貌美,自然……脑中迅速翻转,心中已有了计量。

  「笑大哥!你不要!」

  「不要什么?我是要端药给你喝呢。」

  「不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祝十五……你别要硬将她凑合给我,我只是……」

  夜风凉凉,接下来的话不必听啦。

  肥肥胖胖的身躯从窗下偷偷跑出园外,中途双腿无故一软,呈大字型地趴在地面上,恨恨地低叫:「祝十五,你又受伤了!有你受的了。」

  她努力翻起胖胖的身躯,以快走的方式走回暂居的院里。

  敲了几下,她自行打开门,随即将门关上。

  屋内,没有光,只有从月亮透过纸窗的淡白光圈。

  「十五睡了?」胖胖的祝八压低声音问道。

  祝六面不改色,指指躺在床内侧的身影,道:「刚才她不小心划破了手指,我叫她上床,点了她睡穴,防她三更半夜醒来。」

  「太好了!」祝八眯起眼,得意地笑道:「我终于找着法子了,咱们可以光荣地回祝氏一族,顺便解决恶灵的纠缠。」

  她摸摸自己扎着绷带的额头,心里好恨。她就知道下午她莫名其妙遭恶人抢劫,还重伤头部,就是因为祝十五流了血……还好祝六懂点武,及时带她脱身,要不然她就会像其它姐妹一样死于祝十五的手上了。

  「那个像鬼一样的男人,喜欢她呢。」祝八道。

  「像鬼一样?」

  「就是咱们祝氏一族的大仇人,西门恩啊!」祝八笑得连贝齿都在月色下闪闪发光。「本来我只是想瞧瞧西门恩好不好对付,想看看西门家的义子是不是早就想独占家产,干掉西门恩。我只是在窗口戮了个洞,真是吓死人了,西门恩那张脸……想来就发抖。」

  像要附和自己的话,祝八可爱的身子一直在抖啊抖的。一回想到那张像骷髅却还没死的脸,真佩服极他自己竟还能揽镜自照,不怕活活吓死自己吗?

  「你怎么能确定他喜欢祝十五?」话不多的祝十忽然问道。

  「任谁在场,都能听出来的。」祝八酸酸地说:「他不是祝氏一族的人,自然不知道她的身分,而我们,都忘了她已经不小了,除了眼下的痣,她长大后跟大姊长得一模一样,在西门恩的眼里,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我猜,西门笑明儿个会先探探咱们的口风。」

  「我也猜,你肚子里已经有好计策了。」祝六说道,看了床的内侧一眼。

  圆圆胖胖的祝八得意地点头,道:「当年大姊没做完的事,现在我们为她做完,祝氏一族会因此再度接纳我们的。西门家绝料想不到一脉单传全是当年祝氏一族的所作所为,现在我们赶尽杀绝,绝了西门家的后,以后世世代代的祝氏巫女都不用再诅咒西门家了--」顿了下,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祝六的点穴功夫不佳,让祝十五随时会醒来似的,低声说道:「我们姊妹会被赶出族外,不是因为大姊死了、我们没有用,而是他们怕恶灵;我们不敢甩掉祝十五,正是搞不清楚她流了血,死的究竟是亲人还是靠近她的人……所以,我心中想了个法子可以一石二鸟,一来可以荣耀地回族里;二来也可以摆脱她这个恶灵。我们可以骗西门笑说,大姊虽死,但祝十五是巫女……」

  「她不是。」祝十说道:「没有人是了。」

  「我知道,但西门家不知道啊。」祝八真不知这死脑筋的祝十到底是哪个爹生的,一点也没有她的聪明。「为了保住西门恩的命,祝十五可以嫁给他,一辈子锁在他身边……呵呵呵,好妙好妙,到时,让我们看看,祝十五流了的血,会转到谁的身上去?那时她最靠近的人是西门恩、最亲近的人也是西门恩,西门恩会死在她的手下,我们就能回去了。」

  祝六与祝十齐望着她,前者问道:「你……要怎么说服祝十五?」

  「这需要说服吗?她不是也想要当巫女?她跟十妹一样,奢想着成为巫女,咱们就拿这个来诓她,只要她暂嫁给西门恩,只要她害死西门恩,咱们就可以回族里告诉大家,是祝十五用巫术咒杀他的,那时,她就是祝氏一族的巫女啊。」

  「祝氏一族的巫女会是我。」祝十认真说道。

  「不就告诉你,那是骗她的吗?等我们一确定她流了血,不会害死咱们就跟害死其它姊妹一样,我们立刻找机会离开西门家,先在城里找地方住下,一等西门恩的死讯,就回族里。」

  祝十听了,满意地点点头。

  「我要睡了。」祝六说道。走到床前,又看动也不动的祝十五一眼,便翻身睡在外侧防她半夜滚下去。

  「我太激动,怕睡不着呢。」祝八眉开眼笑,圆胖的身躯跳上另一张床。啊,自从被赶出族后,就再也没有睡过这么软的床了,她眼一闭,立刻就梦见了周公。

  冷冷的夜,黑黑的屋子里,祝十诡异的歌声,清清冷冷、低低地飘着--

  头一个是巫女,中间的是普通人,最后一个是恶灵,血就是诅咒,带来不幸跟痛苦,记得,不流血,保平安。

  月光照在床上,祝六睡的那张床内侧对着窗外的月圆。

  窗,是开着的,祝十五眯眯眼张得大大的,一直一直望着白白的月亮,不肯合上。

  心难定,才会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吧?

  他叹了口气,合上一个早上没看几页的书本,说道:「阿碧,我吃不下,你拿回厨房吧。」

  语毕,他微微又恍神一会儿,回过神时,想起方才似乎没有听见脚步声离去。

  他从床上稍稍坐起,瞧向门后的淡影。

  那人影正端着食盘站在外头,果然没有离开。

  「阿碧?」叫了两声,见那人影扎着长长的辫子,辫子有些乱乱翘,他的心跳忽地加快,不由得脱口:「祝姑娘?」

  外头应了一声,说道:「我是祝十五。」

  是她的事实让他的头有些晕,却不意外。他张口要说话,不知该说什么,想起昨晚与笑大哥的谈话,他垂下眸,柔声说道:「这是男人的房间,你来做什么?快回去,若是想要什么,直接吩咐丫头们便是。」

  外头没有再吭声,人影却还在。她怎么不说话?怎么不离去?

  「祝姑娘,我这病见不得风,说话会劳累,无法陪你。」他轻声说道:「府里,还有很多可以陪你的人,若是教我传染了病,那可就不好了。」

  「我是来送饭的。」

  送饭?她这性子真拗。他暗叹口气,怕她站在外头太久,只得说道:「那你进来吧,把饭菜放下了,就赶紧出去--」话还没说完,门就被推开,他瞧见她穿著另一件冬天的衣服,很干净却显破旧,心里正讶天气明明偏热了,她怎么还穿成这样?

  才想这么一会儿,就见她跨步进来,把门关上。

  他吓了一跳,道:「你将门关上做什么?」

  「你不是见不得风吗?」她抓抓乱翘的头发,望着他死气过甚的脸色。「你瞧起来,比昨天的气色还不好呢。」

  将饭菜搁在他床旁的茶几上,搬凳子过去时,发现他撇开脸,不愿正视她。

  「饭送来了,你可以走了,祝姑娘,谢谢你。」

  好冷淡的语气啊,祝八不是说,他喜欢她吗?是祝八的误会吗?那就表示,祝八的计画根本连开始也不会有……她皱起眉,心里有一些难以言喻的不舒服。是在生气吗?她可不能生气,一气就变鬼了。

  「你……你的伤口,还疼不疼?有没有换过药?」

  她闻言,露齿而笑地说:「有,你瞧,我来时换过药,自己包扎的呢。」

  西门恩见她自动地将袖口卷了好几层,露出白白的布来,原要她快快放下袖子,后来见到她包扎的功夫简直可以跟笑大哥相比,等到他自已发现时已忍不住握住她的藕臂,叹道:「你怎么不叫你姊妹帮你弄呢?」这种包扎法,唉。

  「我姊妹……啊,你是说祝八她们吗?祝八她……她也受伤了,而且我都是自己来的。」

  「这么巧?」

  不是巧合!差点脱口,但她及时忍住,看着他垂眸专注地将她的伤口重新包扎好。

  他算是第一个对她这么好的人吧?不不,也不算,昨天西门笑见她也扎着白布,好心地询问她,还吩咐人拿上好的药来用……应该说,西门家的人都很好,如果让他们知道她的身分不是巫女,而是会害死人的恶灵,那时就会害怕了吧?

  她的视线落在他又长又浓又黑的睫毛,连他束起的长发也是极黑,明明是多病的人,怎么会有一头比她还黑、还要美丽的头发呢?

  西门恩细心地将她长袖拉好,抬头说道:「好了,你别再自已包扎了,叫谁都好……」心跳了下。「你……」

  她正靠近自己,把玩着他的发尾。

  「祝姑娘,你也该出去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毕竟不好--」他不动声色地将头发从她手中抽回。

  她的眼眯起一直线。「我不能生气的。」

  「什么?」

  「我一生气就会变成鬼的,所以我不能生气。」

  「变成鬼……你……你要做什么?」

  「你的手臂又冷又细喔。」

  他暗暗要抽回,但力气没有她大,削瘦的脸微红,恼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不懂吗?」

  「我不懂。」她很干脆地说。小心地用食指抚过他只剩骨头的手臂,似乎很喜欢他的温度。

  「祝姑娘!」苍白的脸庞简直是血气上冲了。不曾有人这样摸过他的病骨,他瞪大可怕的黑眼,颤声道:「等等,你想做什么?」

  手臂被举到她的唇边,她小小地咬上一口。

  他不觉得痛,只觉晕厥了。「你……」

  靠近腕间的地方,有浅浅的小齿印,他知一会儿印痕便会消去,但她的唇碰触到他的感觉却一直烙着。

  她到底想做什么?她……不是一个害躁可爱的小姑娘吗?

  「我生气时,都这样的。你真瘦,我真怕咬伤你。」

  「什么?」他难以细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缚鸡之力的手被迫与她五指交迭。

  她的神色有些紧张,稍稍抓疼了他的手指,引起他的注意来。

  「以前,我曾看过一本书,是说白蛇跟许仙的故事。」

  白蛇传?话题为何突转?

  她又开始摸起他瘦得可怕的手掌,他忽然发现在微颤的不是自己,而是她蜜色的手指。心中微一楞,对上她很认真的目光。

  「当丈夫的因为妻子是蛇,所以活活吓死了、害怕了、退却了。如果是你呢?」

  「我?」

  「如果你的老婆,看起来像人,事实上是个鬼呢?」

  鬼?虽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事,但她神态认真专注,他也不能含糊以对。他望着她的眼睛,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这一辈子是独身一人了,所以我说的,都是'如果'。如果,我真有这么个妻子,相处多年,说没有感情是骗人的,没有真实遇见,我自然不能告诉你细部的心态,但我绝不会遗弃她、害怕她,感情这种事也不是说一见有异,就能收得回来的。」

  她闻言,细长的眸里透着光彩,点燃她蜜色的脸蛋,不是错看,她的双颊竟染起淡淡的醉人红晕。

  他的目光移不开,忽地,她松开了他的手,从怀里很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朵很眼熟的小白花--跟昨天她的那朵一模一样,跟数年前的那朵也一样,跟他房外每年都开的小白花更是同枝所生。

  「送你。昨天的不算,现在才是。」她有些害躁地说。

  西门恩接过花,想起她说过的「送花,笑笑」,知她喜欢看人笑。他放柔声音,露出极淡的笑意,道:「谢谢……」他笑起来跟不笑的时候,还不都是一副可怕的样子?心里微叹,抬眼正好看见她笑颜灿灿,极为高兴的模样儿,高兴之中又有女孩家的害躁--他性子极为细腻敏感,总觉方才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让她误会了?

  「祝姑娘,我瞧你待在这房里也够久了,还是快出去--」

  「对啊,我是送饭来的,你喝的粥怕都冷了,我吃的包子也凉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包子是祝八做的?」

  「没有,祝姑娘,我还是觉得--」

  「你捧不起碗,对不对?来,我来喂你好了……」

  「不用了,不用了,等等,祝姑娘……」

  「不吃,身体不好。就算小时候,我不开心,他们拿饭来,我也得乖乖天天吃饭吃。」

  他心里闪过对这句话的疑问,但汤匙到唇边,不愿给她难堪,只得勉强吞下一口。

  「祝姑娘--」

  「西门笑说,你博览群书,是不是?」

  「不算博览,只是我久病在床,无事可做,便多读了点书,唉,祝姑娘,你还是--」

  「那待会儿你说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还有待会儿?

  软软的,有点儿骨头,可是,有人的体温,真好。

  「祝……祝姑娘……」

  远远地,好象传来很心虚、很着急的声音。是谁呢?啊,她想起来了,是西门恩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好听,不徐不缓,虽然气弱了点,又直咳着,可是他说起话来,总是面带笑容。

  真好,她喜欢看人笑;他的笑,是对着她的,一点也不勉强。

  「祝姑娘?祝十五……该不会是被笑大哥给迷昏了吧……笑大哥怎么会做这种事?糟……怎么摇不醒……别抱了,我不是枕头、不是棉被,我是西门恩!你再抱下去,就……就真的要毁了你的名节了!」

  她知道他是谁啊,真暖。她贪恋地埋深他的胸前,好象听见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祝十五……别这样……你……你的腿……夹住我了……」

  他说话似乎很困难,也有点吵……

  「别扯开我的衣服!是谁?别进来--不,我没有事,我不想用早饭……阿碧,你退下,不要来打扰我……等等,笑大哥!别进来--」

  西门恩不及叫醒她,只得眼明手快地将她整个人埋在厚重的被子里。

  「恩弟,你怎么了?连药也不肯叫阿碧送进来?」西门笑担心地破门而入,一看西门恩满头大汗地抱住一团大棉被,他一时错愕,随即东张西望,问道:「十五呢?」

  西门恩漏跳了一拍,瞧见一个胖胖圆圆的陌生女子跟着西门笑走进来,一见他的脸,就恶心地撇开视线,应是祝八;而站在门口冷眼相望的,就是十五嘴里说的祝六吧?

  「恩弟?」

  「我不知道。」他强作镇定地道:「笑大哥,我一觉醒来连个门都没出,现在才多早?我怎会知道祝十五在哪里呢?」

  见他们一脸愕然,心里正觉有异,忽觉棉被动了下,他暗暗用尽力气抱紧,祝八的声音突地响起--

  「天啊!祝十五不会逃了吧?我就知道她这么乖巧地接受,是不安好心的--」

  「八妹。」门口的祝六冷冷斥道。

  「笑大哥,我尚未梳洗,不如你们先出去,待会儿再请你们--」目光忽地落在墙上的红字,他以为自已错看了,再费力定睛一看,那红字始终贴在墙上,他的视线移到西门笑有些僵硬的脸庞。

  「我还当,十五已经说了。」他知道恩弟天一亮就醒,还特地多等几个时辰再过来瞧瞧。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像一只小狗硬抱着他。天,他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笑大哥……你们请先出去……」再怎么样,他也要先保住她的名节。「我待会儿再找你。」他的声音有些空洞,还回不过神来。

  「我让阿碧把药摆在这儿,你一定要喝。」西门笑见他一时之间承受不了这么多的惊喜,便道:「你别怕,天底下的事都有我来担着。」

  担着?连他的生死,笑大哥也能担着吗?耳里听着西门笑请亲家出去、祝八骂着十五……他怔忡地注视墙上的喜字。

  那「喜」字写得极红,让他想起十七岁时,笑大哥曾有意为他冲喜,偏偏好人家的姑娘多知南京城内西门家里的西门恩随时都会见阎王,谁肯嫁?

  他也不肯啊,连死了都得挂记着自己曾糟蹋过的好姑娘,这种事他做不来。

  「咳咳咳……」棉被终于被翻起,祝十五胀红了睑,拼命吸着气。

  出于本能,他轻拍着她的背,让她顺气。

  「我差点被闷死了。」咳得连眼泪都要掉出来了。睡得正好,却遭了偷袭,她还以为她会完蛋。

  「你怎会答允?啊,是了,必定是昨晚他们也给你服了药?」

  难怪事先连点迹象都没有,难怪昨晚笑大哥亲自送药来,眼神有异地看着他喝下药。那时他只当笑大哥担心他,如今回想,分明药中又掺了其它的药,想让他一觉到天亮,好在众人眼里生米煮成熟饭……只是,药之于他,就几乎像是空气了,自小到大哪天没喝过三碗以上的菜汁了?难怪--

  「难怪,他突然走到我身后……颈间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现在回想起来,才知有异!才知有异啊!

  西门恩对他又气又恼,赶紧拉住她的手,说道:「你快走……我没料到他会这么做,做得这么狠,也不想想若我死了,你该怎么办?你收拾收拾,叫你姊姊们快跟你走,我手头没有现银,你拿我的玉佩到帐房那里去,你知帐房怎么走吗?待会儿我画地图给你……」

  方才太过震惊,却没有细看,现在才看见她穿著单衣,好单薄,细颈微露,有些白,不像她脸上的肤色。

  他的脸红了,像被烫伤似的放开她的手,哑声说道:「拿我的玉佩,你可以领五百两,离开南京城,回去你族里。」

  祝十五呆了呆,皱起眉,小声说道:「你不要我?」

  「我……不能要。」也要不起。

  「那就不是不要了?」她松了口气,像八爪章鱼扑抱住他。

  他要避开,但自己虚弱的身体根本没有她快,只能被迫抱住。

  他暗暗屏息,粗哑说道:「你不要这样。」

  原要她快快放手,但想起他一提祝氏一族,她的神色就有点不自然。她是出了什么事,才不得不留在这里吗?

  才四天啊!

  她来西门府才四天,笑大哥是用什么方法骗她的?

  「别……」他倒抽口气,低声说:「别这样咬我。」

  「不会痛!我不敢咬深。」祝十五抬起眼对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收了花,不能反悔了。」

  「你不知道吗?祝氏一族的女人送花给男人,表示求婚啊。」

  风有些大,西门笑轻轻掩上一半的窗子。

  「求……婚?」他失声说道。

  「恩弟,她没告诉你?坦白说,我考虑了很久,说有私心,那是必然的。她是祝氏巫女,能够永远地留在你身边--」

  「谁告诉你,十五是祝氏巫女?」西门恩忽然插嘴道。

  「是八姑娘她们说的啊。就是方才我为你引见的那三位巫女,祝六、祝八与祝十。八姑娘说,巫术最盛的是十五。当年为你祈福的巫女是她们的大姊,不幸早逝,十五长得跟她一模一样,自然也承袭了最高深的巫术。她们落难南京,幸而遇见咱们,一是报恩;一是祝氏一族的自尊,不允许曾被祈福过的你,病再拖下去,所以,她们有意安排小妹的婚事。为兄的,是松了口气,你在我们心中是最重要的,自然也希望为你讨个好媳妇过门,十五……我很喜欢,由她来当我弟媳,是再好不过的了。」他没有说出口,当祝八提出婚事时,他差点吓坏了,一想到恩弟身边躺着胖胖的祝八,就害怕他可怜的小弟活活被压死。

  西门恩闭上眼,想起先前见过的祝六、祝八与祝十,那三人给他的感觉并非很好,至少她们在望着十五时,眼神令人不舒服。

  「恩弟,别吹太多风了,我把窗子关上,抱你回床上,好不好?」

  「为什么六、八、十,接着会是十五?」他喃喃道。

  「什么?」

  「没什么,笑大哥。她们在做什么?」从窗外看去,她们埋首在凉亭里不知在吱吱喳喳些什么。

  「王师婆你知道吧?就是当年为你祈福却没有用的王师婆。」西门笑也颇感头疼地说道:「成亲只有自已人才知道,多馀的,我一个也没请。连新郎都是叫其它兄弟代拜堂的,也不知是哪个下头人传出去,你也知道王师婆是南京城里有名的师婆,当年我们已经很不给她面子了,她一听你娶巫女是为治病,所以来闹,要求十五她们公开跳祈福舞。」

  西门恩闻言,连忙抬起头来,失声道:「笑大哥你答应了?」十五根本不是巫女,怎么跳?一跳,岂不是泄底了?

  「恩弟,你果然知心。我是答应了,既是巫女,也是你的妻子了,本就谈好要在婚后为你跳祈福舞,驱恶鬼、赶病神,在府里跳与在府外公开跳,不都是一样的吗?何况,我要让大家知道你西门恩,西门家最疼的儿子,娶的绝非外传买来的乡下姑娘。」

  西门恩一时哑口无言,心里知道兄长平日沉稳,能当上西门家的一家之主,靠的不是他圆滑的手段,而是他对兄弟的一律平等与宽厚,也从来不对人说一句重话,但,唯有事关他,兄长容许不了任何有贬于他的字言。

  「笑大哥,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死了……」

  「你有十五了,她是巫女,不会让你死。」

  西门恩的视线落在十五身上,沉默了良久。

  「她……我是说,十五她们是不是真的无处可去了?」不用西门笑回答,他也可以清楚知道答案。

  他问过十五,包袱里就一件替换的衣服跟当年对她来说过大的鬼面具,除此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若留在西门家,至少可以饱三餐、有个地方休息……他垂着眸,沉思许久。

  「恩弟,别怪我不经你的同意,就将十五塞给你。她是个好姑娘,我瞧她待在府里时,常过去你那里……」瞧见西门恩猛然抬头望着自已,他笑道:「有什么事可以瞒得过我呢?你心细,自然也会隐约体会她们姊妹之间的感情似乎有些诡异。」

  连笑大哥都发现了,那就不是自己的错觉了。

  「啊,我真高兴为你娶了一房媳妇。」西门笑难得面露欢愉的笑:「将来,你会有小孩儿,为西门家传宗接代;你的病也会好,然后会长命百岁!」

  传宗接代?他能吗?西门恩微微苦笑。他侧眼注视兄长快乐的神色,不忍戳破他的梦想,只微微笑道:「你说的是。」

  言下之意,认同了祝十五是他媳妇。

  十五不是巫女的秘密,就这样沉封在他心底好了。他能活多久,连自己也不知道,就算十五是巫女,他也不敢奢望这种迷信会为他带来什么好运,只是--她一个姑娘家,能去哪儿呢?回族里吗?她必定与族中有纠缠,才会一提到回族时,她没有自觉地露出些许的恐惧。

  她以为没有人发现,但她叫自己亲姊妹,从不曾叫过一声姊,祝八她们也连名带姓地叫她,他原以为是自己多心,后来发现除了十五之外,祝八她们彼此都以姊妹相称。幼年见她时,只觉她的生活必定有异,现在他可以确定,她在族中,甚至是在姊妹中的生活并不好过,要他怎么能赶她走?

  见到十五走下凉亭,脚底一滑,像要跌在阶梯上。

  「十五,小心!」他气弱叫道,只恨自己身子极差,不能扑身救人。

  「不要流血啊!」一个尖锐的声音盖住他虚弱无比的惊叫。

  他瞧见圆胖的祝八就像是飞天小猪一样,突然扑向前,他心里暗叫不妙,以为她要助一臂之力,将十五推倒在地,不料,祝八胖胖的身体巧妙滑向十五的身下,活生生地当了热呼呼的软垫。

  「有没有流血?有没有?」祝八不顾自己,先问她。

  「真……真是姊妹情深啊,恩弟,是我误会了她们。」西门恩摇摇自己的头。虽不怎么相信眼前这一幕,但事情就是发生了,他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能以貌取人。

  真是姊妹情深吗?西门恩心中存疑,但随即又想到--

  既然她不是巫女,她要怎么跳祈福舞?
巫,神明与百姓沟通的重要管道。

神灵不会直接面对百姓,当百姓有所求时,就必须透过被神灵附身或赐与神力的巫师,来向神明祈求。而祈求的方式有许多种,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放风声说以舞蹈之姿来为西门恩祈福,是她白痴笨蛋。

「早知道用符录、用言咒都比跳舞好!」祝八气喘如牛地说道:「若不是大姊当年就是以祈福舞的方式让他好上几天,我……可恶!莫非是那西门笑怀疑咱们,故意要咱们当着众人的面前好辨真伪?」

「有心说这个,不如好好地跳!祝十五,不是那样跳!没有这么慢!」祝十哼着祝氏一族特有的调子,停下脚步,瞪着祝十五道:「你的身手比八姊还不如。」

「我……」祝十五抓抓乱乱翘的头发,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西门恩。

他明明是个病人,却硬要出来瞧她们练舞,吩咐阿碧推他到亭内最佳的视野处,可是,他的身子禁得起外头的太阳吗?不知不觉,心神有一半被他偷偷分了去。

他仿佛注意到她在偷看他,原本死灰的脸庞露出淡淡的笑意。

她脸红地转回,却发现祝八在放肆地打量他。

「他在监视我们?」

「监视?他不是吧。」

「不是?那快要死的人拖着病骨来瞧咱们做什么?」祝八虽胖,但长相极为可爱,圆圆的大眼黑白分明,她瞧见西门恩唤来丫鬟,不知在吩咐什么。该不会那丫鬟去通报西门笑,说她们其实根本跳得很烂,一点也不像是祈福舞吧?「你到底是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咱们太久没跳了,所以需要练习。」祝十五说道。

「那就是你让他起疑心了?」

「他不疑心的。」

祝十五想起他跟西门笑谈过后回房,没有像一开始的震惊排斥。这几日的相处也十分客气,待她算是极好,这就像是书上写的「相敬如宾」吧?

只是觉得……好象缺了什么一样?

「你喜欢他吧?」祝八忽地凑上圆圆胖胖的脸。

「什……什么?」她的脸微红。

「喜欢西门恩啊?你到底喜欢他了没?」

「我……我怎么会喜欢他呢?」她略嫌结巴。

祝八露出「我早就知道」的表情,恼道:「说得也是。要你在短短几天内,喜欢上他这种病死人,还真难。这人,一点好处也没有,说长相,都病入膏肓了,就算貌似潘安,谁也不知道;家财又随时都会被那些义兄弟夺走,谁会喜欢这种男人?可是,你一定要喜欢上他,知道吗?喜欢上他了,就让他死在你的血里!谁也只当他病死,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的!」

祝十五微红的脸忽地罩上一层薄薄的怨气,嘴巴掀了掀,却始终没有说出想说的话来。

「我会杀死他的。」祝十开口:「等我摸透了该有的步骤,由我来咒杀。」

微怒的光芒刹那闪过祝十五的眸里,身侧已成拳。

「你以为普通人能像大姊一样当巫女吗?」祝八泼冷水道,忽见丫鬟向她们走来,她立刻闭上嘴。

「少奶奶,少爷请您跟亲家姐姐们进亭里消消暑,用些凉糕再练舞。」

祝十五还来不及反应,祝八圆眼已闪闪发亮,态度立刻大转变。

「妹婿好细心,祝十五,你真是嫁了个好夫婿呢。」她的声音提得高高的,跟着祝十五往凉亭走。

「你真会见风转舵。」祝六压低声音。

「这是为未来铺路。」祝八几乎只用唇形说:「既然祝十五没法子在祈福舞前解决他,也没法子跳好十妹编的舞,那只有一个办法。」

「一个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天降神灵附她身了,还会有什么办法?

「我去打听过了,这年头骗人的巫师不少,要学神灵附身跳舞,必先舍掉自我,我都备好药了,保证那天她吃了,精神狂乱,任何东西在她眼里都不是人了,连她自己都不是了,自然不会跳得拖拖拉拉的。」

祝六与祝十愣住不语。骄傲的祝氏一族竟要沦落到这种地步?

进了凉亭,西门恩敏锐地发现祝十五神情不太自然,他伸出手,她立刻走到他身边握住,紧紧地。

是出了什么问题吗?他不动声色,对着祝八她们微微一笑:「你们跳了一上午,必是累了,我吩咐丫鬟端来梅汁,喝了解暑。对了,八姐,我听十五说,你做的包子是一流的,可惜我不宜食,不然真要好好尝尝八姐的手艺,我特地吩咐下头的去府外街上买了南京城最有名的锦记包子,你尝尝看,味道合不合?」

祝八双眼一亮,显然他此举正好切中她的要害,不再理会他们,直接扑向石桌。

西门恩原要再说话,忽觉手指头开始遭人玩弄起来,他面不改色,反手紧握住那不规矩的小手,请祝六她们自便,让阿碧取来梅子汁后,才转头瞧向坐在轮椅身边避开她姊妹视线的十五。

她已经开始咬起他可怜的手臂来了。

「十五。」他柔声说道:「你要咬随你,不过在那之前,先喝点东西,好不好?」

想答不好,却知自己没有任性的本钱,她心中好恼,一听祝八提他短命、提他不好,她的脑中就产生恨恨的情绪--

「十五?」

她抬起睑来,面容微怨地对上他温和的笑颜。

他的笑,是对着她的,她一个人的。

祝八说他长得像鬼一样的丑,可是入她眼的,却是他的笑,其它的,她再也看不见了。

心中被点燃的一把丑陋的小小火苗,被他的笑容慢慢地浇熄。她盯着他的笑,缓缓低头再咬一口,白晰见骨的薄皮立刻露出淡淡的牙印来。

「你真瘦,咬得不过瘾。」

西门恩削瘦的脸庞抹上淡红,不及反应,便听见身后的惊喘,只得低声说道:「我努力养胖,让你咬。」

她闻言,才绽出笑容来。

「十五,你在做什么?」祝八本想窃听他们的谈话,一靠近,也顾不得吃了一半的包子,大叫:「你要肚子饿,有东西吃啊,干嘛去咬妹婿的手?」想吃西门恩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啊!

「我没饿。」祝十五撇开脸不看她。

祝八微微一楞,忽觉她的反应有异。以前她说什么,祝十五只有听,不敢反驳,眼下这种反应是摆明故意给她难堪,还是有心在玩诡计?

西门恩拉紧十五的手,笑道:「八姑娘,我瞧你们跳祈福舞,跳得挺顺利的。」不动声色地改变凉亭内的气氛。

「是……是啊,是挺顺利的。」还好这病鬼看不出来。「主跳是祝十五,呵呵呵,因为她是主要的巫女嘛,那一天咱们会穿上法衣、戴上面具--」

「面具?」是了,就是当年十五戴着那个鬼面具。西门恩看了祝氏姊妹一眼,迟疑了下,问道:「我记得祝氏一族的姑娘们在外人面前都戴着面具,除非……除非有意许终生,才会露出面貌来,当年令姊的确是戴着面具而来,你们--」

祝八等僵硬了下,祝六冷淡说道:「陈年旧规,不提也罢。」

「是啊!」祝八笑嘻嘻地说道:「咱们家大姊跟祝氏一族的老头儿们都是老式的人,走进城还戴着面具,那只会引人非议吧。若真的要嫁给第一个见着我面的人,我想想,呵呵,那不是要我嫁给一出祝氏一族就瞧见的乞丐吗?谁肯啊!瞧,祝十五一出族,瞧见的是谁?是老头子,对不对?可她嫁的是你啊!」

西门恩微笑以对,也不提起他才是第一个真正瞧见十五面貌的男子,只说道:「八姐说得是。十五,你推我回房,好吗?我有些累了。阿碧,你在这里伺候八姐她们……八姐,你们练舞虽练得顺,但我的命可要靠你们这场舞保住,为了确保没有万一,也许你们愿意上书斋去瞧一瞧?」

「上书斋?」

「西门家的书斋虽不比南京聂家藏书七、八万册,但我自幼病痛缠身,无法动弹,家兄便为我四处寻书,如果我记得没有错,书斋中与巫有关的书册不少,也许亲家姐姐们想去瞧一瞧?」

「巫术的书我读得可不少。」祝十突然说道。

西门恩身子已然有些不舒服,仍笑道:「若要论绝版书,西门家也不少。阿碧,亲家姐姐若有意,待会儿你就带她们上书斋走一遭。十五,推我回房吧。」

十五见他脸色已是极差,还要强打精神,赶紧推着轮椅下凉亭。

太阳有些大,晒得他费力地以袖袍遮面,微微喘气起来。

「是不是很难受?」她担心地问。

「还好……」

「我背你,好不好?」用背的比较快。

即使有些难受了,西门恩仍是笑了一声,轻声说道:「我虽是离死不远的病骨,但凭你,还背不起我来。」

离死不远这四字听起来真刺耳,她心里微恼,说道:「我嫁给你,不是要看着你死的。」

「十五……」她对他的生死,真是看重。他暗叹,说道:「你刚来西门家,不知我病况有多严重,但,既然你名分上目前暂是我的妻子……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我今年二十三,每个看过我的大夫都说,我最多不过弱冠,如今我已多活三年,再活多久谁都算不准,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骗你的,但……若有一天,我走了,大哥已答允我,你要另行改嫁、要留在西门府里生活,他都不能干涉;就算你要赶你的姊妹们走,你不用出面,只要暗示他,他自然会杜绝任何的纠缠。」

连她跟祝八她们之间有嫌隙,他都瞧出些端倪来,可见他的心有多细。她心里闷极,不能也不敢告诉他,他快要死,全是因为祝氏一族长年的诅咒,她不想见他死啊!

不想不想!

第一次见人死,是祝二。冰冷的尸体被埋在土里,她被驱赶不准上山,怕祝二的魂魄难以归天,可是她偷看见了。

祝氏一族没有棺木盖身的习惯,祝二冷冷僵硬的脸,慢慢被黄土一把一把地覆住,直到不见了,那时,她觉得那就叫死人。

一个死掉的人,不会说话、不会动了,更不会用奇异的眼神一直望着她。

后来,死人一个接着一个,她已经习惯了。当姊姊死时,她好失望,为什么一个被族人当作是神的巫女,也会死?

每个人都在哭,每个人都在哀号,每个人都说姊姊是巫女,魂归之处必是天上天,而她……只是集了所有怨恨的躯壳,所以是恶灵,所以注定死后下地府--

那……他呢?

他何辜?只因身为西门家的人,就惨遭诅咒加身。人又这么好,死了之后必跟姊姊一样飞上天……那他们就永远再无相见之日了!

「十五?」即使胸口疼得紧,也发现她的异样了。他转过身,已用尽全身力气了。

「我讨厌你说死!」

「十五?」她背着光,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是觉得她美丽的脸孔好象有些模糊。

「就算是她们说要你死,我也不想!」

「她们是谁?」胸口闷得紧,连呼吸也开始顺不过来了。这是他的病,他知道,但为什么她也在喘气?

「我讨厌她们!我不喜欢她们!她们也不喜欢我,却要你死,我嫁给你,并不是要你死!」

是祝八她们?要他死?为什么?

疑惑盘旋在脑际,他没有问出口,因为在逆光之间,瞧见了她模糊的脸孔变得有些狰狞,他心一跳,想起她说过一生气就会化为鬼。

「十五!」他用力喊道。

冰凉的触感让有些恍神的祝十五微微回过神,低头瞧见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啊,是他的温度,为什么这么冰?

「恩弟!」远远地,西门笑就瞧见他俩停在大太阳中间。他快步走来,喊道:「怎么不回房或找避阴处……思弟?」长年照顾西门恩,不会不知道他此刻的状况。

快步已变狂奔,对着十五喊道:「快去差人请大夫来!」他手脚飞快,已抱起孱弱的西门恩来。「放手啊!」不放祝十五,怎么回房?怎么请大夫?怎么救人啊?

西门恩摇摇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祝十五,像要让她确确实实地听见他说话。

直到她的瞳仁里映出他的身影来,她才颤动了一下。

「听……听见我说话了吗?」他喘气道,像跑了百来里都不止,豆大的汗一直冒出白白的薄皮上。

「恩弟!」天啊,难道他不知道他的每一口气对他们这些兄弟来说有多珍贵?

「十五,你说,你一生气就会变鬼……」视线有些模糊了,如果他晕了过去,会不会在这一次就结束了他看世间的所有机会了?思及此,就算十五开始变得专注,他仍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像是抓住人世间唯一的浮木。「你听着,每一个人,都会有变成鬼的时候……」

她愣了下。恶灵不只有她?她还有同伴?

「绝对……并非只有你,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鬼……」西门恩缓缓松了手,十五翻手要握住,西门笑却已经狂奔起来。

她追上前几步,呆呆的。冰凉的温度不见了,她低头看着腕间的红印子,难以想象人的体温是这么地冰冷,就像那一年她偷摸姊姊的尸体,硬硬的、冷冷的,像是冬天的雪。

「还待在那里做什么?去找大夫啊!」西门笑怒叫。

她一震,脱口:「是啊!找大夫!」

她不想他死!死了就见不着他的笑!她不要他变死人,不要那张脸变得冰冷僵硬,最后被黄土掩去--

思及此,她的双腿开始有所动作。

从小到大,她没有跑过。不敢跑步,怕弄伤自己,怕一流血,就有人伤亡,现在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祝八、祝十谁死都好,就是不要他死!

她想起他的笑……他是唯一一个,她送花就笑的男子,胸口的疼痛让她恨不得保住他的命。

死人,不适合他!不适合他!

她踉踉跄跄地,差点跌了跤。她们一点都不了解她跳得慢吞吞的原因,每跨一步之前总要犹豫一下,怕一落脚踩滑了,受了伤,她们会受伤啊!

脚滑了一下,背先着地,让她疼得龇牙咧嘴,勉强爬起来,好象听见祝八的声音在尖叫。

她不理,继续往前跑去。

如果说,在这世上的人都要死,独留一人,她会选那个唯一一个对她伸出双手的男人,其它的人,都去死吧!即使在血缘上是姊妹、即使相处了几年,但,是她们先推开她的花、她的手,怨不得人。

这个想法……慢慢地在她心中产生,却没有任何的罪恶感。

原来,她真的就像是她们说的,躯壳里充满了族里反咒下所产生的所有怨恨啊!

夏天的夜,有些些的风,风中却带着一点的热度。

这种热度正适合他,不算热,反而有些暖和。

淡淡的熏香让他难得舒服地翻了一下身子。身子有些疲累,像被狠狠地折腾过,他轻咳一声,随即警觉地闭上嘴。

他差点忘了,这几天还有一个共睡一床的小妻子--

小妻子啊……原本没有什么真实感,但她睡觉会抱人,他本想叫兄长再安排一张屏榻在房里,但后而一想,叫她睡在屏榻上,依她翻来翻去的身子必会掉下,只能任她睡在内侧,然后半夜爬上……抱上他的身体。

他从来不知自已枯干的身体能让人这么着迷,让她连睡着也满足地在发笑……他心里微微讶异了下,终于明白为何在暖和的夜里竟突然清醒过来。

他的怀里空空的,一点体温也没有。

他吃力地张开眼,床的内侧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明明入了夜,她到哪儿去了?

他想翻身坐起,却发现体力差到身子好沉,根本爬坐不起来,蓦地回想起白日昏厥过去的刹那,还以为真是解脱了。

「原来……我还活着啊……」他抚上自已枯瘦的脸,竟摸到嘴角含笑。「我在笑?为什么?」因为自己还活着?

以往在生死之间跑来跑去,每次清醒过来,心里并没有任何惊喜的感觉;就算是生死有命,有时也觉得醒过来的身子沉重到让他不如解脱吧。这一次,却让他心里有极淡的喜悦。

为了……十五吗?

「西门笑?」半掩的窗外传来声音,是十五的。

这么晚了,她在外头做什么?

笑大哥也在?

「嘘,恩弟还在睡吗?」

「嗯。」

西门恩深吸口气,慢慢地、费尽力气地爬坐起来。

「这么晚了……你在跳舞?」

「是啊,这叫祈福舞,能保健康平安的。」

「多亏你了……咳,不是我怀疑你,十五,你真的有办法让恩弟恢复健康吗?」

窗外,沉默了会儿,才听见她低语:「我尽量。」

「我也不奢求,只要他别在生死边缘游走,只要能偶尔让他走出府外,西门家上下就感激涕零了。」

西门恩拉过床幔,气喘如牛地下床,听见西门笑说道:「等跳完祈福舞后,我会安排你见见府里其它兄弟,义弟就是西门义,当年他也是被捡回来的兄弟,他现在在内地,正快马加鞭地赶回来,想见见恩弟的媳妇儿。」

「你们都没有独占家产的意思吗?」

西门笑微微笑道:「独占家产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在府里,我虽名为当家,但真龙是恩弟、在商场上玩狠手段的是义弟,我要独占家产,只怕还得花很多的功夫去防人,太累了,我做不来。」

好不容易走到窗边的西门恩,赶紧扶住墙,止住晕厥的感觉后,从半掩的窗往外瞧,正好瞧见笑大哥正对十五在微笑。

笑,本就没有什么不对,但十五一直抬脸望着他的笑。

「你在对我笑吗?」

同样的问题让西门恩忽地一窒,胸口郁闷起来。

「是啊,怎么了?」西门笑不知她的心结,心想自己的笑容真这么好看?为何一直痴痴望着他的笑。「我不进去打扰恩弟的休息了。你也别弄得太累,后天吉时的祈福舞就拜托你了……对了,听说祝八她们中午受了点伤,那时光忙着恩弟的病,直到入夜我才知道这事。」

听阿碧说起时,他还当阿碧在说笑话,好好的一个人在吃包子时,突然噎到,到处找水时,撞到柱子,结果祝六、祝十去拉她时,被她沉重的体重拖下阶梯,结果就三人双双受了点伤。

「她们受伤是家常便饭,没关系的。」

见她一直望着自己的笑,就算是再粗线条的人也觉得不妥。西门笑温声说道:「那我就告辞了。恩弟还有劳你照顾了。」

他离去之后,她又望着他的身影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走回石桌前,借着月光与夜明珠的光芒,翻看记载巫术的书籍,喃喃重复上头的话,再戴上属于她的鬼面具。

在半夜色的笼罩里,十足得像真鬼人身。她自言自语道:「姊姊说,我永远也没有办法为人祈福。」

因为她是恶灵,体内有太多的怨恨,所以她无法祈福。以前她相信,现在她想试看看,至少姊姊常跟别人说,心诚则灵,她心诚,应该就能灵验。

神明,不会不公平的。

她只看过姊姊跳过祈福舞,连学都没有学过,要在几天内学会有点勉强,就算学会了、跳得完美了,能不能真向神明祈福,都是一个未知数。

她小心翼翼地握起剑来,嘴里低哼着调子,慢慢套上舞步。

夜明珠照在剑上的闪光,让西门恩瞧出那是一把真剑,心里微惊!真剑易伤,祈福舞的确有时为求逼真,用上真刀实剑,但他知她们根本不行,早就谈好用假刀假剑,做做样子蒙了过去便是,她的真剑是打哪儿来的?

她的舞姿很慢,一眼就看出她根本没有学过舞,西门恩胆战心惊地看着她舞弄着剑,未见她的脸貌,却知鬼面具下的脸孔十分地认真。

他想开口阻止她,话滚到唇边,却被她美丽的身姿给迷惑。她跳得很差,但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妖艳之姿,她的双足逐渐跳快,与白天他所见的舞蹈完全不同。

她在跳什么?

长辫被打散,一头不黑的长发随舞飞起,舞姿从生涩变流畅,瞧起来有些鬼魅,尤其她面罩鬼面,似鬼已近八分了,再跳下去,他怕不妥。

「十五!」出于直觉,他大喊,惊动那舞得极快的身影。

「谁?」她回身,从面具下传出迷离的声音,像两人同时发出,随即,她一震,连退两步,一直喘着气。

「十五?」

十五卸下面具,惊喜地望着他。

「你醒了?」她丢了长剑,奔到窗前,眉梢眼角都是笑:「我还当你会睡到天亮呢!」

西门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竟连汗都不流,与白天那迟缓的样子完全不同。方才,是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啦?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不……你刚才,在跳舞?」

她点点头。「我跳得好不好?跟白天不太一样,对不对?我觉得,我好象抓住味道了,多亏你的书,我从祝十那儿拿来一本看,真的帮我好多。」

那真的是祈福舞吗?

他的视线从她喜悦的脸上落在那张鬼面具上。「这面具,给我瞧一瞧,好不好?」

原要答声好,后来想起姊姊的叮咛。她摇摇头。「姊姊说,每个人都有一个面具,这是我的,不能让人碰的,一碰就失了灵,会不准的。」

让人碰就失灵?可是,明明小时候他就碰过啊,怎么不像失灵的样子?小时候她戴过这面具,当时只觉过大,而且戴在小孩子的脸上,很有趣,但方才……却惊得他心神好不宁。

现在,她戴着这面具,就像第二张脸,再也不觉有异。

「对了,我煎着药。大夫说,等你醒来,就要喝的。」她将面具先放在窗棂上,转身跑去小炉上端药、倒药汁。

他讶道:「你不知我何时醒来,如何煎药?」目光没落在她身上,反而一直盯着那鬼面具瞧。

「那简单,我多拿了几帖药,煎干了,你没醒那也算了,重煎一帖就是了。」

那不是说,她要守着一整夜了吗?

「大夫说,药喝了还得多休息几天,别再像今天一样,被热气给熏着了。这大夫看起来好老喔,老得都让我怀疑他怎能帮你看病呢。」

「他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大夫。城里头,多的是老大夫,他们为人治病了大半生,所学所懂的绝非年轻人可以追上的。」

目光仍是不移那鬼面具。面具此刻看来只不过是一张颇富色彩的面具而已,一点儿也不像是刚才见她戴上时,那种心里惊艳又打突的感觉。心里蓦地浮起她的话来--

她说,这鬼面具不能碰的,一碰就失了准,再也不灵了。

他的确是碰过,但毕竟已是久远之事了。如果,他再碰一次,她就不会再像方才那样跳得奇艳的舞姿……像与鬼同舞?这个念头冒出来,让他寒毛直立。

对于巫术,他虽不表任何意见,也不愿戳破兄长的期待,但他书读得多,心底还是多偏向迷信之说,他也知她并非真是巫女,所以心里明白就算她再跳,也是没有用的,可是方才--

「真怪,咱们旅里没有大夫,都靠姊姊。她是巫女,以巫治病,再也理所当然不过的了。」

他眯起眼,指腹颤了一下,突然下定决心,枯瘦的手掌覆住那鬼面具。

他的心在暗跳,掌下却没有任何的感觉。在她转身之际,他立刻缩回手,向她微笑。

她望着他的笑颜,不由得也腼腆一笑,小心地将温热的药碗捧到他唇边。

「我喂你。」

「喂……」他嘴一张,药汁就灌了进来,见她含笑,他只得乖乖喝进口。

「喝完了药,还是休息吧。」

「你呢?」

她抓抓乱乱翘的发稍,想了下说道:「我再练练,说不定会愈练愈好。」

她要再练?心头又打了个突,他不动声色,露出气弱笑颜--明知自己的笑并不迷人,也不比兄长的笑来得好看,甚至病弱憔悴到连他都有些看不下自己的笑,但她似乎很迷恋他的笑……应该说,她很喜欢看人笑。

「我虽累,却有些睡不着,你陪我聊聊,好吗?」她果然像着迷似的直盯着自己的笑。「十五?」

她回过神,露齿一笑:「好啊,我陪你。等你睡了,我再出来练舞。」

他闻言,心中暗暗有了计较。正要扶着墙,慢慢地坐在椅上,突然见她拿起面具,把窗关上。

他瞪着窗子一会儿,听见外头有短暂收拾的声音,随即门被打开,他回头看她已抱着面具跟书走进来。

「你还是别吹太多风比较好。」她笑道。

「是……是吗?等等,你要做什么?」

「我扶你上床啊。」

「上……上床?我还不想睡……」他的本意并非如此啊。

她硬扶着他上床,取下他披在身上的外衣,露出极为单薄的身子,尤其他穿著白色单衣,几乎完全凸显他的瘦弱,憔悴的双颊有些淡红,这种身子……薄弱到强风一吹就倒,若是女儿身也罢,但在他这个二十三岁的大男人身上实在是难看,尤其她一双美目一直不离他……他费力地拉过棉被要盖在自己身上,她却以为他怕冷,赶紧帮忙拉被盖住他。

随即,她坐在床缘,笑望着他。

「你……」不能避开她好象有些热情的眼眸,不能让她再回头练舞,有个声音告诉他,在寂静的夜里,她不能与那鬼面具为伍。他只好找话题,柔声说道:「我还不知道你在祝氏一族的生活,那儿好不好?」

她偏头想了下,笑道:「那里都是山、都是溪,不像这里,好多人、好多店、好多奇怪的东西,我第一次瞧见,真的是吓了好大一跳,原来,城里是长这样的。」

「第一次?」就算她当年太小,忘了他,至少,有人带她入过城,久居数天,这一点她应会有印象的啊。「你以前没有入过城?」

她摇摇头。「我一直待在族里的。」

西门恩心里暗暗惊讶,思量了一会儿,暂忍下这个疑问,随口问道:「你都跟着祝八她们住吗?」

她迟疑了下,道:「我十岁的时候……住的地方不一样,小小的、黑黑的,我以为大家都跟我住的一样,后来姊姊让我搬进她的房间,跟祝八她们不住在一块。」

小小的?黑黑的?难怪当年她的肤色迹近透明……因为没有阳光?思及此,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你怎么老叫她祝八呢?」话才问完,就发现棉被下的手指又开始被一根一根地抓着玩。

她垂着眸,美丽的脸孔有些稚气,玩了很久之后,才低声说:「她们不准我喊姊姊,可是,我现在也不稀罕了。」抬起脸,冲他一笑。「因为,我有你了。」

西门恩原是微楞。他一直以为是姊妹间感情极端不好,才会连名带姓地叫着,显然还有内情,后来一听「我有你了」,他的呼吸忽然停止了。

她继续玩着他一根一根又瘦又干的手指,说道:「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就对我笑,从小到大,没人对我笑过,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睡不着,半夜一直想着你的笑,心想这个人一定很好。后来,她们说要我嫁给你,我虽没有入过城,十几年来都待在族里,可是我很明白什么叫成亲,这桩婚事……在你眼里一定很荒唐,莫名其妙一觉醒来,就变成了一个有妻子的人。」他张口欲言,她却当作没有看见,像在自言自语。「但对我来说,意义很重大。那天我一直忘不掉你,忍不住背着她们,偷偷来你这里。送你花,是咱们族里求婚的表示,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没有人勉强我,也没人骗我。我想要你一直对我笑,一直一直,过去我得不到的我都不再等了、也不想要了,我只想要你。」说到这里,蜜色的脸孔多染一层颜色,小声地说道:「所以,我们做真夫妻,好不好?」

西门恩的笑忽地敛起,专注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知道……什么叫真夫妻吗?」

她点点头。

交缠的手指有些发烫,不知道是谁的体温遽升。原来……她一直知道这几日的相敬如宾是出自他有心的隔离。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保有你的清白,等我走了,你若喜欢上其它的男子,要改嫁也方便。你虽算寡妇,但他知你不经人事,必会多怜惜你几分。」他不出大门,也知世俗的看法。

玩弄他手指的动作停下,她皱起眉,就在他隐隐觉得她表情不对劲之时,她开口,表情恢复正经,美丽的眼睛直眨着,顺口编起谎言:「谁是寡妇?你又没死。祝氏一族虽能改嫁,却没有人改嫁成功过。」

「为什么?」他脱口问。

「若是相公不幸,当老婆的得抱着他一块被封棺三天,若是三天后,还能活着,那就随便她了。」

他一惊。「这不是太过残忍吗?」各地风俗民情不一,这种作法根本是活活害死一条人命。

她摇摇头,开始解起衣服来,露笑说道:「我觉得很合理啊。」

若让他早知道祝氏一族有这种规定,拼死也不要让她进门,幸而现在她不在族内,万一他不幸离世,她不用抱着他的尸体闷死在棺木里。思及此,他暗暗松了好大一口气,回过神,瞧见她罗衣尽褪,露出白色的单衣来,他立刻掉开视线,双颊微红起来。

她累了,那正好,不用再练舞。这几日她睡床内侧,也不能叫她连衣服都不要脱。

正值夏日,她怕他吹风受凉,门窗都关得紧,床幔都放下了,她穿著外衣睡自然会热昏……他只能目不斜视,就算半夜抱住他可怜的身子,他也不敢胡乱瞄。

「你……」声音有些沙哑,眼角忽地瞥见连白色单衣也落了地。他一窒,连头也不敢抬,低喊:「十五,你在做什么?」

她没回答,棉被里倒是钻进温温的身体,一双藕臂环住他极瘦的腰。

他咬牙:「你别这样。」迫于无奈,怕她滑下床,只得往床的内侧退去,正要拿身上的棉被挡在两人中间,却见她爬上他的身体。

「十五……我……不行……」没个男人愿意承认自己不行,但病得快死的人,若还能行房事,那真的是奇闻一桩了。

不顾他的抗议,她拉开他的单衣,露出很瘦弱的胸膛,硬将自己的肌肤熨贴上去,他的肋骨弄得她有些疼,体温也有些冰凉,但就是觉得这样的温度是她最喜欢的。

她抬起脸,露齿一笑。

「什么清白?现在就算没有了吧?姊姊曾说过,巫术可以影响一个人的意志、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决定,世间上没有再比它强的咒术了。对我来说,你的笑,就是咒术,让我心里住了一个你,不要走,好不好?」不等他回话,她的脸颊靠着他的左胸,听着他微弱的心跳声,双臂紧紧环往他,小声说道:「走了,我又剩一个人了。如果你想要,我愿意把天下间所有的花都找来送你,所以,你的笑容不要走,好不好?我一直在想,来到南京城遇见你的笑,我好象从另一个世界挣脱出来,这个世界的颜色变得好亮;如果没有你陪着我,那我又是一个人了……我会努力跳祈福舞的,我要让你健康起来,如果……如果真的有万一……就算不身在族里,我也会进去的,三天、四天,我都待……」

心弦一震,动容得连身子也微颤起来。西门恩原要斥责她在说浑话,几天的相处能让她生死与共?这是哪儿来的感情?是她年纪太小,还是另有它因?

话滚到唇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是明明知道自己的病有多重啊,放话出来,是存心想要陪他一块死吗?

死有什么好?

死了,她再也看不见这大千世界,就算是下辈子也不见得会再相遇……啊,他竟然也开始信起轮回了?

轻颤的掌心慢慢地抚上她软细的翘发,她像小猫一样蜷在他胸前,含笑地合上眼眸。

数度想要张嘴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他才叹息,低声说道:「十五,咱们改天再好好谈。」陪他枉死又有什么意义?「你先躺好,这样不好睡。」

「人的体温相触……好舒服……」

他微楞了下,再低喊几声,才发现她就这样抱着他睡着了。

良久,他才自言自语:「你这不是在逼我许下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承诺吗?」

  「搞什么?简直丢了咱们西门家的脸!」

  「丢脸……事小。」叹了口气。

  「丢脸还算事小?大哥,你知不知道南京城里有多少人在看好戏?看恩弟娶来的巫女媳妇,是真是假?你知不知道我一路回南京的路上有多少人在笑咱们?他们都在笑,说是巫女治病都在打幌子,真正的理由是恩弟不行了,买个女人回来好播种,若来不及生个儿子,正好合西门家人的心意;若生了,咱们大权在握,紧紧控制那婴孩,在外照样可以摆足面子,做尽有情有义的西门义子!」

  一阵狂怒由西门府的大门飙进,奴仆早就在西门笑暗暗摆手中逃逸。西门府里,最可怕的不是当家西门笑,而是那个长年在外谈商的西门义。

  他面貌尚佳,但眉宇之间十分阴沉,一双精目仿佛永远处于算计人的时刻。他十岁就跟在西门笑身边学习,十七岁开始接手家中事务,如今在西门家中,他虽明为第二把交椅,但暗地里却几乎接掌了西门家所有的财务管理。

  难得地,一向阴沉的脸庞怒气几乎冲上天,快步地往安静的「守福院」走去。他的身后跟着西门笑,来不及逃逸的奴婢只敢僵在原地,拼命向平日待她们极好的主子使眼色,要他快快也逃命去。

  西门义呢,众家奴仆私下选出来最不欢迎归来的西门主子,偏偏他几个月就要回来看一次西门恩死了没。

  「义弟,外人说什么、想什么,我们并不能改变啊。」

  西门义猛然停步,转身差点撞上西门笑,他停了一会儿,才退开一步,抬头望这高他一点儿的兄长。

  「大哥,外人说什么、想什么,我们是没有办法改变,但是,不必自闹笑话给他们看吧?西门家的笑柄还不够多吗?」

  西门笑沉稳地望着他,说道:「给谁看?你心中介意的不是南京城的百姓,而是聂家吧?」

  西门义闻言,微恼爬上他阴沉的脸庞。他撇开视线,答道:「是,大哥,你说得没错。我可以不要面子、不介意任何人的指指点点,可是就容不了聂家的指点!」他的声音本就低沉,一压低,更显几分阴狠。

  西门笑知他心结极深,一时半刻解不了,只得道:「各人有各人的命。」

  所以,好的命就由聂老四来,不好的那个就给恩弟了?西门义硬生生地忍下这句话。

  他转身往守福院走去,知西门笑怕他太过激动,跟在自己身后。

  他心里不激动才怪。千里迢迢赶回家乡,正好赶上了那自称是祝氏一族的巫女在跳祈福舞,台下百姓极多,都是来凑热闹的。

  他看着那台上戴着鬼面具的巫女,有胖有瘦,拿长剑的是恩弟的媳妇,跳起舞来有模有样的……让他差点以为巫术是真有其事。

  才跳没一会儿,那巫女的动作开始变得摇摇欲坠,步伐缓慢,剑锋连着数次差点砍中自己,多赖其它巫女舍命相救,连那个胖子巫女都扑上去格开那把剑,她却仍在跳--连一个不懂祈福舞蹈的他,都知道这女人根本是服了药物所致,与坊间骗术极佳的师婆没有两样,都是利用药物来使精神狂乱,以达神明附身之说。

  都是假的!

  「是假的也就罢了,竟在外头丢西门家的脸!」他还在人群里瞧见聂家的老幺,传回去有多难听?

  人人都拿西门府与聂家当对影,不知不觉中,连他也觉得两家子都有极为相像的地方,但为什么多病的聂老四身子好了,恩弟的病却久久不见曙光?他连当年治过聂老四的所有名医都千金请回府里,却对恩弟的病情毫无帮助!

  「好吧。」事情都发生了,面子也丢了,他头也不回地问道:「你打算何时让恩弟休妻?」

  「我没这个打算。」

  西门义惊讶地转过身,瞧见西门笑仍是一睑沉稳的笑。

  「你要让一个假巫女当恩弟的媳妇?」

  「她不是假的。」

  不是假的?难道还是真的?西门义从回府后,就没正视过西门笑。此刻,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双永远让人安心的眼眸,正因为西门笑这种令人安心的个性,义兄弟才会信服于他,可是--

  西门笑见他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以为他是不以为然,解释道:「十五是当年来为恩弟祈福的那位巫女之妹,你也知我自幼双眼能见到一些模糊的影像,她能驱鬼,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门义闻言,脸色微变。

  「是那巫女的妹妹?」

  「怎么了?有何不妥?」

  「没……没有。」西门义转身又走,明显地掩饰住心里的激动。

  西门笑见状,心中虽有疑惑,却没有主动问他,只是,少见义弟为了恩弟之外的事感到惊惶失措。十五不曾下过山,会与他有什么纠缠?

  「恩弟此时在房里午睡吧?睡了也好,免得见那丢脸的场面--」

  「咳咳,他现在……恐怕在照顾十五吧。」

  「照顾她?恩弟?大哥,你不知道恩弟体虚病弱吗?你要他照顾那女人?」

  「我也是回了府才知道的。有丫鬟先通报恩弟了,所以十五一被送回来,就先送到他房里去。我也问过祝八她们……她们坦承怕祈福舞失败,所以给十五服了点药,头一回做这种事,下药下得太重,只怕现在她还没有清醒呢。」恩弟想必担心极了。

  一个精神狂乱的女人会做什么事来,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大哥怎会不知呢?恩弟他连捧个书以上的东西部捧不起了,要如何制住那女人?

  西门义虽暗暗质疑,也不再主动询问,干脆加快步伐,走进守福院。

  取名「守福」,便是希望这座楼院能守住主人的所有福分,一点也不要漏失,但,到底守住了什么?

  院内没有一个仆役,想是被遣走了。西门义走近房前,听见低低的啜泣声,吓了一大跳。

  「好了,别哭了,你再哭,整座南京城都要教你的眼泪给淹了。」

  是恩弟的声音?这种温柔又气弱的声音的确是恩弟的,却不曾听过他用这种口气跟哪个丫鬟说过话。

  他往西门笑看去,瞧见西门笑面有神秘、唇畔含笑。

  他轻轻推开门,进入视线的是他可怜的恩弟,不能好好养病,反而坐在床缘,附在那据说是祝氏巫女之妹的女子耳边不知在低语些什么。

  他微一楞,目光突然被柜上那祝氏一族的鬼面具吸引过去。

  「义三哥,你回来了?」

  西门义回过神,道:「我……」

  西门恩立刻压低声音,说道:「咱们外头说去。」他替尚在啜泣的祝十五盖好棉被子后,又不放心地看她一眼,才扶着床吃力地站起来。

  西门笑贴心,快西门义一步稳住他,顺手拿起被风,慢慢扶着走出门。

  西门义回头阴沉地望了她一眼,才跟着出门。

  「不,大哥,我靠着门说话就可以,别扶我到凉亭,我怕十五叫我。」

  「十五还好吧?」西门笑关心地问道,遭来西门义的瞪视。

  「大夫来瞧过了……」

  「你们请大夫来了?」西门义难以置信:「万一那大夫传出她服药之事,岂不是真毁了西门家的名声?」

  西门恩闻言,微微一笑,并不多作反驳,只道:「大夫说,她服药过多,加上体质关系,所以会发作……一阵子,幸而她是头一回吃这种药,完全清醒了就没事了。」

  「以前没服过?那她以前怎么骗人的?」

  「义弟,我不是说过她是一个真正的巫女吗?」西门笑轻声提醒,想要让西门恩充满信心。「我想这是一个意外,十五算是自家人,她会尽力为恩弟祈福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同是一家人,难保一条心。」

  「义弟!」西门笑轻轻斥道,瞧见西门恩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注意屋内不断传来的啜泣声。「恩弟,既然十五会因药效发狂好一阵子,不如你先到客房住几天,我差阿碧来照顾她,等她恢复了,你再搬回来。」

  「不。」想都没想地否决了。「我来照顾十五就够了。」瞧见兄长们不信的眼光,他绽出温笑:「十五的发作与人不同,她没有精神狂乱,她只是……一直哭。」哭得连他也心疼了,短暂的相处,没见她哭过,而她哭,是为他。

  「一直哭?」两人同声惊讶。

  「她被送回府时,精神状态有些不稳,好象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又好象知道她的祈福舞失败了……便一直哭着,一直在道歉……」西门恩的语调更软,仿佛充满怜惜,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多看重这一场祈福舞,花了多少时间在上头……我根本没有一丝期望她会成功,更没有怪她之心,她却怪起自己来。」

  西门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充满柔情的神色。

  门内,又传出泣语,听不真切,西门恩频频回首,明显地不再专注与兄长的谈话。

  西门笑道:「我扶你进去,你好好照顾十五,我让阿碧在门外候着,要什么就告诉她,由她来做,免得你先软了身子,没法顾到十五。」

  「这是自然,多谢大哥。」

  西门笑扶他进去之后,再出门时,瞧见西门义将窗子推了一条小缝,他暗叹,轻步走上前,窥见西门恩正坐在床边抱住祝十五的身子。

  他越过西门义的肩,轻轻推上窗子,附在耳边说道:「恩弟早已成年,许多事由他自己作主吧。」

  西门义像是受了惊吓,立刻转身瞪着他,虽力持镇定,但西门笑知他有异,讶道:「怎么了?」

  「没……我是教你吓了一大跳。」顿了顿,像要刻意改变话题,道:「我没料到恩弟他竟然也陷进这种感情里。」

  「那不是很好吗?」

  「好?」西门义低声嗤笑:「他从出生就几乎不曾出过大门,能见到的姑娘都是丫鬟……最多也不超出十个,或老或幼,严格说来,祝十五应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姑娘,现在,他只是被迷惑了,将来他若病好了,见到这大千世间,必会发现这世上胜于祝十五的姑娘满街满城都是!」

  西门笑望他良久,心里只觉这兄弟好象有些变了,却不知哪里有变。他耳尖,听见西门恩低声哄道:「我在这儿……对,我不走。我……我答允你我不走就是了,唉,明明是不该承诺的,人的生死岂能由我来定……偏偏见不得你的泪……好了,我都说我会好好养病,就算病不好,我也不死……好,我不说死字,你不要再哭了……」声量忽高忽低,只能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哄语。

  西门笑露出满足的笑来,瞧见西门义惊讶的表情,知他也听见了那一番话。

  他拉着西门义的手臂,往守福院外头走去,笑道:「以往,他是生死由天,不曾坚持过什么,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死了,我们虽难过,却也有各自的生活要过,不会因他而受影响。现在,他有求生意志,却是为了十五。」西门笑转向西门义,高兴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义弟,不管十五是不是巫女,我都觉得这婚事是对了,当什么药都没有办法治愈时,没有形体的感情却能紧紧系住他的生命,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啊!」

  「大哥,你呢?」

  「我?」

  「你年岁也不小了,不快点娶房媳妇、生个壮丁,将来若是恩弟真好了,有后代了,要怎么保护他的后代?」

  「啊……真是。你一回来就提这事,也不嫌烦,我太高兴了,这事就暂搁下,等……等有机会再说吧。」

  西门义闻言,未可置否,目光很阴沉、很阴沉地从他的背影慢慢移到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盯着好久好久,像……在算计什么。

  世界是黑色的,一直一直是黑色的,只有天上的月亮是白的,白得让她每天都期待地看着它,看它什么时候会吃掉所有的黑色,让她身处的小房间也变得白白的。

  小房间?她心一跳,定神瞧见四周小小的、窄窄的洞穴,讶异自已的身子竟能塞进这么小的洞里。她努力想要爬出来,却发现身体变小了。

  她不要!

  不要再回到那种小身体的生活,但她的身体愈缩愈小,小到……是姊姊还在的时候!

  黑色的世界开始有了变化,红的、黄的、蓝的,只要是世上有的颜色,她都看见了、都碰到了,但,颜色却是不停地在她眼前扭曲变化。

  「恶灵!」

  「不要喊这两个字,言咒是很可怕的,喊了它,它就会出现。」

  「那……你就叫祝十五,以后不要再喊她恶灵了,懂吗?」

  祝十五?她不用再被叫恶灵了?真好!可是……为什么她要叫十五?最小的姊姊是祝十二,那她应该叫十四,她会算,是姊姊算错了!

  「十五?十五?」

  是谁在叫她?小小的身体好象长大了一点,但是颜色不停地扭曲,让她好难受。眼前所看见的画面不停地跳动闪过,都是在山上的事,祝二死了、祝四死了、一个接着一个,连姊姊也死了--啊,这不是已经成为回忆了吗?还是,正在发生?

  姊姊抓着她的手,叫出了那个在族里尘封的名字。

  为什么还要叫她恶灵?

  红色跟黄色扭动得像虫,遮住了姊姊死前的表情,但她知道姊姊死不瞑目,不明白以自己尊贵的巫女之身,为何会死在恶灵的诅咒里?

  她……真的是恶灵吗?她没有诅咒任何人啊!

  族人把她们赶了出来。她知道祝八她们一点儿也不喜欢她,没关系,她把自已包得好好的,每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地,不会受伤。只要不受伤,祝八她们就不会恨她。

  真的,出了族,晃在眼前的颜色没有那么错乱了,甚至,走过南京城的大门时,她觉得好象脱离了过往的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了。

  祝十说,要回族里,就要先咒杀西门恩。红色又在祝十的脸上晃动,她没有看见祝十的表情,却可以想见祝十回族里的心意有多么迫切……可是,她不想回去了!

  如果她说她不回去,可不可以留她一个人下来?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不敢问,因为早就知道答案了。她们怕她会害死她们,所以紧跟在侧。

  她低头跟着她们走,才走了一步,让她一头撞上窗子。她吃痛地抬起头,见到窗子里的西门恩--

  好亮,颜色不再扭曲了,红色就是红色、黄色就是黄色,规规矩矩地待在自己该待的位子。她的头也不痛了,一直偷偷打开的心,终于有人住进来了。

  她低头一看,讶异自己长大了,刚才小小的身体竟然变成十七岁的模样,手脚也开始动起--

  对了,她在跳祈福舞!

  她想起来了!

  姊姊说,她的身分特殊,她的身体是祝氏一族所有的怨恨形成的,所以,她一辈子也没有办法为人祈福、为人祝祷,因为神明不会接纳一个充满怨恨的身体。

  她不相信!她没做过坏事,她只是想要为他祈福、为他延续寿命,所以她很努力地在练--

  但,为什么她的身子如此沉重?

  被下药了?被下药了?为什么要下药?她很努力在跳啊!为什么要对她下药?这个时辰是今年最有福气的时辰啊!不赶紧趁这个时辰跳完它,威力会减半的啊!为什么她每跳一步,好象被万石拖住--

  是谁将她从台上抱下来?

  让她跳完!拜托!让她跳完!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你别哭了,你哭了……我……我也难受啊。」

  远处,传来温柔的声音。这是……住在她心里那个人的声音吗?

  她想要看清楚,红色又在眼前晃动了--她讨厌红色,她流了血就注定有人会伤亡,神明就真这么讨厌她?既然讨厌她,为什么要让她出生?

  「我讨厌当恶灵……我不想让他知道……为什么我不是一个普通人……」

  「不管你是恶灵,还是普通人,我都不会嫌弃你……你不想让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了……」

  那声音好象从心里钻出来的。

  「我好恨……好恨……每个人都说……天意难改……姊姊也说,这就是天意……难道我真的没有办法延续他的命……我恨……」

  她的心沉默了好久好久,她才听见极轻的承诺--

  「我不走……你要我说几次都成……我会留在这世上,所以你不要再自责了,别再哭了好不好?」

  真的吗?真的吗?就算不用跳祈福舞,就算他病得极重,他也不会离开她吗?

  「不会离开你……你要我怎么舍得下你呢?我若走了……留你一个人……我怕会出事……」

  原来,他知道了就算有祝八她们,她还是一个人;他也知道如果他不见了,她心里的那个小房子里会变成一个没有住人的废墟。

  他不走了!

  「我不走了……我就一直住在你心里,等我病好了,咱们就当真夫妻,你说好不好?唉,我把你眼泪擦干了,你又流,是存心折腾你自己的身子骨吗?」

  他的声音愈来愈远,最后化为天边的光,再也不闻其声。眼前,红色变成黑色,身子一落,她张开眼睛。

  好痛。

  眼睛好痛。

  细长的美眸痛到只剩一条缝,不由得摸了下眼睛,好肿--

  口舌好燥,她慢慢坐起身,觉得全身骨头好象酸了很久,想下床喝水,却发现西门恩和衣睡在外侧。

  她吃了一惊,赶紧拉过自己的棉被盖在他身上。怎么连被也没盖的就睡着了?他死灰的脸色上充满疲累,指腹小心翼翼地碰触他削瘦过度的脸颊--

  还好,还有温度,憋在胸口的气吐了一半,心里又有点害怕,慢慢移到他的人中之间。

  他还在呼吸,气息虽然极弱,但……还活着。

  她露出感激的笑颜,顿觉口舌更燥,小心地越过他,爬下床。

  门窗是关上的,没有光从薄窗透进来,那就是入夜了。她回头看他一眼,他完全没有被惊醒,像睡得好沉,是什么事让他累成那样?

  她安静无声地倒了一杯温茶,啜饮之前,忽地瞥见摆在柜上的鬼面具。

  记忆忽地如潮水涌进她的体内,杯子滑落手间,滚到桌上,奇异地没有惊醒西门恩。

  在上台跳祈福舞时的那一刻,她满心期待,期待就此结束他的病痛。她虽不是正统巫女,却希望神明能接受她最真诚的祈祷……她完整的记忆只到这里,接下来只是片段她想跳,眼前却是乱七八糟的颜色,她被人抱下台了--西门笑抱她入轿的时候,她听见了!听见了!

  「所以……我没有跳完。」双掌开始紧握,瞪着那张鬼面具。「祝八,你们当真这么恨他!」连一点点机会都不肯给吗?让她服了药、让她失败了、让她错过了一年内最好的吉辰、让她……变成鬼,这就是她们要的吗?

  指甲紧紧掐进肉心里,一时之间只觉得所有的期待都空了。

  「难道十几代莫名其妙的恨抵得过你们的妹婿吗……」怨恨一点一滴地窜进心里,一直膨胀再膨胀,这是第一次她容许自已产生怨念,她的目光从鬼面具慢慢移到铜镜前的簪子。「啊,是啊,她们从不当我是妹妹,自然对他也不好了。那为什么我要对她们好呢?」

  双腿开始移动,走到铜镜前,低头瞪着那簪子。心里好恨好恨,姊姊死了,世上唯一能解咒的人没有了,他的病药石无效,而留下的祝氏一族不是普通人,就是她们嘴里的恶灵,谁还能救他?

  这样子欺她,她们觉得很得意吗?她们知不知道他病在旦夕,万一……万一拖不了今年,就剩她一个人,她要怎么办?

  心里的恨好饱满,没有发泄的出口,她不甘心,拿起那只簪子。簪子的头是镶金的龙凤,尾巴却是又尖又利,这是西门笑让她入门时,送她的见面礼之一,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

  「你们要他死,为什么我就不能要你们死呢?」她恍惚地喃喃自语,在腕间比划了一下,像在估量要划多大的口子,流多少的血,才能害死一个人……

  她腕间有一条好旧的疤痕,像被咬过,她自己却一直不记得这伤疤是哪儿来,她问过姊姊,姊姊也推说不知,族里的人都传说是她自己咬伤来害死人的。

  现在,她终于可以记得她的每一条疤将会害死谁。

  「祝六、祝八或祝十,谁死都可以。」她偏着头,微微用力,蜜色的肤被刺得有些下陷,却还没有血流出来。

  她突然想道:「对啊!要当场看,看她们鬼哭神号,那才好。」那种快乐无疑会比现在多,就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仇人因自己而亡。

  她微笑,紧紧握着簪子,取出干净的夏衫。夏衫是粉白色的,上头绣着黄色的图案,穿起来虽有些单薄,却着实比以前她整年穿著厚重的冬衣要凉爽许多。

  房内,絮絮嗦嗦的声音轻轻响起,只有铜镜烙进她穿衣的景象。

  镜中,握着簪子的双手拉好颈间的领角,蜜色的脸微微抬起,露出暴凸的大眼;嘴角咧在耳边,极红,双颊底色是黑的,上头像是涂乱了不同的颜色,有一点点的泛青,连带着,连黑白分明的凸眼也黑中泛青--

  就在铜镜照到的那一刹那,她又低头不经意地跳出镜中的倒影,拿起鬼面具戴上。

  她的视线终于落在铜镜上,看着鬼面具上的暴眼血嘴,青色的颜色若隐若现地闪烁着,让她的黑眼格外奇异。

  她满意地走到门前,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着床幔后一动也不动的身影,但瞳仁里一直是黑色的,映不进那极虚极瘦的身影。

  「我马上回来,等我喔。」她的视线又掉开,像在自言自语。

  然后,门轻轻地被合上了。

  夜深沉,府里空空荡荡的,没个人。

  双足踩在地上,却没有落在地面的感觉。身子极轻,连夏风轻轻吹起,夏衫微飘,连一头没有绑起的长发都飞得好张狂。

  连轻风偶尔停了,翘发仍然飘扬在空中,她未觉,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向客房。

  「头一个是巫女……最后一个是恶灵,流了血,带来不幸与痛苦……」她轻轻唱道。

  快近客房时,她突然停步,回头看着无月的夜。

  「谁在跟我说话?」谁一直叫她不要哭?她没有哭啊。真怪,是自己多想了吧,耳朵听进的声音好模糊,她不要理了,走进院子,客房就在眼前。

  露出的笑容藏在面具之下,她手握着簪子,就停在窗子的面前。

  会是谁先叫呢?

  她慢慢卷起左手的袖尾,露出蜜色的皮肤,这一次她要流出很多很多的血,让她们尝尝当性命被迫消失在这世间时的痛苦。

  「她……睡了五天吧?」祝六的声音忽地从窗内响起。

  这么晚了,她们还没睡?

  「咱们也安全了五天啦,这五天有西门恩照顾她,咱们也不怕她误伤自己。」

  「她……醒来,你要怎么解释?」

  祝八可爱的声音响起:「那就实话实说啊!谁教她禁不起药物的控制,她若能像那些假师婆一样,装个样子跳个舞,也不会害咱们被府里的下人指指点点。这五天,我都不敢出门玩,就怕南京城里的人笑!」

  「是你的药下得太重了。」

  「下得重,又如何?一回生,二回熟,西门老大都不指责咱们了,六姊,你在哪里鬼叫什么?唉,西门家真是个好地方,又有得吃、又有得喝,连住都比咱们族里好,我真希望就此长住,不用再过苦日子了。」

  「不可能。」祝十的声音冷淡响起:「我要回族里,我要代替大姊当巫女。」

  「你只是个普通人,十妹。」

  「不必靠祝十五,也不必等西门恩气绝身亡,我也已经有了咒杀他的方法,多拜他书斋里的书之赐。」

  「那有没有可以在这里吃喝不尽,又能让你当上巫女的法子呢?有了!」祝八高兴地说道:「不如,我去暗示那个叫西门义的,说我有法子让西门恩提早见阎王,到时,要他好好答谢咱们!」

  「你疯了!西门义是西门恩的三哥,你当他会感激你害死他兄弟?」

  「是三哥没错,却是没有血缘的。」祝八得意洋洋地:「你们没注意到,我却眼尖地看见了。」

  「看见什么?看见西门义想谋害西门恩?」

  「也相去不远了。我跟厨房里的丫鬟们套过口风,西门义长年在外,必定是找机会要吞掉这西门家的家财,而且连她们都发现有好几次西门义待在府里时,都拿那种算计的眼光望着西门老大,你们不也在城里听说过风声吗?连有血缘的亲兄弟都会阐墙了,何况是没有血缘的义兄弟们?」

  「听起来……是有几分道理。」

  「天下没有难得了我的事啊……好困啊,睡觉了啦!明儿个我还想上厨房呢。」

  屋内,声音没了。

  过了没多久,只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偶尔夹有祝八的打呼。

  窗外,十五垂着头,脑中不停地盘旋她们的对话。岂能再让她们活下去?岂能让她们再度伤害他?

  簪子的尖锐微微刺痛她的肌肤,她仍旧不觉,专注地要划下一道足以让她们致死的伤口。

  「十五。」

  夜风飘来低语,她的动作停下,并未回头。

  「十五。」

  她慢慢地侧过身子,转头望向叫她的人。

  那人,有点眼熟。

  「你总算醒来了。这么晚了,你出来散步吗?」那人的声音极低,彷佛不愿意惊动屋内的人。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暴凸大眼尽黑,如无底的地狱。

  他走近几步,温柔地说道:「十五,你要散步,怎么不多加件长衣披着?」他的视线落在她紧握的簪子上头,簪尾正贴在她的腕间,他连表情也没有变,将带来的薄披风递到她面前。

  她低头看着那薄披风,也有点眼熟。

  「是恩弟的。他怕他不小心睡了,你却醒来睡不着了,若在府内散步会着凉。」

  是西门恩的?她慢慢地伸出手捧住那薄被风,药味扑鼻,冲醒了她些许的神智。

  「啊,那不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吗?」他状似惊讶地要拿走她手上的簪子,她却一缩手,将簪子紧握在手中。

  他微微一笑,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笑容上。她似乎很喜欢看他笑?虽不知何因,但他仍是保持笑容,轻声说道:「十五,该回房了,恩弟还要靠你照顾呢。」他再度不动声色地伸出手,一碰到簪头,便有准备在她反抗时用力抢走。「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见面礼是西门家长辈传给后代的,只传亲生孩子,不过西门家亲生的只有儿子,没有女儿,便改传起了媳妇。」

  他慢慢从她手中抽出,仍是惊动了她。她低头看着那簪子,迟疑了下,他顿觉她使力压住簪子,正要不顾一切用力抢过时,她突然松开力道,让他顺利拿走。

  他心里暗松了口气。

  「传给了我,我就算是西门家的人吗?」她细声问道。

  「这是当然。现在你已经嫁给恩弟,对他来说,你是比西门家里的任何人都还要亲。」

  「西门笑,你……」

  「你初进门,不适应是理所当然,但礼不可废,还是叫我一声大伯,比较妥当。」西门笑轻轻提醒她。

  她想了一下,点点头。

  「大伯。」她张望四周,微讶道:「好晚了。」

  「是啊,很晚了,我送你回房吧。你把面具拿下,我怕路上遇见丫鬟,活活被吓死。」

  她不动许久,就在西门笑以为必须先打昏她再抱她回房时,她慢慢拿下面具,露出美丽的面貌来。

  西门笑自然不知方才她的脸与面具同化过,只觉她戴着面具时,双眼极大又凸,一点也不像是祝十五,若不是认出她的身影来,真要以为是哪里的鬼出现在西门府了。

  他慢慢走出院子,眼角十分注意她有没有尾随上前,见她仍在原处连动也不动时,他又轻声道:「明儿个,我打算登门求医去。」

  显然「求医」二字惊醒了她,她快步上前,跟着他走出院子。

  「不是说,名医皆束手无策吗?」是诅咒啊,大夫怎会破?

  「有任何机会,我们都不会放过的。」他的声音轻轻飘散在夜里。「而世上的名医,只要我们知道的,都找过,的确是没有用,但,我下午收到消息,说聂六回到南京城了。」

  「聂六?是名医吗?」

  「很有可能是。他年纪轻轻,被传说是个厉害的大夫,不过没找到被他医过的人,所以不知是真是假,加上你义三哥在商场上略为不择手段,与聂家算是有些过节,义弟自然是大力反对求医……唉,既然有机会,正好那聂六又回来,我想试一试。」

  西门义大力反对?她想起方才祝八说的话。

  义兄弟里,没有半个人可信,是啊,连祝八她们与她在体内流有一半相同的血,都能如此相待了,何况是没有血缘的义兄弟呢?

  她走在他的侧后方,瞧见他面含温和的笑……一点也不像是会夺人家财的人。

  「我刚进城里时,听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亲兄弟都会相争,何况是义兄弟呢?」

  「十五,你问了,那正好,我正想要怎么告诉你呢。」他边走边斟酌,走了好几步,才又开口:「其实,没有人刻意记得是从何时开始,西门家因为人丁单薄的关系,所以收养了几个孤儿。那些义子感其恩情,一心想使西门家的亲生血脉开枝散叶,重振威风。不过,天注定,凡人岂能更改?西门家一脉单传,就这么延续下来,而且有寿命减短之势,而当年的义子也有后代,就这样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守着西门家,若是没有后代的,也会跟着领养几个儿子回来。」他微微一笑,侧向十五。「你听见的,就是这些吧?」

  十五点点头。一进南京城,随便找一个人问,都可以知道这些事,每个人都说得差不多,可见流言之中必有真实。

  「是的,你听见的流言都是真的,但是从来没有人设身处地为这些义子想过,曾经,我也是其中一个。十五,我七岁之前是孤儿,跟一群乞丐生活在破庙里,那时我也曾听过这种传言,也想过若是有朝一日,我走运地成为西门义子,必定会霸其家产,夺下西门家的一切,至于西门家的血脉?丢到哪楝小屋去等死吧!反正都是没有血缘的人,这些有钱人,就是笨,时兴养什么义子,只是养虎为患而已。」

  见十五眼透讶异,西门笑笑得十分高兴。

  「你一定觉得为什么此时此刻我还要为恩弟四处求医?供他吃好住好,为他撑住西门家?我七岁来此,那时恩弟亲爹尚有一年性命,他教我、养我……」他顿了下,再开口已是有几分沙哑:「他视我为亲生子,人非禽兽,岂能无情?没有经历过的人,只知万贯家产是天下间次于生命之物,怎能了解当我们看着恩弟出生时,仿佛看见西门老爷生命的延续时心中的激动?他将我们视作亲生子,未死之前将自己亲生的儿子取一个'恩'字,是要他时刻记住这世间任何的恩情,记住我们这些没有血缘的人待他的好,如果我还因此有夺下西门家的念头,那真的是连禽兽都不如了。」

  不知不觉已来到守福院,他停在房门口,将簪子递给她,微笑道:「你好好休息。我虽是恩弟的手足,但终究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他就拜托你了。」

  十五沉默了会儿,接过那冰冰凉凉的簪子,看着他转身离去。

  夜风仍在吹,却不像之前充满阴森之感。甜甜的味道呢,她暗暗地吸气,发现空气中既凉又甜,好象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情感。

  是西门家兄弟之间的爱吗?这种爱己非是手足单纯的亲情可以来论断了吧?

  祝氏一族是下咒人,西门家是被诅咒者,为什么西门家因此得到了无数的回报,而祝氏一族却待她如此?这就是被咒者的下场?还是下咒者功力过差?

  「对了。」西门笑在院口停住,转身说道:「我忘了告诉你,你还没见过你义三哥,他看起来虽阴沉,却也是个好人……以后,你会有机会瞧见其它兄弟的。」迟疑了下,他柔声说道:「每个人心里都潜藏了一个鬼,每个都有,没有人可以例外,除非是神仙。不用刻意去消灭它,当你被左右时,想想你心中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语毕,他像踩着夜风走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早消失的背影。

  「他说的……跟西门恩好象啊……」想起西门恩,她浑身一颤,像完全回过神来。

  轻轻推开房门,烛火早熄,伸手不见五指。将簪子与面具放在桌上,想起对祝八恨的同时,又浮现方才西门笑的话。

  「十五?」床幔后传来极轻的哑声。

  她立刻解下外衣,爬上床,没有躺好,就觉得一双瘦弱的手臂拥住她的身子。

  这是他第一次睡觉会主动抱住她。她心里一颤,悄悄地回抱住他干瘦的身子骨。他的体温足够让她变软的心一直融化了。

  「我吵醒你了吗?」

  「没,我才醒,没摸着你,就猜你是出去散步。」

  散步?跟西门笑说的一模一样。他们真觉得她是去散步?为什么西门笑会知道她会散步到客房前,还拿着西门恩的披风哄她?

  「我醒来时,好恼好恼。」

  「我知道。」

  他的声音略带睡意,却强撑着跟她说话。他根本不是睡饱了才醒吧?

  她用力地、发狠地抱住他,好希望自已能揉进他的身体里,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

  「我好希望好希望我从小就是西门家的人。」就算是被下咒了,也没有关系,只要能拥有西门家手足之间的感情,就算只活二十岁,她也心满意足了--这就是他久病缠身还能有好脾气,还能说出生死有命的原因吗?因为,他拥有的,已经远远胜过许多人了。

  「现在你就是了,不迟,一点也不迟。」他柔声说道:「我已经答应你,陪着你,不走了,不会是生死由天,我要你一辈子都是西门家的人。」

  她闻言,猛然抬头。

  明明伸手不见五指,但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黑暗中那一双微微带笑的眼眸,闪着光、闪着承诺。

  「你可不要着凉了。」他拉过自己的棉被,一块覆在她的身上。

  突然之间,她攀身而上,准确无误地亲上他干涩的裂唇。

  西门恩一怔,温暖的芳唇醉人,脸微红,他不推开她,只是默默地缩紧了如柴的骨臂,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当年,祝氏一族的巫女到底是下了什么咒语呢?

「只有继任的巫女才知道。」她抓抓乱翘的发尾,努力地回忆姊姊生前有没有提过西门家,捧着头想了半天,却没有任何有意义的回忆。

祝氏巫术的秘密,向来只有在传承时才会知道,秘密绝不外泄,其它普通人根本无力窥之。如今姊姊死了,祝氏一族再也没有巫女了,那等于是永远也没有办法知道的秘密了。

「会是什么咒语?绝非只让西门家人丁凋零。人丁雕零用不着世世代代的祝氏巫女来集念成咒,一定还有什么!但,会是什么?」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啊。

她虽想成为像姊姊一样的巫女,但因她身分过分特殊,族人避她如蛇蝎,所有的巫术非她可以看见。即使是有,也只是看过姊姊为族人跳祈福舞或听她偶尔提起咒术的种类。

若是祝十……应该懂得比她还多吧?

她翻着书,买来的、收藏的,一本接着一本,浑然不觉过了一个下午,有人走进书房里,她也没注意。捧起一本看起来好破好旧的书,书中有好多页数被撕去,是谁撕的?是西门家的人?

「你就是祝十五?」

撕掉的那几页,她不知细目,但看了被撕页前的那一页……

「是密咒吗?西门家中谁需要密咒?」不是懂巫术的人,是看不出咒语是真是假,各家也有属于各家的高级咒术,谁会把密咒公诸于世?可信度有多少?

她脑袋乱成一片,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想才正确。

「女人!你是当年来府里的那个巫女之妹?」

一双黑靴进入她视线内,她微微惊讶,抬起头,瞧见一名貌阴的男子站在眼前。他一见她的容貌,立刻震惊得后退数步。

「是你?」

她眨了眨细长的眼,没有印象见过此人,但见其人衣质极佳,相貌像西门笑所言,有些阴沉……迟疑了下,她猜道:「我是祝十五。你是……西门义吗?」

那人瞪着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喃喃道:「长得一模一样……简直是一模一样……不是她,岁数上不合,所以不会是她。」

他像在安抚自已一样,随即惊愕的表情敛起,恢复原有的阴沉之相,冷冷地打量她。

「你跟你姊姊长得真像。」静下心来看,她的眼角有颗小痣,神态也与那个高傲冷漠的巫女有所不同。

「你见过姊姊?」

「当年,她来时,我曾'有幸'一睹容颜。祝十五,你们族里不是规定第一个瞧见你们容貌的外人,就必须负责任吗?怎么?才几年工夫,你们连规矩都改啦?」

祝十五见他神态自然,但身侧双拳紧握,忽而想到姊姊在世时,规矩尚未废除,那……那岂不是--

「既然你看见她的脸,那……那你不是要……」姊姊极重族内旧规,怎从不提起他?

西门义跨前一步,眯起眼,道:「所以,你是她的妹妹,必须要负责。」

此人貌阴沉得可怕,明明有怒,却不流露在脸庞上;目中也无寒光,但整个人比方才还要令人觉得害怕,浑身散发「谁敢惹一个黄鼠狼,就来找我吧」的气势。她不由得抱着古书退后一步。

「我姊姊早就死了。」

「我知道她死了,她死得更好,留下一堆烂摊子!你来得正好……我不知道你在祈福会上搞什么花样,不过你既是她的妹妹,就该会解咒,现在,我要你为我解咒。」

「解咒?」

「她对我,下了咒。」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仿佛光是回忆,就让他痛苦不堪,但他的脸部却没有扭曲难看,他的恨全透过语言。

祝十五一惊,脱口:「她对你下了什么咒?」

姊姊对西门家的人真恨之入骨吗?几百年前的恨啊!她甚至怀疑若世世代代没有耳提面命,谁还会记得这些仇恨?

红晕飞上了西门义的脸庞,她见状,差点要揉揉眼睛瞧清楚这人是真脸红,还是夕阳的红光不小心打到他的脸上?

「我不能说。」他撇开脸。

不能说?就算她真是巫女也不能解啊!她细细打量起他健康的身子,虽然不像西门笑的练武之身,但看起来就是身强体壮,没个病啊,姊姊会对他下什么咒?

「那一天,我不小心偷看到她的脸,她就对我下了咒,这数年来我过得极为……痛苦。若是你能就此解开那该死的鬼咒,我就当你是恩弟的媳妇,否则……」他哼了两声,以表威胁。

纵然他是西门家的人,也让她有些反感跟动怒。她暗暗吸气,告诉自已,谁也动摇不了她跟西门恩的关系,就算是兄长,西门恩也不会是非不分地不要她……肺部快爆炸,她才慢慢吐出气来,试图把怒气也一块吐出来。

现在,她最讨厌的就是瞧见祝八她们,而眼前的男人,竟让她联想起祝八。她一直以为西门家的人都像西门笑一样,原来每家都会有个祝八。

「你……」西门义正要再逼她,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甜甜可爱的声音--

「奇怪,明明他就是往这里来,怎么不见了?是欺我胖,走得慢吗?该不会进了书房了吧?」

是祝八的声音,原本压下的怨恨又起,连打照面的意愿都没有,祝十五抱着书侧身闪进隔墙之后,掩住自己的身子。

西门义略带惊讶地,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祝八进了门。

「西门三哥,果然你在这里呢。」

连声音都受不了,祝十五咬住唇,瞪着那摊开的古书,专心看、专心看,忘了跟祝八共处在一室。她知西门恩极为细心,明白她不愿再看见祝八她们的心态,让她们从守福院附近的客房搬到另一头去,就连有时祝八有意过来探个口风,也让阿碧给挡掉了。

想起西门恩的微笑,她渐渐沉下气来。怎会有人认为他丑?他笑起来多好看,让她着迷得连视线也移不开。不由得扬起笑,不只是因为想起他温柔的神色,而是一想到他愿意相伴一生,什么怨恨都可以抛之脑后。

她专心一意地读着书上的字字句句,只盼祝八快走。

「西门三哥,咱们来谈一笔生意,好不好?」像甜包子一样甜甜腻腻的声音响起。

「生意?你不也是巫女吗?有什么生意可谈?」

「咱们可以谈的,也只有一笔,让你稳赚不赔的喔,连成本都不用。」

「连成本都不用?」西门义的声音微微挑高,显然不怎么相信。「世上无本生意不多,若真有这么好的事,八小姐为何不独享?」

「因为……」祝八的声音神神秘秘地:「这无本生意,只有你能做成啊。」

「我?我为西门家谈成了这么多生意,还没遇过无本的呢。八小姐,你倒说说看,在下愿闻其详。」

「你为西门家谈成这么多生意,有哪一笔是你自已能赚的?全归入西门恩的名下了吧。」

沉默了一会儿,西门义的声音才狡猾地响起:「你想说什么?」

「其实,你也不服气吧?你拼死拼活地为西门家做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你什么也没有得到,就因为你是义子,他是亲生儿子,所以你做牛做马,他却坐享其成。」

「八小姐,你到底要说什么?吊足我的胃口了。」

祝八压得极低:「我是说,真龙不死,你如何当家?而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让西门家尽归你所有。」

这一次,沉默得更久,西门义声音响起的同时,祝十五在墙后才翻了一页,眼睛突然大睁,浑然不觉墙后的对话。

「你是怎么看穿我的心意的?」

「我是个做包子的,而人就跟包子一样,馅里装什么,我一看就知道。你跟我很像,西门三哥,明明唾手可得,为什么要让它拱手让人?我不相信你没有细数过西门家所有的财产总目是多少?西门恩,只是一个外人啊,为什么要将财产留给一个外人而非自己的儿子?」

「你说得没有错。」

「那你是愿意跟我合作,害死西门恩了?」祝八大喜道。

厌胜物!

古书上突现的三个大字,紧紧抓住祝十五的目光。她好象听姊姊说过这三个字,但不确定,只觉耳熟。

她细看下去,才知此物乃施行巫术的法器之一,以咒语相配合,可以害人于无形之间,厌胜物的形体不一,尤以金属制品常见。

巫术千奇百怪,绝不是单靠厌胜物来害人,但厌胜物却是能害人鬼的东西之一……为什么自己对它特别在意?脑海中有什么闪过,却抓不着的。

怎么办?她心一急,脑中更乱,总觉此物是关键,却不知为何自己作如此想?她合上眼,慢慢回想起西门恩的笑来。

「若要害他,为什么我要跟你合作?你要负责下毒?杀人?还是在旁打鼓呐喊?」

西门恩的笑,再度让她静下心来,脑中开始流入一些片段的回忆。那回忆,是姊姊的葬礼,她想都不想要去想的,甚至刻意避开,为什么现在又让她想起了?

雨像红色的血,一直流着。在雨水中,完成姊姊的葬礼,姊姊的尸体埋进黄土之间--

她只能远远地看,一直看,一直看着黄泥盖满了姊姊的身体,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她躲在石后面,连动也没有动,视线直落在姊姊的坟墓上,人走了,都走光光的,她舍不得走。后来,有个人来了--

那个人走近姊姊的墓,拜了拜。那时她心里奇怪,这人明明跟着来葬尸过的,为什么去而复返?跟她一样舍不得姊姊吗?后来,她看见那个人挖起黄泥来,姊姊的尸身重曝地上,那人从姊姊的身边拿走一些东西,是什么她不清楚,只见那人又重新埋起姊姊,拿着那些东西走了。雨还在下,白光的闪电突然响起,那人手里拿的某样东西略闪了下,她记得很清楚,是金属做的!

「啊!」她惊呼,喜上眉梢。

「谁?谁躲在这里?」

那时她一直不敢说,怕被族里的人更排斥,后来也觉得那人没做什么,就忘了这事。

祝十!

是祝十!她要姊姊的陪葬物,准是为了当巫女。她想当巫女想疯了!

「西门义,你藏了个人?」

「谁藏了?她要躲你,谁知你们姊妹搞什么鬼?」

「姊妹?」祝八楞了下:「是祝十五?」

一听有人叫她的名字,祝十五微微回神。

「祝十五,你躲在里头做什么?」

虽有点不情愿,但她心里的开心足够让她见祝八而不冲上去杀人。她抱着书,慢慢地转身走出墙后。

祝八与西门义见她脸色,均是一吓。

祝八打量她红到异样的脸颊,又往西门义望去,眼里逐渐浮现胜券在握的光芒。

「原来如此啊……」她拉得长长地,充满了暖昧。

西门义毕竟在商场上打滚多年,一听就知她猜错了什么,垂下眼问道:「你想说什么?」

祝八挑挑可爱的眉,笑嘻嘻说道:「男欢女爱自是理所当然,西门恩都只剩一口气了,要他行房事是在作梦,你俩的事我可不会说出去,我就说嘛,祝十五你躲什么,原来是这样啊……」她丢了个「做得好」的眼神给祝十五,又道:「现在你又多了一个除掉西门恩的理由,西门三哥,我们真的要好好谈谈。」

「不用谈了。」

「啊?」不谈怎么谋策?靠心有灵犀一点通吗?他以为他是谁啊?

西门义抬起阴沉的眼,对着祝十五说道:「你是来伤害恩弟的?」

「我没有!」祝十五撇开脸,不看祝八,清楚地说道:「她不当我是妹妹,我也不再当她是我姊姊,何况,我现在不姓祝了。」

「那就给我滚!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西门义对祝八轻柔地说道:「如果不是知道恩弟会不忍,我就要你滚出西门府,要你在南京城里连个乞丐都混不下去。想要夺人家产,你还没有这个天分。」

祝八闻言,胖胖可爱的笑容倏地冻结。

「你……你不是……不是想要害死西门恩吗?」是嫌她没用,还是连杯羹都不让她分?这么小器?

「我有这么说过吗?」

「你……一定会的啊!没有血缘、没有手足之情,你不害,难道要等其它义子害了,你再来后悔吗?」

西门义微微笑了,笑容有些阴阴毛毛的。

「是人的话,就没有自己伤害自己的身子的道理。为什么我要冒着疼痛的危险,去弄死我身体的一部分呢?」他忽觉祝十五对自己投以奇异的眼神,他当没看见,只对祝八说道:「你想待在西门家,就给我乖乖地不要闹事。只要府里出了事,不管是谁惹来的,我一律当你做的。能久居商场的商人绝非善良之辈,你懂了没?」

祝八最多只能算是一个愚蠢的坏人,留下最多碍眼,却不会搞什么大名堂;笑大哥在搞什么?就算要闹个媳妇回来,也要好好身家调查一番,姻亲之中竟有这种虫子,让人看了就反感。

祝八迷惑地盯着他瞧,想要看出他到底是不是真心,还是诓骗她?她怎会看错人?明明天时地利人和都站在他这边,不造反简直太对不起他自已了啊。

她迟疑了下,眼角瞄到祝十五,心里闪过一计,可爱地说道:「你不怕,我把你们通奸的事说出去?说给西门恩听?」

话语方落,祝八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他已扑到面前,颈间立遭剧烈的痛楚。她大声惨叫,不复可爱之声。

「你要是敢在恩弟面前嚼舌根,我会亲手杀了你!」他紧紧掐住她的胖颈,面貌极为忿怒,像是巴不得活活掐死她,省得再多惹事端。

祝八低喘了一声,眼角往祝十五望去,原要她为自己说话,后来发现祝十五面带残怒地瞪着自己。

颈间猛然再缩紧,让她难以呼吸,她胀红脸,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不会乱传……绝对不会说出去,你放心……我快不能呼吸了……」

西门义狠狠地瞪着她,直到她剩最后一口气,才慢慢松手。

「给我滚!」

祝八不敢再试探他的底限,也没本钱再试,忙不迭地手脚并用,逃离书房。

西门义冷哼一声,回头瞧见祝十五背着自己,显是羞惭难当。若不是见恩弟对她有情,想尽办法也要把她们一家子都赶出西门府,省得乌烟瘴气。

他嫌弃地再哼一声,拂袖而去。

书房转眼空荡,只剩她一人。她没抬头,仍将小脸埋在腐味极重的古书里。

「不生气,不生气……」模糊难辨的声音传出:「有人出气了,我还在气什么?」

良久,才微抬起脸,细长的眸盯着皱巴巴的书页。

「我一点也不同情她,真的。」正因如此,才觉得自已绝情。

今日发生之事,让她更为确定这一辈子对祝八的观感不会变,永远也没有办法将祝八视作亲姊妹,如身子的一部分看待。

身子的一部分啊……她听见西门义将西门恩比作自己身子的一部分的当时,心里好震惊又羡慕,可是她与祝家的姊妹永远也不会亲到这种地步--以前以为天地只有她们,也怕自已会如她们所说变成恶灵,所以她一直忍一直忍,就算满腹委屈,她也得忍。但她必是体内流有怨恨,不够良善,才会在祝八一提及要伤害他时,心里的恨如洪水滔天,难以再忍。

「我不要她们了,她们也不要我,我只剩下你了……」她直盯着书,喃喃道:「所以,不要离开我……不然我什么都没有了……」

门轻轻地被推开,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你回来啦。」

她一惊,转身瞧向坐在床缘的西门恩。

他微微一笑,问出了她眼里的疑惑。「我今天精神还好,不怎么困。」

精神还好?他已有些倦容,怎会不累?

「这么晚了,早该休息了。」目光落在他的书上,她走来拿过他的书,道:「晚上看书,对眼睛也不好。」

语毕,正要去吹熄微弱的烛火,西门恩忽地拉住她的手,温声道:「先别吹,我想瞧瞧你。」将她拉坐床上,发现她双颊极红,他楞了下,不由得抚上她蜜色的脸颊。

温温烫烫的,却不似发烧。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因为我很高兴啊。」她露齿笑,闭上眼睛蹭着他的掌心。

西门恩少见她如此高兴,心里微微惊讶,却也没有怀疑她什么,视线落在她鲜红欲滴的朱唇上一会儿,才悄悄移开。

「你做了什么事,这么快乐?」

她张口,随即摇头,笑道:「秘密。」不能先说,怕万一猜错,那就再让他失望了。

西门恩的表情未变,眼底却透着担忧,柔声提醒:「你要做什么都好,就是别做伤害自已的事。」

「没,我没有。啊,我好高兴,高兴得都快睡不着。」

他却不能不睡,她将抱回房的书跟偷拿回来的馒头一并放在桌上,解了衣。注意他的视线刻意落在它方,她不以为意,吹了烛火,爬上床的内侧,在他还没有主动抱自己之前,一双藕臂已经紧紧环住他的腰,鼻间都是他的气味混着淡淡的药味。

说出来一定会被笑的,她一天之内最快乐的时刻就是抱着他睡觉。

「你带馒头回房做什么?」烛火熄的刹那,他瞧见了。「你没用晚饭吗?」

「我忘了,刚才饿得很,便上厨房拿了个馒头,不过回来瞧见你,我快乐得又饱了,吃不下了。」

她到底在快乐什么?有什么秘密不能说出来?显然,这个秘密是在今天才发生的。脑中浮现祝八告诉他的话,他眉头一皱,忍住要脱口的话。

「我好喜欢你,别离开我。」

他闻言,微皱的眉宇松开,自觉怀里躺的不是老婆,而是一只老爱磨蹭他的小狗狗。掌心慢慢顺着她柔软的发丝,笑道:「我知道,你不用天天说。」

「姊姊说,这叫言咒。天天说,用最诚的心去说出每一个字,迟早会灵验的。」话锋一转,她问道:「你觉得那个姓聂的大夫开的药有没有效?服了之后,有没有觉得好多了?」就算他的病与医无关,但还是奢望着有奇迹出现。

巫与医本是一家,直到后来才分开……对她来说,总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告诉她那聂六也十分惊奇,瞧不出他的病状,只能开些调理身子的补药。他微笑道:「我精神是好多了。」

黑夜中,几乎可以瞧见小脸发亮了。

「真的有效吗?他是神医啊!」她又惊又喜。一天下来的喜悦几乎满出了过去十七年来的快乐。她好怕这些都是在作梦,梦醒了什么都没有。

西门恩不动声色地跳离这话题,改说道:「以后你记得要定时用饭,若是真不小心忘了,就叫阿碧去厨房煮碗面都好,别空着肚子或拿冷馒头吃了。」

「嗯,你若愿意跟我一块三餐定时,我一有人陪着,就不会忘。」

这丫头分明是拿她的健康要胁自已,他没有说任何话,却知自己会依着她。

她又道:「今天我只是待在书房久了点--」

果然是在书房。

心里的担忧又现,他斟酌着如何开口,才不会引她怀疑,过了一会儿,才柔声说道:「我听笑大哥说,你十姊最近常上书房,我知道你这几日不想见她们,不如你要什么书,我吩咐阿碧去找给你,你就陪我待在房里……」

想起她的肤色是长年曝晒在阳光之下,与幼年那几乎透明的肌肤相比,简直天差地远,由此见,她应极喜在外头走动。

思及此,他补充道:「你若觉得闷,我让阿碧陪你出门走走,好不好?」

「不好,我不想自个儿出门,我等你。」

「等我?」

「等你身子好了,能走动了,我们一块出门。」

如果他不好,岂不是要她一辈子都要守在西门府里?心里觉得不妥,正要开口,她却将整个脸埋进他的胸膛里,作势欲睡,他只好住口不语,任她将自己抱得紧紧的。

他是无所谓,但天气热,门窗都关紧,她这样抱着自己,不会发汗吗?就算这样问她,她也是不肯放手吧,她十分喜欢人的体温……是不是该感谢她第一个见到笑的男子是他、第一个抱的也是他,而非西门家的其它人?

低头轻轻吻了下她的发顶,她似乎震动了下,腰间快被她勒断了,想来她还没有睡着。他知她极喜欢有人碰触她,尤其是他一碰她,她就像小猫小狗般的凑上来。

他唇畔含笑,轻轻将她环进自己的双臂里。他身子已是累极,神智在似睡非睡之间,方才只是强撑在等她--这几天她不知埋在书房里做什么,怕她陪着自己无聊,也放任她去,只是没像今晚三更天了才归来。

他想起祝八加油添醋的说法,不觉为十五担心起来。义三哥是自己人,就算现在长年不在府里,但自幼一块长大,怎会不相信自已人,反而相信一个外来的祝八?

只是祝八毕竟是十五的姊姊,若是闹得太难堪,对十五只有坏处,他又怕祝八再伤十五的身心……

意识虽模糊,却始终绕着祝十五在打转,不知过了多久,忽地怀里的身子动了动,像是慢慢地往后退去。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就算她睡姿再不舒服,也要抱他一整夜才肯松手,怎么突然间拉开彼此的距离?

他暗恼自己的粗心,她的脸红成那样,说不得真是生了病,却强装开心,思及此,正要张开累眼,忽地干唇被舔了下,温温的唇贴着自己,轻轻摩擦着,让他的干唇微微湿润起来。

他心一动,颊生红晕,她却喃喃自语:「这样也没醒,一定是睡着了吧。」

他干瘦的脸庞被碰触,轻轻地、慢慢地,被她的指腹摸着,由眼到鼻,再到嘴。她想做什么?

「我实在睡不着。不行,愈早解决愈好。」

她的话落进他的耳里,他一头雾水,棉被仔细地被盖好,她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极力不惊动他。

他听见她穿起衣服来她要上哪儿去?

随即,门被掩上。

他张开透着迷惑的眼,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她回来。

半夜三更,柜上的鬼面具还在,她会上哪儿去?

即使身子极累,却再也睡不着,脑中忽地闪过祝八的话,苦笑一声,抚上略湿的唇。

他知她对自己的心意,绝不是看了笑大哥他们的笑容就会改变的,但每次瞧见她着迷似的望着别人的笑,他心里仍有几分不舒服。

「原来,我在我心中也有一个鬼啊……」他自嘲,连连苦笑之后,闭目静下心来。

既然她出去,必是有事要做,可不要是去对付祝八啊。原想等她回来,但等了又等,天微亮了,才在半醒之间听见有人爬上床的声音。

随即温暖的身躯立刻埋进他的怀里,出于直觉,他立刻抱住她的身子。她的长发撩到他手背,有些露水……她都待在外头?做什么?

「十五?」

「啊,我吵醒你啦?」她直窝进他的怀里,困困地问道。

再窝进,就要揉进他的身子里了。他稳住她的身子,摸上她有些凉气的双颊,想起天才亮,是最容易受风寒的时刻,连忙让她尽情分享自己的体温,顺手分给她棉被。

「会不会热?」

「不会。」

语气中浓浓的困意让他不忍再问下去,也没将她整个探进他衣襟里的毛手给拉出来。

「你好好睡吧。」他低语,知她一觉应该会睡到午后。自己也极累了,便抱着她,确定她全身都暖和了,便跟她一块沉沉睡去。

三更半夜的,她到底去了哪儿?应该只有这一回吧?
  答案是不止一回。

  一连好几天,她半夜都失了踪影,直到天方亮才回来。

  说没有疑惑,是骗人的。有什么事,必须瞒着他天黑才去做?

  她原有的作息全乱了,天亮回到房里,午后才醒,好几次想要明问她,却被她躲过;笑大哥与义三哥每天必来探他一次,也不见有什么异状。

  她一个人……在搞什么?

  就算有心跟踪她,也没有那个力气。被瞒着的滋味并不好受,若是一般人瞒着他什么,他自然无所谓,但正因是最亲近的人,所以格外地注意……原来,他对她也有独占的心态啊。

  前一夜她回来,身子带着好浓的花香,这附近哪里种有这种花……到了白天问阿碧,才知道祝八她们住的客房附近正盛开着这种花,远远就可以闻到其香。

  他心里顿觉有异。

  他始终怕祝八再对十五做些什么,更怕十五一气起来会做出后悔莫及的事啊。

  她没有明说过,他却能感觉她极不爱发火;不是不会发,而是努力地压抑,怕一火了起来,就有事发生。

  会发生什么事,他一点概念也没有,只怕她压抑过头,会真出事。

  「阿碧,今天你有没有看见十五?」见阿碧摇摇头,他垂下眼,沉思了会儿,又说:「这几天晚上……你待在隔壁房,别睡深,我若有事会叫你。」

  阿碧惊讶地看他一眼,但她一向守分便应声答允。

  「别告诉十五。」他道,心里总是不安心。

  入了夜,她陪他用了饭、上了床。没多久他又感觉她离开自己的怀抱,下床穿衣。

  如果现在他出声阻止,她会怎么做?

  等到他真正睡着,再去做她要做的事?

  在他思量的当口,门被掩上的声音惊动他。他勉强爬起身来,无心瞧见柜上的鬼面具没了影,他心一惊,脱口:「她想做什么?」

  不安感渐浓,昨天她一直背着他,对着一迭泛黄的纸喃喃自语,如今想来……她在背咒语?

  此时此刻,方恍然大悟。

  「除了我外,没有人知道她根本不是巫女。她会在那儿苦心背咒语,绝对不可能是为恶整祝八她们,那……就是为我?」什么咒语可以解他长年的病痛?

  「阿碧!阿碧!」他气弱但用尽力气地喊道。

  没多久,阿碧立刻出现。显然白天他的吩咐,让她连睡觉都和衣而眠。

  「扶我……跟着十五,别让她发现。」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他不去不行了。

  阿碧看了空床一眼,心里虽惊讶,仍是吃力地扶起他来。

  光是走出门外,就让他喘息不已。「先到十五她姊姊住的客房去。」见阿碧满头大汗,心里虽歉疚,却也只能赖她扶持。

  他头又开始晕了,此时此刻只恨自己不是一个健康的男人,必须仰赖身边的人为他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

  没有瞧见祝十五,却在客房前看见祝六。

  她衣着整齐,显然有事要趁夜去做,她微愕地看着他,脱口:「你来这儿做什么?」都半个死人了,灰白的脸色分明要昏过去,在这种夜里他出现在这里,总不可能是散步吧?

  「十五……有到这儿吗?」

  「祝十五?」祝六闻言,先是讶异,后来脸色遽变。「果然是她!」

  他心里一沉,知道必有事发生,正要开口,祝六却看了一眼阿碧,道:「既然同路,由我来扶你。」

  同路?西门恩自知这只是藉辞,祝六有事要说,不愿外人相听。他迟疑了下,想起祝八性子小奸小恶、眼界狭小;祝十则以当巫女为终生的愿望;祝六倒是摸不透她在想什么,只知她是个练家子,武功不比笑大哥高。

  「阿碧,你先回去,这事别告诉任何人。」

  阿碧离去之后,祝六一把撑起他的身子,不停步地往外走去。

  「你知道十五在哪儿?」他问。她眉间没有迟疑,仿佛早就知道祝十五的去处。

  祝六没答话,只是扶着他走。

  他极力让自已不成累赘,跟着她的步伐,才没走一小段路,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滑下他的额面。

  「祝十五是从坟墓里出生的。」祝六突然说道,见他注意力转移,又道:「她有没有告诉你,她还是从死人身体里出生的?」

  西门恩闻言,有些错愕,但脑中思绪转得极快,道:「这就是她被视作恶灵的原因?」

  「你知道?」祝六略带惊讶:「她什么都告诉你了?」

  「不……她什么都没告诉我。」他声音极为怜惜:「原来这就是原因。她这种情况虽不普遍,但不是没有发生过。」怜惜稍收,略带指责的:「我若是她兄弟,必会更加疼惜她。原本她已没有见天日的希望了,她能出生,你们该感快慰才是。」

  祝六转过侧脸,瞪着他的黑眸,近看之下,他眼如黑海,虽因枯瘦而显空大,但眼中却有似水的柔情与敛于内的镇定……是对祝十五吗?

  祝六有些恍惚,喃喃道:「城里的人,果然不一样。」

  「还没到吗?」西门恩心里焦灼,始终不安。

  「祝十属水,她要施法,必找有水之地。」

  「施法?这跟十五有什么关系?」

  「因为她施法的对象是你,西门恩。」

  「我?」

  「巫术之家,外表看来十分风光,能制人鬼神,功力高深者,影响对方的心智都不是难事,自数百年前巫术被指为迷信,祝氏一族隐居它地,巫女专心潜修,但仍有不少红尘凡人找到咱们,请巫女降咒术完其心愿?其间不乏杀人者、夺人妻者,甚至左右上位者的心意……」见他眼中有不苟同之意,她冰冷的唇角微微扯动:「南京城那王师婆最多驱驱鬼、骗骗人就算了,哪里会懂着巫术之精妙所在。祝氏一族,虽风光,却有个外人不足道的秘密。」

  「这秘密,你是打算说给我听了?」

  「既然你是祝十五的夫婿,迟早要知道的。祝氏一族每隔五代都会有一个'秘密'的,祝十五便是这一代的'秘密'。你知了,也许,你会怕,也许就此拒祝十五于千里之外。」

  「那你就不用说了。」

  「不,我一定要说。不说,你必会后悔一辈子。」祝六不容他拒绝,道:「祝氏一族每隔五代,就会出现一个恶灵,或男或女,恶灵的出现绝对不是平空,而是凝聚了对祝氏一族所有的怨气、恨念,甚至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气。刚才我说过,巫女杀人不必用刀、不必沾满血腥,甚至不归入因果之中,没有官府会信这种事的,但受到咒术伤害之人,必有怨念,生灵、死灵的残念都在世间飞窜,追寻咒气而来,这些残念伤不了施咒巫女,但当它们凝聚成庞大的力量时,就会有恶灵产生,危害到祝氏一族的性命。」

  「既知会反扑,何必以咒伤人?」

  祝六投以奇怪的一眼。「巫女皆顺天意而行,凡行咒之前,必先问天意。会有恶灵,是上天给咱们的修行。」

  这是什么歪理?西门恩心里极端不同意她的话,但生性温和,不愿与她再辩下去,只是淡淡说道:「上苍若要你们修行,绝不会拿一个活生生的人给你们当修行的对象。」

  圆月当空,正是十五,微亮的月光照在祝六面上。她神态未变,脸色却有些白。彷佛没有听见他温和的指责,她继续说道:「恶灵一出生,她的血就左右了我们的生命。长久以来,祝氏一族有一个歌谣……头一个是巫女,中间的是凡人,最后一个是恶灵--」

  「血就是诅咒,带来不幸跟痛苦,记得,不流血,保平安。」西门恩喃喃接续道,至今才知最后几句的意义。

  「这你也知道?」祝六十分惊讶。

  「十五曾唱过,在她很小的时候。」

  「那么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在祝氏一族的生活?」祝六问道。

  西门恩摇了摇头。「对她是恶梦,就不要再回想了。」

  「那你就不知道她的生活了?我曾听过族里长老提五代之前那恶灵……一生被关在不见天日的黑洞里。」

  他心一凉,脱口:「从一出生?」

  「从一出生到死亡,恶灵的下场就是如此。不将他关起,万一惹出什么祸端,死的是族人。」祝六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道:「一出生就如此,他也不知外头花花世界,自然没有什么欲望,也不懂企图伤害自己,有人定时送饭,供他三餐温饱,他就这样活着,一直到老死,不见血的最好方式。」

  西门恩掀了掀嘴皮,眼里难以置信。「十五……曾被这样对待过?」

  「每一个恶灵都该如此的,她是唯一的例外,因为你。」

  「我?」

  「上一个恶灵死时,不过三十岁,是被毒蛇咬死的,死时七孔流血……只怕他死时,连蛇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的血,让族内痛失许多亲人。到了这一代,祝十五一出生,立刻将她关进地洞之中。」

  「她不是你们的妹妹吗?」西门恩沙哑说道,不忍想象她幼年生活的惨况。

  「她叫祝十五。」祝六面不改色地说道:「我们姊妹皆以'双'来取闺名,祝二、祝四、祝六,到祝十二,都是姊妹,大姊是巫女,另有闺名,恶灵会取祝十五,是怕她到西门府里,自曝其名。西门恩,你算是救了她的一生,当年大姊就是靠她来害你,才让她从地洞里出来。」

  「害我?」怎么害?当年她像可爱的小狗,一直扑在他身上玩,能害他什么?

  「现在,你知道了她真实的身分,你还敢要她吗?」

  西门恩顿觉好笑,正要答话,忽而听见前面有熟悉的声音,这才发觉不知不觉已走到府中偏远的庭院,这里归给二哥住的,但二哥长年在外,少住此院……他心里暗叫:「二哥喜水,在院中建了大池子,莫非在这儿?」

  才思及此,胸口突地如火烧起来。

  他闷哼一声,在祝六松手的同时,及时扶住庭院拱门的边缘。

  「原来普通人也能学巫术?依你的身子来看,十妹是有点小成了。」祝六低声说道。

  什么意思?祝十在诅咒他?西门恩脑中一片混乱,却觉胸口前所未有的疼痛,难以开口问话。

  「住手!」祝十五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火光在拱门之后若隐若现的。

  他听见院内一阵脚步杂乱之声,像在抢什么,他心一惊,怕祝十五做了错事,用尽力气地跨前一步,将院中景看个一清二楚。

  院里的水池前有小小的祭坛,祝十戴着鬼面具,双手持符咒,不知喃喃自语什么,祝十五就站在她面前,同样戴着鬼西具,拿着……一个金属制品。

  「我叫你往口!」祝十五喊道,心一急:「你若不住口,我就割腕!我让你……让你死了就没有嘴巴念咒了!」

  这威胁让西门恩的意识从疼痛中脱出,正要张口阻止祝十五,作呕的感觉立从腹中升起。

  「祝十五!」祝十不得不中断长篇咒文,骂道:「你忘了我们的仇吗?没有西门家,祝氏一族何必避居?没有西门家,咱们的地位不会一落千丈,到头来还让那些假巫女耻笑咱们!」

  「你只是想当巫女而已,少来扯这些几百年前的事!」

  「祝十五,你敢反抗我?」难以置信地:「你嫁给西门恩,就想把咱们撇得干干净净了?你没有想过一件事吗?当初,咱们让你嫁给他,除了就近害他之外,还想把你摆脱吗?现在你心中有他,说不得你流了血,死的会是他,不是我们!」

  院内一阵静默。

  不知是不是祝十停止念咒的关系,胸腹之间的火烧减缓不少,他慢慢抬起脸,瞧见院内祝十五僵硬的背影。

  「把厌胜物还给我!」祝十伸出手,道:「就算你拓印了我的咒文,又如何?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就算你背起来了,神明听得见你的祈求吗?你忘了大姊说过,拥有恶灵身分的你,永远也没有办法为人祈福。」

  「你要不要试试看?」

  「什么?」

  「看看我流血了,死的是谁!」

  西门恩闻言,眼皮直跳。这种声音……这种声音虽出自十五嘴里,却显得十分的阴冷,彷佛不止一人在说话。

  在旁的祝六不由得退了一步,身后撞到一堵肉墙。她暗惊,回头一看正是西门笑与西门义。

  「怎么了?」西门笑压低声音问,走上前扶住西门恩。「阿碧说得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你一个人怎么……」眼角瞥到院内,暗吃了一惊。「怎么回事?十五她……在施咒?」

  一听施咒,西门义也走上前来。

  「她施什么咒?」

  「你想要胁我?」祝十冷笑:「你可以试试看,老八说你喜欢极了西门恩,简直是爱上他了。你不敢、也不会拿他的命来作赌注。大姊未完成的事就由我来解决吧。」她看了一眼从大姊墓中找出的厌胜物,闭目开始念起又长又臭的咒文来。

  西门恩低叫一声,疼痛又起,这一回来得又快又猛,痛到他喉口起了血腥之味。

  「恩弟!」

  院中,祝十五脑中一片混乱,紧紧握着那冰冷的厌胜物,没听见西门笑的惊呼,她眼里只瞧见祝十的嘴愈念愈快。

  祝十在念咒文……她也可以啊!

  对,她也有背啊!她紧闭着眼,握着厌胜物,开始念咒文。她记得拓印来的咒文极长,祝十念得是布咒,她是解咒,她没念过咒文,只觉得每个字发音好艰涩,必须反复再三才念得正确。

  她一紧张起来,无法专心,耳里祝十的咒语愈念愈快,脑中不停闪过西门恩垂死之相……以前,她看过姊姊念咒语,有的短、有的长,她那时曾有疑惑,这么长的咒文若被人打断,该怎么办?

  掌心之中的厌胜物由冰冷开始加温,她心里一急,听见祝十的咒文已念到中段,她再怎么努力也赶不及了!

  心中闪着西门恩的笑貌。他是要陪自己过一生的人,怎能坏在祝十手上?她不敢赌眼前这个普通人是不是真有咒人之能……心一急,怨恨再起。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她发狠地高举附满咒文的厌胜物,往火炉之间投去,喊道:「解了!解咒了!西门家世世代代永不再受咒术所苦!全解!」

  祝十眼睛暴睁,趁着厌胜物未融完之前,嘴里持续念咒。

  西门笑与西门义面面相觑。后者倒退数步,重复喃哺:「这就叫解咒?」

  在跟他开玩笑吧?若这么简单,他会苦了这么多年?他看了一眼西门笑,心里的感觉依旧。真的解了吗?

  「祝十五发疯了吗?」祝六不可思议地说道:「没有人这样解咒的!她当她的话是什么?神的话吗?」

  祝十五见祝十仍在念,心里更恨,冲上前推她一把。「住口!往口!」

  喉口突然呛住,再发声,一口血喷出来,祝十难以置信自己要完成的咒文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打断了。她瞪着祝十五,大叫:「就算我住了口,又如何?我是助他一把!让他马上一命归西!你让我住了口,历代加诸在他身上的咒术仍在,他也不过是拖着一个病身过活,与死没有两样了!你让他解脱,让我顺利成为祝氏巫女,不好吗?」

  祝十五眯起暴凸的眼睛,双拳在侧,一字一语说道:「他陪我、我陪他,他什么时候死,我就跟他走,绝不独留!所以,他活着,不会与死一样。」

  是自己错眼了吧?当他从痛晕中清醒过来,一听她的话,心里已是骇极。平日她若说此言,他虽不舍,但她说的是「人话」,不一定会实现;但现在他张眼的刹那,仿佛瞧见她所说的每字每语,都像是成串的咒语紧紧嵌进她的身子,一点缝隙也不留。

  这……表示了什么意思?

  「这在搞什么--」连西门笑都觉得不对劲了。「我去--」

  「十五,把话收回去!」西门恩喊道。

  听见有人叫她,祝十五回过身,呆呆地看着拱门旁熟悉的身影。

  「十五,说!快说刚才的话都是假的!」

  「跟那夜一样,她的神智有些奇怪。」西门笑讶道。想起西门恩要他守在祝八房外那几夜,以防祝十五做出错事来。

  西门恩强撑着身子,往她走了几步,突见祝十从袖中拿出符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往十五的面具上贴去。

  「十五,小心!」

  符纸贴上鬼面具的刹那,一股强大的力量钻进她的脑间,她脱口大叫:「好痛啊!」

  「我从大姊的墓里挖出来的,专治鬼神,怎会不痛?没人敢收你,我来收!」

  「十五!」

  「啊啊--好痛啊--」十五捧着头大叫,隐约觉得有人到她面前,用力拨开她的面具,但疼痛依旧啊!她脚不稳,不知撞到了谁,扑倒了桌子,狼狈地跌到地上。

  好痛!好痛!如火烧的痛像一团火球不停在脑间乱钻。为什么符贴在上头,她会痛得生不如死?

  她是个人啊!

  符咒只对鬼、对妖灵验,不是吗?

  她是人啊!就算族人说她是恶灵,但她的外貌是人、身子也是人的,有温度有感情,打从心底她还是认为自己是人啊!

  「十五!十五!」模糊的叫声从远处传来。

  是谁在叫她?有人从身后抱住她,是谁?

  「十五,不痛了,不痛了!」

  谁当她是小孩在哄?谁会哄她?

  疼痛稍减,她张开眼,想要瞧是谁抱着她,却发现自已趴在水池旁。

  水中有月,微微反着光,照出她……她的容貌?

  是她的?

  这张脸……是她的?她惊惶失措地摸着自己的脸,面具明明掉了,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脸还是面具上的模样?

  暴凸的眼、血色的红嘴、如鬼的面貌……这张脸是谁的?为什么穿著自己的衣服--鬼脸的旁边露出男人的侧面,显然正站在自已身后。

  她的视线在水中与那男人相触,他微楞了下,立刻弯身搅乱水纹,模糊了那张鬼脸。

  「啊--真是我的脸?这张脸是我的?」她惊声大叫,双手遮面,不敢再让他看见了。

  是鬼啊!是鬼啊!原来,她真的是鬼啊!

  「十五,不要怕!有我在!」

  就是有他在,她才怕啊!他看见了!他真的看见了!那种错愕的眼神,她不会忘!用力推开他,双手遮面想要逃出这里,踉跄之中不知撞向哪里。哪里都好啊,一头撞死也无妨!

  「大哥,你不要管……小心!十五!」有人硬生生地从她身后拖住她,她知是谁,不敢再使力挣脱,他一时拖得用力,双双跌在地上。

  「走开!你走开!」

  「我不走!我走了,你要怎么办?」

  「我不要你陪了!你走开!走开!」

  「十五,把手拿开。」

  拿开了,让他一窥鬼貌吗?姊姊以前也看过她这模样儿吗?如果看过了,为什么不干脆把她杀了?略嫌冰冷的手掌压在她的手背上,她心一惊,紧紧地遮着面不敢动弹。

  「你……你走开!不要看我!」

  微微的喘息在她耳边响起,她不敢偷看,只觉他的身子半压在她身上。

  他……好象有点撑不住了,怎么不走?他明明看见她像鬼的脸啊!不走,难道真要一个鬼妻子?

  「我若走了……」他喘了几口,才续道:「你必会就此不见踪影。」

  「我走了,对你好……」她低泣道。

  「你走了,对谁也不好。」试了几次,始终无法拉开她的双手。他叹了口气:「你真要躲着我吗?」

  「你看见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在思量哪个答案最好,最后,他才轻声说道:「我看见了。」见她又要挣扎,连忙握住她的手臂,低喊:「十五,你还记不记得你来求婚时,曾问过我一个问题?若是有朝一日,我发现相处多年的妻子是个鬼,我会如何做?」

  她是问过,那时没有料到自己会变成这样啊。这种脸……这种脸……也许永远待在族里那个不见日光的地洞才是最好的。她是鬼啊!就算她再怎么努力,恶灵还是恶灵,永远不变,就像没有办法为他祈福一样。

  眼泪不停地从眼角滚落,一双手掌慢慢地擦着她的眼泪,无奈又怜惜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十五,现在已经不是我会如何做的问题了,而是我已经禁不起被你抛下了。你说过要陪着我过一生的,不是吗?每天陪着我、抱着我,已经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了,你若走了,等于是割掉我生命的一部分,你舍得吗?」

  十五闻言,心里一动。这种说法像是西门义的身体之说……她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吗?若在它日,她必然高兴得连觉也睡不着,与他生命相系是她求之不得的,可是现在……现在……

  「我是鬼啊。」她哽咽道:「我不想当、我不要当,可是,我就是!」

  「你是人,就是我的人妻;是鬼,就是我的鬼妻,于我,并无差别。」

  他的声音怎能自始至终都不曾变过?他不害怕?不逃之夭夭吗?

  十指遮目,她迟疑了下,泪眼偷偷从十指的缝间窥视,瞧见他正俯在自己的面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他的眼神始终如一,还带着怜惜--是怜惜她吗?她值得被怜惜吗?

  他彷佛察觉她的偷窥,露出迷人的笑来。

  「十五,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你会吓着。」她低声说。

  「我若吓着,就罚我跪算盘好了。」他含笑说道,轻轻拉着她的双手,见她有些放松,心里大喜。

  「我不想当鬼。」

  「我知道。」

  拉下她的双手,慢慢露出她胆怯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他的笑颜没有僵硬、也没有收回,只是温柔地望着她。

  「我……还是那样子吗?」

  他眼露柔情,紧握住她的双手,俯头轻轻吻住她的唇。

  她的眼睛张得极大,狂跳的心慢慢地缓了下来。他肯吻她,表示她恢复原样了吧?

  是不是表示,以后避开符纸,就不会再变成鬼脸了?

  「十五,以后你要变成鬼,心里也要想着我,好不好?我绝对不会舍下你,所以,你要信守你的诺言,陪着我这病骨一生一世,照顾我、保护我,不要让我独自一人地活着、独自一人地离开。」

  从他的身后可以窥见圆月的一部分,他的言语就像是月光,明明都是没有温度的声音,但却渗进她的心里,暖和起来。

  「你真的不怕?」她小声问道。

  他微笑:「我自幼在鬼门关前徘徊,差点都成鬼了,怎会怕你?」

  他不怕!他真的不怕呢!激动难以言喻,愤恨的怨气消散不少。暴凸的大眼慢慢回到细长的美眸,如鬼的面貌模糊起来,化成美丽的脸孔。

  泪珠沾满睫毛,她低声说道:「老天爷对我还是很不错的。」

  「老天爷对咱俩都很不错。」见她已然无事,他心弦一松,慢慢地倒在她怀里:「让我休息一会儿,我好累。」

  祝十五暗惊,连忙抱住他。

  「我没事,只是方才被你摔来摔去的,累了……」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要沉进梦中,仍不放。「答应我的事,要做到。不让我一觉醒来,发现你违背你的承诺。」

  「我不会!」

  他闻言,安心了,唇畔露出虚弱的笑,终于允许自己的神智被剥夺。
  一年后--

  「你真的不去?」轿内,男人的声音极为轻柔。

  同坐一轿的年轻女子摇摇头。

  「我不想见她。」

  沉默了一会儿,男子喊道:「停轿。」又对她道:「我让你中途下轿……要你自个儿慢慢逛,若是你累了、或者不想逛了,就来包子铺找我。」

  一听不用与祝八打照面,她抬脸冲他一笑,弯弯美目让美丽的睑孔充满光彩。

  男子一时失了神,过了一会儿,发现她在等些什么,便勉强露出笑颜道:「若迷了路,你要记得,大街上的招牌旁写有'西门'字眼的,你都可以进去表明身分,让他们来找我或义三哥。」

  「好。」她要出轿,他不由自主地拉住她。

  见她回头看着自已,他连忙松开她的手,轻声说道:「你第一次出府,要小心。」

  她点了点头,笑道:「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她,只好微笑送她。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怔忡了会儿,正要喊起轿,忽地,跟在后头的轿子停下,西门义匆匆走过来,讶道:「她去哪儿?」

  「她头一回出门,我让她先去逛逛。」

  西门义脑筋极快,已猜出几分,对着轿外的阿碧说道:「阿碧,你去跟着她,省得恩弟担心。」

  「不不,阿碧,你留在我身边,别跟去。义三哥,十五她这一年陪着我,不曾出过家门,也够闷了,让她自个儿玩一玩也好……何况,阿碧跟着你出门几次,旁人会认得她的。」

  说得好象只有祝十五才年轻,却忘了自己也不过二十四岁而已,西门义阴沉的脸微柔,道:「你也别光顾着她,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子。一感到不舒服,就告诉我或阿碧,唉,其实你不必来的,不过是个包子铺开张嘛,虽然顶着西门家的名,却是祝八的包子铺,明明你我对她都没什么好感的,偏偏你为十五想--」顿了下,见西门恩露出淡笑,他摇摇头,道:「待会儿,若见着南京城所有的百姓,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放下轿帘,向阿碧使了个眼色,便回到自己的轿里。

  「起轿。」

  出了巷口,从轿窗里已不见她的身影。西门恩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相隔十来年再出府,见到大街并不陌生,一切都像他告诉她的,不曾变过。

  轿愈近八姑娘铺子前,愈瞧见许多人不停地张望。

  三姑六婆,人之天性。

  「还好让十五先下轿,否则她必会受惊吓。」他喃喃自语,想起十五,面容不自觉地浮起醉人的笑来。

  一年前初进南京城,那时紧张个半死,身上也没剩多少盘缠,只能与祝八她们分别寻西门家--

  想起祝八,心里就有淡淡的恨,那种恨,就算时间过了一年,仍然没有办法冲淡。

  「我心中果然还是一个鬼。」人家都说,什么人都可以恨,只有亲人不会恨久,但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一辈子最多只能做到形同陌路而已。

  她慢慢走在大街上,东张西望地瞧着街上四周,果然如恩哥所说--

  「左手边范家铺子数来第三间是酒楼,啊,真的呢!」她惊喜地看着那据说是朝廷在南京城建的十六座酒楼之一,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酒楼最有名的是醉仙烤鸭,不过右手边往前走过十家,有一间小店铺,也是卖烤鸭的,味道不比酒楼差,咦咦,真的还在。」

  事隔十几年,南京大街除了一些小店小铺开了之外,几乎都没有变过,一切就像是恩哥拿出来的图卷一样。

  那图卷据说是恩哥的二哥花了一个月的工夫将南京大街上所有的店铺、路径画下的。

  「因为我不知好歹。」西门恩当时笑着解释:「小时候体弱多病,根本出不了大门,偏又羡慕极兄长来往各地,哭闹不休,笑大哥见状,只好背着我出门,义三哥走在我身边,东指西指介绍大街景象,其它哥哥们就在前头开道赶人,怕我禁不住人多,再受风寒。回来之后,我果然立刻大病一场,等神智完全清醒时,已是一个月后的事,那时一张开眼,二哥就将他画好的街图交给我,我知道他们怕我又想要出门……我怎会再让他们担心呢?有兄如此,我再闹,就真的太不知福了,是不是?」

  那时,他的神色极为温柔,因为回忆对他来说是美好的。她痴痴听着,心中不知有多羡慕他,连义兄弟都可以做到这种地步,那么……为什么自己的亲姊妹却完全不同呢?

  那一夜过后,祝十走了,没人再提起。

  祝六与祝八虽留下,但西门恩却巧妙地隔开她们,不再相遇。一年来,不曾听过她们的消息,偏在月前他主动提起为祝八开包子铺。

  「这是你八姊的心愿,她要开包子铺,府里也拿得出这点钱来,就当合作,只是以后她可能忙得连府里都难回一趟,所以铺子后头多弄了一间房,让你八姊不致如此奔波。」他笑着提起。

  明着说,是为祝八;暗地里,是为她,她知道。

  他煞费苦心,处处顾及她在府里的颜面,不让祝八难堪,也让她一劳永逸地摆脱祝八在背后的小动作。

  「近日,他有些怪异,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可要注意点,祝十虽不在了,但我总怕她去而复返,万一……万一……」学了什么高深的巫术想害西门恩,她可也要有应对之策才好。

  祝十五陷入沉思之际,身后隐约传来耳语--

  「那西门恩真会出现?」

  「若还活着,自然会出现啦!之前不有人谣传他早死在自己兄弟手上,也有人说他被巫女妻子从地府里救回一条命来,今天正好一睹谣传真实性。快点,若是早点到,说不定还能挤个好位子。」

  身后才有话传来,忽地纤肩被撞了下,她踉跄了一步,不小心撞到一名站在摊贩前的少年。

  她皱眉,瞧见那两名男子回头不经意地看她一眼,随即同时停步,以惊艳又放肆的眼光盯着她猛瞧。

  连西门恩也不曾有过这种放肆的眼光,她心里微恼,正要侧身避开,其中一名男子上前,笑问:「姑娘,小生我--」

  「喂喂,光天化日之下,不要随便调戏良家妇女,小心我一状告到你们府里,不知道嫂子们会作何感想?」那在一旁吃酸枣的少年忽然说道。

  那男子循声望去,脱口:「又是一个小美人儿?女扮男装多可惜!」

  少年的睑瞬间化为狰狞的面貌,跳脚道:「你叫我什么?小美人儿?你是不是要我当场脱衣给你看?女扮男装!女扮男装!你敢说我是娘们儿!」

  「小姑娘要脱衣也是可以--」

  「高兄,且慢!且慢!」男子的同伴赶紧附在他耳边低语。

  男子惊疑不定直看向少年。

  「……真是男的……不会吧?真是他?」南京城的龙头之一,不会这么巧就遇见了吧?「算……算了!走吧,走吧!咱们别生事,赶着去瞧西门恩先!」

  「啐,有种就留下来啊,跑什么跑--咦咦,这位姐姐,你也打算去瞧本年内最大惊奇恐怖兼神秘的男人西门恩吗?」

  听这少年也知西门恩,祝十五原要跟在他们后头的,顿时停下脚步,奇怪道:「惊奇恐怖兼神秘?」恩哥一点也不恐怖,怎么南京城里的人竞相目睹?

  哎啊哎啊,南京城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怎么他一点也没发现?这少年连酸枣也不买了,立刻跳上前,一脸义气地说:「八姑娘包子铺此时此刻必定人多到包子卖光了也不见散去,姐姐你去一定会被吃豆腐,就让小弟我来护送你吧。」

  「你连八姑娘包子铺都知道?不是今日才要开张大吉吗?」

  「哦哦,姐姐,你孤陋寡闻……不,应该说三姑六婆的名单里没你一份,就让小弟我,为你解说一番好了。包子铺在那儿,对对,往这儿走。」

  他的热情并不令人讨厌,她也想知道为何分手片刻,西门恩就成了众人嘴里的话题;她慢慢跟着那少年走,瞧见人群都往同一个方向走。

  「这就叫做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凑。」那少年笑嘻嘻道:「本来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但我一出门,不管到哪儿都听见西门恩的消息,说他身体健康,完全不复病相。」

  「身体健康是好事,为什么惊奇恐怖又神秘?」

  「惊奇一个没有办法下床的人,竟然还能健健康康地跑出门,恐怖他还算不算人,神秘他到底是怎么好的?咦,你一脸迷惑,可见真不知道,好吧,小弟我就暂时充当一下三姑六婆,把听来的全告诉你好了……嗯嗯,从哪儿说起呢?一年前我曾看过西门家的祈福大会,挺好玩的,不过那巫女中途好象出了点问题,被西门笑抱下台,我听人家说,那是假巫女,事隔一年,又有风声传出来,其实,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巫女,为了救西门恩,不惜跟牛头马面抢人,还下地府救人,所以西门恩今日才能走出府外。」

  祝十五闻言,有刹那的怀疑。什么时候她下过地府救人了?别说下地府了,连牛头马面她都没有见过啊。

  「姐姐,你不相信,对不对?没关系,还有别的说法,听说一年多前有名医入西门府治病,那名医医术赛华佗,所以西门恩的病终于有了起色,所以养了一年的身子便能出府;巫女仍是假的,不然怎么从不见她出府过呢?准是西门府的人不让她出门。」少年皱皱鼻,咕哝道:「是真是假也无所谓啦,人能康复是最好的了--」

  她原是专心聆听,后听到他最后一句话,露出笑颜来。

  「你说得对。人能康复,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她抬眼,瞧见人都挤在前头,想是祝八的包子铺到了。

  人这么多,要挤进去不易。她皱眉:「好好的,怎么这么多人都知道他要来?」

  「自然是有人泄露的嘛。」少年不算高,跳高了几次,说道:「看样子想尝尝包子也是不容易啦。」

  谁泄露的?祝八吗?因为要让自己的包子铺一举成名,所以就让他身处众人之间吗?有没有想过他身子虽渐如常人,但仍须好好调养啊!

  「咦,姐姐,你要去哪儿?不会吧!你要跟这些浑身汗臭的人挤吗?要不要跟我去喝茶……咦咦?你这老头子跟人挤什么,趁机吃人豆腐啊!」见她当真不顾被吃豆腐的危险,钻进人群之中,他忙着打人头,咕哝道:「要吃,也让我来嘛!都是汗臭味儿,还是女孩家的味道好闻!」

  「我瞧见了!我瞧见了!就是那个穿白袍的男人,他就是西门恩,一点也不像是躺了二十几年的病骨嘛!」

  惊奇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祝十五闻言,侧身望去瞧见说话的是一名年轻的妇女,她心中产生前所未有的微妙情绪。

  「所以我才说,一定是巫术治病,不然怎么转眼就能生龙活虎?」

  才不是转眼呢,他足足养了一年多的病,身上的肉才养起来,这些人说得好象是亲眼所见。

  「啐,你们女人就只会迷信!明明就是大夫治好病了,还在哪儿说是巫术救命!张家药铺不都说了西门府的人每个月都去拿上好养生补气的药,明明就是以药医人,你们这群女人家偏要认定是巫女救夫,分明是迷信!」

  这些人……说得好象亲眼所见一样,她心里惊讶万分,从不知一个包子铺开张会引来这么多人的注目。不小心被人推挤了下,她往前跌了几步,抬起眼,正好瞧见西门恩就站在店门口,微笑地聆听一个老头儿在说话,阿碧随侍在侧。

  「瞧,那女的,是不是那一年多前出来跳祈福舞的巫女?」

  「不是吧,瞧起来像是每月拿药的姑娘,听说是西门家的丫鬟。我猜啊,是西门家丢不起老脸,将那假巫女媳妇给关在府里了。如今西门恩身体健康,接着自然要走上他爹以前的路子,娶一堆妻妾回家努力生小孩……搞不好,那相貌清秀的丫鬟就已经是了呢。」

  祝十五皱起眉,转头看那几名凑在一块说长道短的男女,正要开口否决,忽地听见那老头儿断断续续道:「……原来西门贤侄生得一表人材,又年纪轻轻,将来西门家都得交给你……我有个小女儿,才十四岁,年轻又可爱,臀大又圆,保证一口气生好几个儿子都没问题--」

  细长的美目张大,瞧见西门恩微笑答话,答什么她没听见,因为他的声音向来轻柔又低沉。

  忽地有人抓住她的手,嚷道:「我的天,姐姐,你比我还会挤,我在后头打人头,你也不等等我……包子是香,却混着汗臭,别买了,我带你去买别家包子好了……」

  他的声音清朗又好听,引起几人注目。阿碧循声望来,瞧见她时,楞了下,叫了一声「少爷」。

  西门恩转头瞧过来,也注意到她,他露出微讶的笑容,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被握住的手臂,笑容忽地敛起。

  「西门少爷!」

  有人从后面撞来,那少年被迫挤开,祝十五整个人往前倾倒。

  「小心!」西门恩不等阿碧上前扶人,眼明手快地抱住她扑前的身子。

  他身上的气味一如以往,一点污臭也没有。啊,才离开没几个时辰,就想念起抱他的滋味了,偷偷抱住他的腰,还是不胖啊,这些人只会闲言闲语的,怎么知道这一年来她心里的不安、他的痛苦呢?

  「西门家的少爷,您身子骨真的好啦?」妇人的声音传送她的耳里。她微微侧脸,瞧见阿碧对她悄悄做了一个口形--王师婆。

  「托您的福。」他微笑道。瞧见南京城有名的王师婆穿著一身的法衣,显然不是刚做完法,就是正要去做法。抱着祝十五的左臂不动声色的缩紧,将她紧紧地护在自己怀里。

  「说是托老身的福,不如说是托令夫人的巫术吧。」王师婆哼声说道:「一年多前令夫人跳的祈福舞是有目共睹,是真是假不言而喻,如今您身体康泰……赵将军对令夫人倒是挺看重的。」

  「赵将军?」

  王师婆从怀里掏出符录来,大声说道:「哼,我听说一年多前西门府将镇宅避邪之物一律搬走,以为有了祝氏一族的后人,连那些守护的东西都不要了吗?我王师婆在南京城里做了二十多年的师婆,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事情,我倒想瞧瞧令夫人与我的咒语哪个厉害?」

  语毕,像要表示自己的威风与厉害,正要将符纸顺手贴上,想起西门恩是南京城里的大富,将来少不得要拉拢关系,便随手将符纸往他怀里的女子贴去。

  才要抬起头的祝十五一瞧见,与西门恩同时大惊,她吓得连忙把脸埋进他的怀里,西门恩则立刻以衣袖护住她的头。

  符咒不小心贴上他的袖袍,王师婆错愕了下,瞪着他撕下符咒,当着面揉成一团后才交给阿碧。

  「这种东西可不能乱贴的。」他淡笑道。

  怀里的祝十五隐隐发抖,他向阿碧使了个眼色。西门义从另一头脱身走来,一瞧眼前场面,心里知了几分,转开话题说道:「恩弟,你身子刚好些,别出门在外太久,就先回去吧……你这少年有点眼熟……是聂十二?你来这里做什么?想要刺探军情吗?哼,就凭你们聂家……」

  西门义接着在说什么,西门恩已没在听,在她耳边低语:「咱们从包子铺后门走,那儿没人,你别怕。」

  几乎半抱着她钻进包子铺里,回头瞧了一眼,瞧见西门义正抓着少年不知在说什么;阿碧正尽忠地退到后门口,不让任何好奇过头的人通过。

  走出后门,空气顿时清新不少。小巷中无人,他拉着她的小手,柔声说道:「十五,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以为你要逛完大街才来。」见她没有抬起头来,他眉间微皱,语气却显取笑道:「你低着头,是地上有什么好玩的吗?」

  「我怕你吓着。」

  果然,心叹,脸却笑道:「要吓也不是由你来吓,方才我差点以为城内所有的人都来跟我争一口气。」

  说到那些人,她抬起脸,脱口:「那些人是怎么了?明明不关他们的事啊,为什么他们连我不知道的事都说得像是亲眼所见……」

  注意到他微笑地望着自己,连忙又垂下脸。

  「十五。」

  「我……我的脸是不是……是不是……」变鬼了。

  掌心轻轻地被掐了下,听见他柔声说道:「我没被吓跑,自然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偷偷摸着自己的脸,好象真的没有变化,才慢慢地抬起脸,看他仍是带着笑,她痴迷地望了一会儿,才喃喃脱口道:「我真希望我是人……」不必怕自已随时「变脸」,不用一见符就害怕。

  西门恩的笑颜更迷人了,让她一时忘了自己的害怕,直到香气扑鼻,她回过神,才见他撕了一小口的包子馅递到她的唇前。

  「方才顺手拿的,你尝尝看。」

  是祝八做的,她不要。她撇开脸,低声说道:「我不吃,你吃就好。」

  「八姐的包子并不差。」

  八姐、八姐,他始终遵礼,叫祝八一声八姐,是为了她,她知道。

  她望着他,张嘴让他喂进那口包子馅,趁机使力咬了下他的手指。他楞了下,只能苦笑连连。她的习性不改,反而还有加强之势,心情一受波动就拿他的手当肉啃。初时他体弱,她不敢用力,近来她一口牙愈来愈利,不在他的臂上留下齿痕,是不会松口。

  咬到满意了,她才松开,让他吃着剩下的包子。

  「我臀不大也不圆。」

  才到喉口的包子差点呛住了,西门恩惊讶地注视她。

  「你怎么突然……」忽想她必是听到话了,他俊脸微红,咳了几声才道:「那些话,只是说笑,对方都还是小女孩呢,我要个小女孩做什么?又不是带回家当女儿养,何况……」

  顿了下,像是及时收口,不想再多谈。牵起她的手,走出巷外。

  「还早,咱们去逛大街,我带你去瞧瞧以前笑大哥带我走过的地方,这儿就交给义三哥。」笑道。

  巷外是另一条街,人不多,许是都集中在包子铺前的街上,没人认出他是谁来。他看穿她的想法,俊美的脸庞露出微笑:「你长年住在族内,来城里的一年全浪费在西门府里,自然不知道一般人的想法。他们只是好奇,好奇我是如何逃出鬼门关的,过一阵子就没人会在意了。」

  她闻言,先是奇怪他用「浪费」来形容他养身的一年,后来又被他的话吸引,遂边逛边问道:「既然如此,你不该出门的。」还让祝八逮着最佳机会宣传她自己的铺子。

  「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出门吧?」他笑道:「八姐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不对。正好为我铺路,虽然带来一时不便,好歹也让城里的人知道我身体健康,无病无痛,一扫外头对笑大哥他们的谣言,何况……既然我与常人差不多无异了,不该再仰赖兄长他们,该我接手的我当然要接下,趁此机会,与城内的人打好关系,只有好处,再者我已经有--」他笑了笑,没说话了。

  祝十五仰起脸,瞧着他清俊的侧面,心里有些不安。他愈来愈能顶天立地了,条件上已远胜过许多男子了,而她……始终没有变,是一个可怕的恶灵。

  她没忘了姊姊曾说,她一生一世都无法为人祈福,因为自己的体内拥有的不是与神明亲近的善魂,而是凝聚怨恨的恶灵……一个恶灵连为他人祈福都不行了,何况自己的幸福呢?

  脑中忽地闪过他与阿碧站在一块的模样儿,心里生起奇异的情绪,随即小手被拉,听见他笑道:「十五,瞧,那是西门家的茶肆,是义三哥三年前开的。这是唯一一间他不先问赚不赚钱而开的茶肆,里头幽静淡雅,如入山间,专供文人雅士品茶论文。他会这么做,是存心跟南京聂家杠上了,这三哥,真是。」顿了下,见她的视线落在附近铺子上头的八卦镜与避邪物,他拉紧她的小手,柔声说道:「我常听他们提,虽心生好奇,却不曾进去过。在外用饭,若遇见识得我的人,一定又没了清静,咱俩到茶肆里吃,你再告诉我方才你在街上逛了什么。」

  祝十五收回视线,望了那茶肆一眼,那茶肆的门口连个镇宅之物都没有;她再看看西门恩,知他心意,便露出笑,点点头。

  现在,她似乎可以理解了为何当年族人要将她关在地洞里,一辈子不见天日了。
  「恩弟,你去哪儿了?我差人在街上找你,没见个人影。」入了夜才回来--「十五呢?她与你不是一向形影不离的,怎么不见她?」

  西门恩正拿着书本往守福院慢步走去,闻言转身,瞧见西门笑快步走来。

  「十五累了,先回房歇息去了。」他微笑:「笑大哥找不着我们是理所当然,我跟她一下午都待在茶肆里。」

  「茶肆?谁家的……啊,我怎么问这种话,可别让义弟听见,就算你去聂家茶肆,也要说去咱们自家的,别让他知道,不然准有一顿念的。对了,十五睡了,阿碧煎药了吗?你喝了没?」

  瞧他心情颇好,似有意聊天,西门恩不扫他兴致,笑道:「早喝了,笑大哥,你别再担心了。」

  「是啊,我总把你当过去的恩弟,现在你也不需要我担心了。」西门笑笑容满面:「今天下午,至少也有五、六个媒婆上门来,全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

  「今天你出现在街上,可让多少人吃惊不已啊,想想以前,人家都说得靠强买一个姑娘,你才会有妻子的,如今只要有女儿的,瞧见你了,都想将女儿嫁给你。」

  「我有妻子了。」他柔声答道。

  西门笑闻言,看了一眼他揣在怀中的书册,温声说道:「最近我听阿碧说,你房里的烛火很晚才熄,是在看书吗?」

  「是啊,以前身子不好,没看一会儿就不得不休息,现在有体力了,自然想多看点书。」

  真是个好理由啊。西门笑迟疑了会,像在思索如何开口。

  「恩弟,你是西门家唯一的血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与其它兄弟虽姓西门,但毕竟只是义子,西门家还是要靠你。义父他纳了许多妻妾,都是为了能延续血脉……我不为你做决定,要不要纳妾,都随你,不过你也不小了,若是不喜欢十五--」

  「笑大哥,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还没有圆房,不是吗?」

  西门恩微楞,随即俊脸染上薄薄的红晕,轻声说道:「我并非不喜欢十五,只是,我还在想--」

  「想什么?你身子都已经康复了,没病没痛。」以往无力行房可以说得通,如今他如常人,还有什么阻碍?「你是我兄弟,十五是我弟媳,这一年来她待你极好,这点我是看在眼里的,你可不要辜负她啊。」

  西门恩听出他话中颇为怜惜十五,心里为她感到高兴。十五虽与姊妹没有什么情分在,兄长宽厚的性子却能给她亲人的感情,而非一味只顾着自己的兄弟。

  那一夜,谁都看见了,却没有人说出口。

  「我会有分寸的。」他答道。

  西门笑见夜色的确深了,不忍让他再外逗留,正要离去,忽地想起一事。

  「对了,今儿个来访的不少,王师婆也来了。」

  「王师婆?她来做什么?」

  「你别紧张,她不是来除妖驱鬼的。」西门笑笑了笑,道:「她进府里,东张西望的,还奇怪咱们府前没有镇宅物,府内连个避邪之物都没瞧见,竟然没有妖鬼寄居府中。」

  「大哥!」

  「我没别的意思。」西门笑解释:「她说了,我也才注意到这一年来,咱们府里好事不少,最好的就是你奇迹似的康复了,我到今天都像在梦中似的。」

  西门恩闻言垂下眼,像在沉思什么。

  「对了,王师婆来府,是为了十五……一提十五,你就着急,听我说完。前几个月,我不是提过有个告老还乡的将军吗?」

  西门恩点点头。从小到大他虽身处病榻间,笑大哥却从未让他与世间脱节,不仅西门家买下什么、改变什么,连城里大事、朝廷政局有什么风声传出来,也会让他明白,偶尔征询他的意见,才会让他在走出府外之前,便对自己的将来有了全盘的规划与适应,不致脱节得严重。

  兄长们的恩情,已非自已能用任何的东西来报答,只能将恩融进亲情,一生一世地惦在心头,永保手足之情。

  西门笑不知他的想法,继续说道:「那将军近七十旬,他的一生几乎在战场上度过,自然避免不了血腥,他自告老还乡后,不知何因,夜夜作起恶梦来,梦中有鬼在追杀他--」见西门恩蹙眉,他叹道:「所以,找上十五了。」

  「南京城里已有王师婆了。」西门恩微恼道。

  「但,你的康复、她的事迹,已传遍南京城了。」

  所以,还是不能平静地生活吗?如果他仍像过去久病不愈,是不是对十五比较好?身侧的拳头微微紧握,想起她望着避邪镇宅物时的神情。

  「没有办法……推掉吗?」他不抱任何希望地问。

  「赵将军虽告老还乡,却还有将军的脾气与权势,他要王师婆与十五在他七十大寿那夜除他梦中的鬼,说是借机试一试谁才是真正神明附身的巫女,若真置之不理,只怕累及西门家。」

  也怕除成了,从此麻烦不断吧?

  现今方术多被视为迷信,主因冒充巫师者极多,所施法术多与人心信仰有关,难辨真假,少有如他一般活生生的实证,若那赵将军真当十五是巫女,只要他金口一开,将十五引荐至宫中,当今追寻长生不老之道的皇帝爷必不会轻易放过她--

  西门恩的心思一向缜密,行到房前,已不知想到多远去了。他的眉头愈皱愈深,正要推开房门,忽然脑中闪过前几日他一进房,就见十五在沐浴,当场吓得他连连退步,在院里发呆许久才敢进屋。那一夜让他根本无法入眠,十五的身子缠在他身上,让他呼吸急促,不敢闭目;一闭目,便瞧见她令人胡思乱想的胴体……

  他舔了舔唇,聆听了一下,确定没有水声,才轻喊:「十五,你睡了吗?」喊了几声,没听她的回应,想必是睡着了。他才安心地推开房门。

  房内一盏油灯还亮着,是她留的。她却已经趴在床榻上熟睡,白色的单衣极薄,几乎贴着她凹凸有致的曲线,裸露的藕臂落在枕上,长发掩去她的芙蓉脸,却依稀见着她的纤颈,他的呼吸又有些凌乱,急急撇开视线,走到桌前,收敛起心中的遐想,静心读起书来。

  半梦半醒之间--

  知道自己是在等恩哥,他近日不到深夜不会回房,她心中虽有疑惑,却不主动询问,只是习惯他的体味、他的怀抱,要她独睡反而难入眠啊,抱着棉被神智浮浮沉沉的--

  归来兮……归来兮……

  远处忽有声在唤,她暗叫声糟,随即身形下沉,已然从半梦半醒之间坠进梦世界。

  「到底是谁?为什么一直出现在我梦中?」她喊道。

  这人的声音不像恩哥轻柔拂面的温吞嗓音,但也不觉得陌生啊,脑中一一过滤西门府里所有人的声音,同时好奇地踏前一步。

  天地之间是无穷无尽的黑,她不怕,因为曾有数年身在地洞的经验,也练成她眼力极好,在黑暗之间能隐约视物。

  那……为什么她的心狂跳不已,浑身发颤?

  明明是梦啊……她知道这是梦,知道这是数月来让她惊恐的恶梦,知道将会看见什么,但为什么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

  忽地,微弱的光打在前方,仅仅刹那,她已惊骇得瞧见一个灰色的庞然大物!此物面若兽,嘴巴张得极大,露出长长的血舌,无数的小鬼正遭其吞食……

  她倒抽口气,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滑去。

  归来兮……归来兮……

  不要!她不要被吃掉!不要被吃掉,救命!

  恩哥,救命!

  那叫她回去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她吓得要爬回头,双足却无力。她没做坏事,就算是鬼……也饶她一命吧!

  救命!恩哥,你在哪里?快回来啊!

  身子一直被拖行,十指想要抓住什么,却始终扑空,她吓得哭出来,忽闻天际响起--

  「十五?」

  救我!救我!

  「十五,你又在作恶梦了吗?是梦,别怕!醒来!」

  恩哥来了,为什么还不醒?眼角瞄到怪物的嘴大张,好多小鬼像是不受控制地飞进它的嘴里。这些鬼好狠啊,连死也要一块拉着她下地狱!

  「不要吃我……我没做坏事……恩哥,救命……」

  「十五!」他的声音忽地大了起来。

  她的身子剧烈被摇晃着,被他碰触的地方像是救命仙丹,她发现从肩开始,有一股温暖的气流蔓延,随即包住她的身子让她不再滑向那怪物。

  「十五,只是梦,不碍事的,我就在你身边。」最后一句话化为轻纱,从天降下裹住她的身子,迅速地被拉出梦中。

  真的是梦吗?

  「不是梦!」她突然张开涣散的瞳眼,胸口不停地起伏。

  「不是梦,你怎么会醒呢?」

  温柔的声音如天籁,慢慢拉回她的焦距,瞳仁里映着他迷人的笑颜。

  「你醒来了。」虽柔,却极具说服力,让她狂跳不已的心逐渐慢下来。

  「我又梦见了……」

  「梦到什么?」他柔声问,怜惜地拭去她满面的泪痕。

  怎能说呢?说了,怕他跟着怕,即使明白他不会遗弃她,但她心里总是希望自己与他的生活里没有恶灵,有的只是一般夫妻该有的生活。

  她发现自己如八爪章鱼紧紧缠在他身子上,就算梦醒了,她也不想放手。悄悄地当作不知道,窝进他的怀里。

  他没拒绝她的亲热,抱着她的身子,坐在床头上,说道:「我以为这一年多来,你在府里过得还算快乐。」

  「快乐!」她急忙说:「我从小到大没有这么快乐过!」

  看着他的身子像奇迹似的,一天比一天还要好,姑且不论到底是那一夜的咒术成真,或是聂大夫医术高明之故,他能活、能走,能不再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那就是她最大的快乐了。

  以前,总是希望祝氏一族的人能对她另眼相看、能给她一个微笑,那就是她一生追寻的快乐了;后来遇见他,才知道原来她的快乐永远也不会在祝氏一族里找着。

  「既然你觉得快乐,为什么还作恶梦?」话尾才落,就觉怀中身子略为紧绷起来。

  西门恩眼里闪过讶异,却不动声色地暗压下来,像闲话家常似的谈起过往事。

  「这一年来,我倒是没作什么恶梦。以前啊,我常常梦见我亲爹在叫我,叫我跟他一块走,那时我年纪小,也没见过他,自然不肯走。醒来后告诉笑大哥,他吓得连着好几个月一入夜就陪在我身边,睁眼到天亮;反倒是我有人陪了,安了心,睡得极熟。」

  「大伯对你真好。」迟疑了一下,不会不知他话中用意。又偷看他一眼,他的笑容依旧,似乎天塌了、地垮了,都不会影响到他的情绪,连带着让她有时都觉得,其实,她恶灵的体质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继续沉默了会,见他仍然在微笑着。

  他的笑容,自始至终对她来说,都没有变过。挣扎再挣扎后,她才低声说道:「我梦见很多鬼,那些鬼在叫我……」

  「很多鬼在叫你?」温柔的嗓音一点也没有变化。「这一年来你仍在努力学巫,就算没有像你姊姊一样,至少也比我这普通人强许多,你怎会怕呢?」

  「我不怕鬼,我怕的是那吞鬼的怪物!」见他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倏地专注起来,她心知若不说清楚,他是不会放过她的。

  他的性子表面是骗人的温和,骨子里却藏着比她还硬的坚持,她这枕边人可不是睡假的--

  枕边人啊!

  「十五?」

  她只好将梦境一一说出,西门恩垂眸倾听,不时追问那庞然大物的模样,反而不在意小鬼,她心里微讶,却不敢明问,只是望着他的脸色有无变化。

  「归来兮……归来兮……真是那小鬼在叫?」他像在自言自语,随即又道:「十五,你是说,这几个月来,只要我不在,你都会作这个梦?只有我能叫醒你吗?」

  她轻轻应了一声,见他又垂下脸,不知在沉思什么,他的额面微微冒着冷汗。她知他在做重大决定时都是这个模样,正要举起小手擦他的汗,他却忽然抬起脸来,直勾勾地望着她。

  那眼神十分奇异,是她从未见过……或者该说,他曾在他以为她不注意时露出这种眼神过,只是她以为是自己错看了。

  「十五,我记得你的癸水刚走不久,是不?」

  她闻言,脸红地点点头,没料到他连她这么私密的事都注意了……不对!她惊呼出声:「我流了血,是你出了事!」

  难怪啊!难怪啊!

  那时偷偷注意了下,他每天表情如一,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的样子,如今仔细回想起来,他的脸色曾有好几日是灰白的,他却推说忘了喝药。是自己太信赖他了,还是以为没有人会瞒着这种事不说,所以不曾起过怀疑?

  「我以为……你没事!」害她偷偷高兴好久啊!

  「我一点儿也不介意。我算过,你半年来来一次,一生的病弱与半年不舒服一回,你说,我会选择哪一种?」见她又气又恼又自责,对象全是她自己,他微微眯起眼,沉声道:「你的表情让我庆幸我下对了决定。」

  「决定?」

  「我们做真夫妻吧。」

  细长的眼睛倏地大张,几乎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她的心脏偷偷狂跳一下,飞得老高,几乎以为自己错听了。

  「迟了一年,也该是时候了。」

  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她耳畔轰轰作响,没有「好不好」、「要不要」,完全不像他平日的作风。

  惊觉自己还挂在他的身上,连忙松力退后,他却一把抓住她的赤足,她吓了一跳,胀红脸,敏感地发现一股酥麻的感觉由足部延至全身,让身子微颤抖起来。

  她结结巴巴道:「我以为……以为……」天,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我原本没要这么快,至少在你为我浪费了一整年的光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十五,你初进南京城不到半天就误闯西门家,不到半天就遇见我,然后马上嫁给我,我可以说这是你我的缘分,但我也不得不为你想,你在祝氏一族的生活已是十分封闭,在我身上更是花下全副心血,足不出户,每日所见之人就是这几个,我自然心疼你,你有这权利在外头多见识一番的。」

  「你不是……不要我?」她低声问。

  他讶异,硬是捧起她的脸来,细细看着她有些退却的脸。

  「你在说什么?十五,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种表态了?一年多前,你不也想与我做真夫妻吗?你却步了?」

  「我没!我想要极了!」她不顾羞不羞,大声说道:「只是我不敢!」恶灵的身分在那一夜确定了,怎能再主动要他与自已做名副其实的夫妻?

  「你不敢,那就由我主动吧。」

  祝十五连话都来不及说出口,就见他连让她逃走的馀地都没有,半强制地捧住她的脸,吻上她的唇瓣。

  他的唇舌,又热又烫,与过去那种蜻蜓点水的吻简直天壤之别,她的头晕了、心也早就不知乱跳到哪里去了,一时之间只能无力地任他摆布。

  隐约知道跨过了今晚,她的世界又会有所变化。当他名副其实的妻子吗?真的可以吗?

  「十五,你在发抖了。」

  「我……」她趁机大口大口地喘气,结巴道:「我差点不能呼吸了……」

  一阵轻笑扬起,显得沙哑而温暖。

  她偷觑到他伸手至身后拉下床幔,将他俩与床外隔离。她双颊几乎要被火烧掉了,暖味的气氛让她喘不过气来,直觉要往床内侧退去,他却笑了,向她伸出手。

  「十五,你不愿意吗?」

  她痴痴望着他的笑,俊秀的脸庞溢满温柔的情欲,漂亮黑眸里透着的是先前奇异的眼神,原来……他对她,一直有这种情感吗?

  「我……我真的可以吗?」

  「你不可以,世上还会有谁能当我的妻子?十五,你忘了我已经有一个同生共死的小妻子吗?你知道她是谁的,是不?」

  同生共死……她慢慢伸出手与他交迭。

  他垂着的眸笑了,将不再抗拒的她抱进怀里,吻着她的耳垂,低语:「你以为我养病养得这么用心、这么努力,是为了谁?固然为了我自己,但我熬不下去时,只要想到我一走,连你都要跟着走,再怎么样的苦痛我都咬牙忍下来了。十五,你可以为我付出性命,如果我负情,连我自己都会唾弃我自己。」

  迷蒙的眸只能望着他深情的眼,与他双双倒卧在床上。

  「以后,你一怕,就想我。我就在你身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拖走你。」

  原不想这么快的,但一听到她的恶梦已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造成的,他的心就难安啊!

  如果,只有他能拉她出那个梦,那就让他彻底地拖住她吧。

  「嗯……」好热,他不停地吻着她,引发她全身的热流乱窜,过了今夜就是他真的妻子了,只要过了今晚--紧紧攀着这唯一清楚的念头,心头的满足感好涨。

  「……所以,以后你别要胡思乱想,所有的一切都开诚布公;心不安,就来问我,我绝不隐瞒……」

  「嗯……啊,恩哥……你……你……脱我衣服……」她紧张兮兮地,连声音都变调了。

  「不就说都要开诚布公的吗?」声音带笑。

  床幔之内,春色无边,细碎的呻吟断断续续的,桌上的烛火渐息,黑暗慢慢罩住房内,连带着也罩住了长柜上的鬼面具。

  浓郁的情欲如潮,忽地--

  「好痛……」她脱口叫道。

  槽,西门恩脸色忽变,暗骂自已竟然忘了心理准备。

  「恩……恩哥?」意乱情迷的神智在乍见他无力倒在自已身上时,完全震惊得难以思考。

  「我……我没事……只是突然头晕……」见她爬出自己的身下,想要穿衣去求救。怎能让她去?

  连忙拉住她的小手,已经没有多馀的体力对她美丽的身子做出任何反应,他合上眼,轻声说道:「你别走,陪着我……」

  「可是……」

  「这……」苍白的脸色有抹红晕,微恼道:「这是男人最大的耻辱,你说出去了,岂不是让我难再做人?」

  「我不懂。」她也不在意懂不懂,仔细看他脸色并不像死白,又能说话,只是看起来无力了点,应该不碍事吧?

  她迟疑一下,要帮忙拉动薄被让他盖上,他却突然以臂压住被,喘喊:「别拉开!」拉开了,岂不是让她见到床单上的血?一见血,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我害躁!」

  害躁?刚才不是还很大方地脱衣吗?

  「恩哥,我还是去请大夫来--」

  「你让我……」他吞了吞口水,止住晕厥的感觉,连眼皮也撑不开了,只怕也熬不了多久就会昏过去。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说道:「让我靠着……我真的很害躁……你去找大夫……要让南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在床第之间……有问题吗?躺下来陪我……」

  祝十五长年身居族里,不知男人的心态,又考虑了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窝进他的怀里。

  他的手臂立刻改环住她的身子,不让她有任何机会出门。他暗暗吐了口气,提醒自己一清醒过来就要阿碧偷偷将这沾着她处子血的床单给丢了。

  充满冷汗的脸庞轻轻地被抚过,在昏沉的意识中,他听见她迷惑的自言自语:「现在,我算是你名副其实的妻子了吗?」

  他吃力地掀了掀嘴皮,喃喃道:「算……虽然很丢脸、很丢脸……所以……别让任何人知道……」
  因为长年的病痛加身,所以西门恩不能人道。

  「不……不能人道?」回想那一夜,原本被药烟熏热的脸,更加滚烫了。他行不行,只有她会知道,闺房之事她怎会说给外人听?是谁在乱传?

  「自然是三姑六婆。」祝六答道。

  「三姑六婆?」

  祝六知她自幼被族人刻意隔离,到了西门府后,又几乎足不出户,不知世间人性的有趣处。撇撇唇,她道:「一群爱论人长短的妇女代称便叫三姑六婆,由此你就可知一般百姓对三姑六婆的轻视。大姊早死也好,没来得及完成她的愿望,就算她带着族人一块回来又如何?再也不是那个人人都敬若神明的时代了,徒增难受罢了。」

  原本盯着药壶的祝十五,终于抬脸望了她一眼。一年多来虽共处府中,却不再相见,她突然出现在自已面前,就是为了要提这个?

  「这是第一天你找大夫来后,在南京城传出的流言;第二天,流言变成祝氏巫女在治病的过程中,不小心害了西门恩传宗接代的能力,到了今天大街小巷茶馀饭后的话题已经成了他与婢女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时,被祝十五发现,一刀砍了他的命根子,让他一生都只能当太监。」

  祝十五闻言,楞了好半天才只说了一个字:「啊?」

  这几日她也没再出府,只一心一意照顾他,根本没有接触流言的机会,难怪丫鬟送饭来时,眼里总透着奇异,好象怕她突然拿刀子起来砍人似的。

  「流言虽可怕,但至少现在上门的媒婆一日比一日还少。」

  祝十五目不转睛地望着祝六,不明白为何她突然来找自己说这些?来安她的心吗?还是另有所图?

  倒出煎好的药汁,正要往守福院走去,见祝六跟着来,她皱起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你今天下午要去除鬼?」祝六反问。

  说除鬼,不如说是装装样子好应付那姓赵的将军。巫术的奥妙绝不是她能从几本古书上就可以学得透彻,她也不是祝氏歌谣中的巫女,学起来自然是慢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再努力几年也远远不及一般的巫女。

  「既然如此,我有话跟西门恩说。」

  祝十五迟疑一会儿,仍是端着药碗往守福院走,祝六跟在身后,她总有些不自然。已经是断绝关系的亲人了……亲人啊,连西门笑都比祝六还像亲人一般,是不是有血缘关系,又有什么差别呢?

  快到守福院时,忽见西门恩走出,祝十五讶异他今早才醒,怎么就出来,正要上前扶他一把,门后出现阿碧的身影,及时托住他的身子。

  祝十五微微一楞,见两人往书房走去。

  「你怀疑他跟阿碧之间有染?」

  祝十五脱口:「不,喜欢阿碧的是别人,不是恩哥。」只是一种直觉,觉得恩哥好象有事在瞒她。

  一早他好不容易完全清醒能下床了,第一件事不是叫她,而是叫阿碧,在阿碧耳边低问了什么,她只隐约听到阿碧说已经丢了,恩哥才松了口气,向她伸手笑着。

  「不跟上去吗?」

  「不用……」不对,煎好的药怎能不喝?小心端着药碗,慢慢往书房走去。远远地,就瞧见西门义沉着脸走进书斋。

  突然间,她心跳了下,快步走去。

  「她根本不是巫女!祝氏一族只有一个巫女,那巫女早就死了!」

  还不到书房,就听见西门义的指控,祝十五浑身一颤,僵硬在原地。

  「义弟,你这是什么话?」

  「大哥,你也在,那正好。这一年多来我差人到处寻祝氏一族,好不容易才让我手底下的人找着,才发现了这个秘密。」

  祝十五轻轻被祝六推了一下,回过神,慢慢地走向书斋的窗口。从半掩的窗口,可以瞧见西门恩就坐在书桌后头,应是在看书的时候,西门笑与西门义先后进书斋。她的目光定定落在西门恩的脸上,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笑容已不复见。

  他知道是一回事,让他的义兄弟们发现又是另一回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纳像她是鬼的事实……或者该说,世间只有他一个人能接纳她,所以神明让她遇见了他。而现在,他的家人知情了,她所拥有的亲情也会跟着消失了,甚至,他会因此而两难……一想到这里,浑身就忍不住轻颤了起来。

  说到底,一个恶灵没有为人祈福的能力,就连自己的幸福也掌握不住吗?

  「义弟,恩弟的身子日渐康复是事实,十五不是巫女,怎能解咒?」

  「大哥,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为什么那一夜一张符纸可以让她痛得死去活来吗?」

  西门笑一楞,沉声说道:「我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但十五已是西门家的媳妇,又完成了不可能的奇迹,让恩弟的人生大大改变,冲着这一点,我对她,只有感谢。」

  祝十五闻言,眼眶泛红。

  「就算她是恶灵也无所谓吗?」

  「义三哥!」西门恩轻斥:「十五不是恶灵。」

  「恩弟,你被骗了!头一个是巫女,中间的是普通人,最后一个是恶灵,流了血,带来痛苦与不幸,不流血,保平安!这正是祝氏一族流传的歌谣,祝十五正是幺女,从死人身体里出生,祝氏族人过了三天才有人发现婴儿……」

  西门恩失笑,站起身来。阿碧立刻上前要扶,他摇摇头,自己走到桌前面对西门义,道:「义三哥,什么时候你也开始迷信了?那不过是棺中产子而已。」

  西门义讶异地看着他的从容。「你早就知道?」

  「祝六提过。棺中产子不是没有发生过,义三哥,你长年在外奔波,见识绝对比一般人多,怎会不知呢?」

  「但,祝氏一族人人都说,她的确是个恶灵啊!」这种人怎能留在恩弟身边?「她一流血,就会遭灾,她的姊妹们就是因她而死啊!」

  西门恩蹙眉,正要答话,忽见半掩的窗口露出一撮不黑的翘发,眼神不禁放柔。她的发尾常爱乱翘,不管怎么梳,若是不盘起来,仍是会翘着,有好几次他尚在床榻时,她睡晚了又忙着煎药,一头长发乱乱翘,他只好帮忙慢慢地梳她那头又细又软又爱翘的长发--

  唉,相处点点滴滴都是感情,怎会舍得抛弃她?

  「恩弟?」西门笑见他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心中正觉奇怪,又看他慢慢走到窗前,转身面对着书房。

  「义三哥,你不喜欢十五吗?」

  「呃……我与她相处时间不长,谈不上喜不喜欢,但她既是恶灵,又能以血伤人,这一点,就容不得她在西门家。」

  隔着薄薄的窗,仿佛感觉到她的颤抖,他叹了口气,看着西门笑与西门义,清楚而温吞地说道:「任何一件事,可以有许多种说法,这一点,大哥跟义三哥是明白的,祝氏一族所传下来的就是一种说法了,难道三哥没有想过还有其它种可能性?」

  西门义眯起眼。「我不明白。」

  西门恩轻笑道:「这一年来我虽在养身,但也不是无事可做,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祝氏一族的人会将十五视作恶灵?流传下来的歌谣?难道流传中不会出错?有没有可能只是迷信--」

  「不像迷信。」西门义道:「若是迷信,你的病--」

  「所以--」西门恩笑得极柔:「祝氏一族有祝氏一族的说法,我却有自己的看法。十五不是恶灵,她只是与众不同,祝六说过祝氏恶灵是聚集祝氏巫女在施行咒术时所反弹回来的怨恨,若是一切属实,我倒认为所谓的祝氏恶灵保住了祝氏一族,怨恨若不聚在她体内,义三哥,你想,咒术的反扑,会到谁身上?」

  西门义一楞,一时答不出话来。

  「人总是从眼睛看事物,却忘了就算是亲眼所见,也不见得会是事实,我若不是成天躺在病床上,有许多时间可以空想,怕也跟祝氏一族的人一样,以为十五就是恶灵。义三哥,我还猜,你找到的消息中,只是一个传说接着一个传说,并没有人提到十五或者其它恶灵真正害死人的事迹。」

  西门义并非愚人,自然知道西门恩的言下之意。

  「她的血……」

  身后的身子仍在颤抖,他心里直叹气,说道:「你先听我说,这一年来,我是反复思考,对我来说,歌谣唯一具有的意义就是要珍惜十五。流了血带来痛苦与不幸,为什么没有人想过,她的血只对自己亲近的人生效?那不是害人,是要她的亲人怜她、珍惜她,若是让她受了伤,那该珍惜她的人因此而得到该有的征罚,又有什么不对呢?」忽地,他沉声了起来:「这是我坚持的想法,没跟十五说,是因为她不会相信。既然不是恶灵,为何不会像普通人一般,反而还拥有这种能力?我答不出来,直到七天前笑大哥告诉我王师婆来访。」

  「是啊。」西门笑想起来:「可赵将军那档子事跟十五有什么牵连?」

  「不是赵将军,而是王师婆说没有了镇宅物,府内也没有任何可以避邪的东西,竟然没有藏小鬼,那时我心中突然闪过模糊的意念,只是一时之间抓不住。后来十五告诉我,她梦中有镇宅的吞口在食鬼。」

  「吞口食鬼?」

  「是啊,不变的梦境,梦中有人叫她回去。十五认为是小鬼找她共死,我却认为是吞口在召唤她回祝氏一族,因为她是祝氏一族不可缺的守护神。」

  「守护神?」难得见西门义呆傻的模样,西门笑不由得转移了一半注意力,想起西门义决心为西门家付出心血之前,总是天真热情地跟在自己身边。

  西门义忽瞄到兄长的注视,他脸微红,立刻撇开视线,让西门笑为之一楞。

  「什么守护神?恩弟,你是傻了吗?那一夜你不是没有看见--」

  「吞口是镇宅慑鬼之物,是镇百鬼,守门户的守护神。义三哥,一个人、一个地方,甚至一个族,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守护神,我猜祝氏一族中只记载恶灵的存在,而无说明一族的守护神是什么东西。」

  西门义楞了下。「的确没有……」

  西门恩微微一笑,又道:「义三哥,既然你特地调查过祝氏一族,难道不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拥有流传下来的面具吗?那面具如鬼,正是驱鬼最主要的法器,我猜这鬼面具早在第一代祝氏巫女出现时,就已流传在祝氏一族中。大哥、三哥,你们没有怀疑过为何十五在'变化'时,变得不像一般鬼,而是跟鬼面具一模一样啊?」

  西门恩见兄弟俩都楞住了,他轻叹口气,转身面对半掩的窗,柔声说道:「所以,十五,你别再哭了,存心要哭得我心疼吗?」

  他打开窗子,露出娇小的背影来。

  「恶灵不会挽救我的生命,就算是,我也不放你走了。」他从她身后抱住她,神色虽温柔,接下来在她耳边的宣告却清楚又不容置喙的:「没有人可以带你走,就算祝氏一族因此而灭亡了,我也不会让你回去那种地方。是他们自找的,神明给他们过机会,是他们往外推,怪不得旁人,从今以后,你是我的、是西门家的人了!」

  眼泪像流不尽一样,就像是把所有对祝氏一族的怨恨全流出来一样。哭尽了,就不再有恨了。祝十五反身扑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一直哭一直哭,不管她怎么哭,依赖的胸膛始终没有离开过。

  就算对自己还有不安、对他还有不确定的感觉,也在他的一番话中烟消云散。如果连他对自己是不是鬼的身分都能看得云淡风轻,她再被过去所影响,就太辜负他的用心良苦了。

  小手悄悄环上他俯下的颈项,她抽噎地低语:「给我时间,我一定会忘掉祝氏一族加诸在我身上的言咒,我不是鬼、也不是恶灵!绝对不是!就算我不能为你祈福,我也要掌握自己的幸福!」

  西门恩闻言,眼底溢满温柔,轻轻地微笑起来。

  祝六的日光从西门恩移到屋内的西门兄弟。西门笑与西门义彼此对看一眼,虽未交谈,祝六却看出他们已无意执着在十五是鬼是神的身分上。

  脑中忽地想起过去族人待祝十五的态度--

  因为积年累月的流传下来,所以族人对她是恶灵的身分深信不疑,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像西门恩这样提出质疑,而改变她的命运?

  守护神……谁会想到守护神这种说法?真是难为了西门恩……看着西门恩轻轻吻着祝十五的发顶,不知在她耳边低喃什么,突地,祝六不由自主地想起大姊生前曾提过鬼面具的确是久到没有人记得的年代里流传下来的,祝氏巫女行巫驱鬼,都须戴上它,再配上巫术咒语,方有威力成效--

  心一沉,低喃:「为什么西门恩这外人会知道?真是推敲?真是……守护神?」一个地方、一个族,甚至一个人没有了守护神,会有什么下场已不须多语。

  难道,这就是报应?报应数十代前祝氏巫女对西门家下了残忍的咒语,不知悔改,所以将祝氏的守护神送给西门恩?

  「不,是祝氏一族先舍弃的,怨不得人。」祝六喃喃自语,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西门恩身上。

  「原来,不是城里的人与众不同,与众不同的……只有西门恩。」

  天地之间好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烛火熄了吗?她伸手想要抱住身边温暖的躯壳,却扑了个空,整个人翻倒在地。

  她呆了一会儿,试着轻喊:「恩哥?」

  他浅眠,轻叫就会醒,没有醒就表示--她吞了吞口水,喃喃道:「我又入梦了吗?」

  好安静哪,好象世间除了她之外,就没有人了。

  「我不怕,我当然不怕,我又不是鬼。」她慢慢站起来,想起自己如今应身在赵将军的府邸。「我想起来了,恩哥坚持陪我来。」

  连祝六也来了,她不明白,祝六只淡淡地说道她怕流了血,倒霉的有可能是她自己。是这样的吗?心里总觉几分不自在,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恩哥倒是微笑着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子夜,就是赵将军的七十大寿,选在今夜除鬼,就是怕熬不过大寿,她来了,只是穿上法衣、戴上面具装装样子,并无巫女能力驱鬼,只是在地上画着符咒,跳一下可能是驱鬼舞的舞蹈。

  时值半夜,赵府前后院空荡荡的,没人敢出面打扰驱鬼的仪式,姓赵的将军紧张兮兮地睡了,王师婆在前院立坛念咒驱鬼,她在后院跳了一阵后……啊,想起来了,许是太累停下休息一会儿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

  「恩哥一定不忍叫醒我,就让我多睡一下,却不料我坠进梦中。」

  想起王师婆跟赵府仆役看恩哥的眼神就好笑,第一次发现原来三姑六婆之间流传的「真相」,可以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之前在大街上对恩哥充满惊艳的眼神,已经变成同情又惋惜的表情。

  就算在梦里,光是想也忍不住发笑。眼角瞥到有微光,笑容突地消失,瞪着光蔓延。

  随着光,瞧见小鬼……

  「天!」成群的小鬼在追逐,青面撩牙,往她跑来。吞口呢?吞口呢?

  为什么没有吞口食鬼?

  她惊吓过度,退了几步,却发现退无可退。群鬼之后,是王师婆持剑费力追着小鬼。

  为什么她的梦里有王师婆?

  就算梦见王师婆,也断然不可能梦见前院的场景啊。

  还是……她跟王师婆皆入了那赵将军的梦?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天啊!恩哥,救命!她怕吞口食她,也怕恶鬼啊!双足无法移动……为什么?她明明可以跑的啊,为什么跑不动?

  惊恐之中,隐约觉得身后有物。是什么东西躲在她身后?

  赵将军!

  莫名地,她心中浮现这个想法,小鬼们若通过她,那赵将军就活不过七十大寿了!

  王师婆!拜托,救命!

  想喊,却发现喊不出口来。努力要招来王师婆的注意,却发现自已不管怎么挥舞,永远被黑暗笼罩;王师婆气喘如牛地砍着小鬼……

  砍不完啊!

  祝十五双臂护住脸,害怕地瞧见迎面小鬼个个血流满面,冲上前来要讨命--

  恩哥……心乱如麻中,浮现西门恩的笑脸。他一口咬定她不是恶灵,是镇族驱鬼的守护神……好吧,就算不是守护神,也拜托她是一个最可怕的恶灵吧!

  她合起眼,默念西门恩的名字,集中精神想着她要回去。她要回去,绝不要莫名其妙在这种梦里被小鬼吃掉--

  她暗暗吸口气,双目突然暴凸大张,血盆大口对着将要逼近的小鬼大喊:「滚开--」

  突然间,她的话就像是强大的旋风,将小鬼们一一地震往紧跟在身后的王师婆;王师婆见状,趁机举起剑,不费吹灰之力地让小鬼们自动死于桃木剑下。

  心跳尚未平复,祝十五呆愣愣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真的能驱鬼?

  那,她到底是恩哥说的守护神或者是强大的恶灵?

  「十五?」

  远远地,又传来熟悉的叫声了,一股温暖的气流袭身,让她回过神来。

  「是恩哥在叫我了……」唇畔竟不由自主地笑着,最后不由得开心地大笑起来,喊道:「才不管我是什么呢?要当守护神、要当恶灵,都随便吧,我只知道我是恩哥的妻子,那就够了!」

  脚才跨出一步,竟发现自己能踏出阴影,心里直觉知道若是被光照着,王师婆就知道她也入梦来了。

  迟疑了下,想起被视作巫女后接踵而来的麻烦与富贵,都不是她想要的,她真的想要的是--

  「我从小到大的愿望是当巫女,偏永远及不上姊姊,那就让我当西门恩一个人的巫女吧!」

  心结已开,她想笑、想抱着恩哥,想要很多很多……都是与祝氏一族无关的!

  「无关了!让我从梦中醒来后,就与祝氏一族的联系断了,别再找我回去了!」她闭目低喃,随即又听见西门恩急促地叫她几声,身子忽然被提起,再张开眼时,已出梦外。

  西门恩就在眼前,她忍不住开心地抱住他。他微一楞,低语:「十五,方才你睡着了,王师婆她--」

  不及说完,就听见王师婆的大嗓门叫道:「祝氏巫女,老身除完了鬼,来瞧瞧你,却不料发现你梦周公去了,谁是南京城第一师婆,不用老身提醒了吧?」

  「嗯!」她露齿而笑,忽见地上飘散的符纸。

  西门恩轻轻搂紧她的腰身,担忧地低语:「有没有哪儿痛的地方?方才王师婆一来,硬先洒了满天的黄符说要驱个干净,你睡得怎么也叫不醒,我跟六姐忙着挥开,仍有一、两张不小心落在你身子上,会病吗?」虽说拨得极快,心里还是会怕。

  「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啊……」心里奇异,她迟疑一会儿,大胆地拾起一张黄符。

  「十五!」西门恩着急大喊,要打开她的掌心,她却不肯放手。「你放手啊!放手啊!」

  「我不痛呢!」她轻声说道:「一点都不痛呢。」符纸在她手里就像是普通的一张纸。

  为什么?因为符咒法力不够?还是其它原因?

  西门恩见她果然没有痛苦难当,暗松口气,但仍连忙将她手中符纸抽走揉碎。

  「你别再胡来,要试也不是这种试法。」差点把他吓死。

  「恩哥……这是不是表示……其实我还是可以跟你走在外头,晒着外头的太阳?」不用东躲西藏,不用看到镇鬼物就吓个半死。

  西门恩闻言,露出温柔的笑意,轻声说道:「是的,你爱在外头多久就多久,只要别忘了回家就好。」

  祝十五开心得又想抱住他温暖的身子,忽地瞧见仆役奔出来大喊:「老爷醒来啦!王师婆,老爷说您救命有功,快进屋去!」

  祝十五瞧那仆役鄙夷地望了自己一眼,又见王师婆离去之前得意洋洋的神情。

  「到了明天,是不是又会有一连串的传闻?」而且可以预料不怎么好听。

  「十五,你在意吗?」他轻声问道。

  祝十五眯起眼笑嘻嘻的,满足地投进他的怀中,回头看一眼赵府,一语双关地答道:「我才不要当'三姑六婆'里的其中一个呢。」

  西门恩虽不知她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快乐,但她能开心,他自然也不会多问什么,只是握紧她的手,微笑道:「回家了吗?」

  「嗯,回家了,回西门府,回有你的地方,回真正属于我的家。」
  忙碌的妇女穿梭在回廊间。

  「少爷,你怎能进去?在外等着吧。」

  「已经一天了……」西门恩蹙眉,听见屋内传来叫痛的声音,脸色不由得微白。「刘产婆,真的没事吗?我妻子她已经痛了一整天了……」

  「恩弟,女人家生孩子都是这样的--」西门笑搭住他的肩,正要安慰几句,却见他投以「你是男人家,真懂女人生小孩吗」的眼神,只好尴尬地笑两声:「我自然不懂……」

  没成过亲,府中也没有兄弟的媳妇生孩子,当然没有什么经验啊,能怪他吗?

  「反正啊,不就是那么回事吗?蹦地一下,就跳出来了。」西门义轻松自若地饮茶摇扇兼赏花。「恩弟,你先坐下,哈哈哈,我想到就开心啊!几年前,恩弟还奄奄一息时,聂老四竟能活蹦乱跳地出来为他兄长主持书肆,当时把我气得牙痒痒的!他了不起啊,哈哈,了不起到咱们恩弟成亲生子了,他还孤家寡人一个!」

  啊!他的心情真好,果然凡事不能看开头,恩弟跟十五成亲时匆匆忙忙的,连点喜气都没有,等孩子满月了,一定要请聂家老四过府喝一杯满月酒好炫耀。

  屋内尖叫断断续续,屋外西门恩心里着急,来回在院里走动;尖叫愈密集,他走得愈快,额面汗珠不停滑落。

  「要当爹的人,都是如此吧?」西门笑叹道,走到亭内喝了一口茶。

  「大哥,你想要自己的孩子吗?」西门义轻声问道。

  西门笑微地一楞,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笑答道:「恩弟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啊!」

  不及再深谈,屋内忽地传出婴儿哭啼的叫声,屋外众人一呆。

  「十五!」才走两步,忽地胸口气闷,难以呼吸。

  槽!

  「恩弟!」西门笑眼明手快地扑上前,及时扶住他直挺挺倒下的身躯。不会吧?难道西门家历代的惨事又要发生?

  「我……没事……」西门恩大口喘气:「我只是又忘了……」

  「忘了?」

  他苦笑,紧握住西门笑的手,道:「我忘了让十五吃苦,我自然也是要受点罪才公平的……」

  「啊……」突然想起西门恩曾说过若是让十五流了血,亲人会受难。女人生子当然会流血……

  「我没事,大哥……拜托你……别让十五担心,就说我高兴得昏倒了……」终于用完最后一分神智,颓然倒在西门笑的怀里。

  西门笑闭了闭眼,轻声叫道:「义弟,去找大夫来。」

  「好好,我立刻去!立刻去!」

  「你叫别人去,你留下照顾恩弟。」

  「啊?那大哥你--」突然瞧见抱着西门恩的兄长满头大汗。

  「你的茶……有问题……」

  茶有问题?不会啊!他喝了好几杯,怎么就不见出事?

  「等等,等等大哥,你跟恩弟太重了,我抱不动啊--快来人啊--」

  数年后--

  一回生、二回熟,凭他西门义在商场上横扫千军的名声,怎么会斗不过祝十五那么一点小小小小的血呢?

  京城有名的大夫已在偏厅等着了,饮食也经过特别的注意,他就不信还会闹出什么场子来!

  「爹,娘在叫疼呢。」小小的男孩抓紧亲爹的手。

  「是啊,娘再疼一下下就不疼了……」心神分了一半给儿子,西门恩叮咛他道:「你千万不要随便乱跑,要不舒服一定要说,懂吗?」

  「好。」小男孩用力点了个头。

  西门恩露出淡笑来。这孩子外貌极酷似他,性子却像十五,让人十足的心怜。

  「你娘很辛苦,所以我们要分担她的辛苦才公平。」

  「好。」

  「这一次我倒要看看怎么分担法?」西门义喃喃说道。

  上回的满月酒席,请得有点小窝囊,来送礼的宾客嘴里是说夫妻情深,西门恩才会紧张得昏迷过去,背后却道他们西门家的男人好没用,连女人生孩子都会昏倒。

  啐!幸亏送礼来的聂老四没跟着那群媲美三姑六婆的老头们碎嘴,不然新仇加上旧恨,说不得会控制不住自己饱以老拳。

  他的眼角瞄了下院中的祝六、阿碧,西门笑跟恩弟父子,还有几个备着的家丁,其它的丫鬟忙着烧热水穿梭在回廊间。

  除了恩弟父子之外,其它人严阵以待……他瞧见西门笑双臂环胸,目露警觉,显然十分小心这一次的「灾难」。也对,上一回这兄长也是三姑六婆的闲话重心,一个练武人竟然当着大家的面倒下,虽未明说,但心里羞惭万分,这一次自然是格外小心了。

  「奇怪……第二胎需要这么久吗?」屋内呻吟不断,西门恩紧张兮兮,牵着儿子的手想要进去看个清楚。

  「等等,恩弟……」

  「我亲爱的妹婿,我送五笼包子来祝贺啦!」

  「祝八?」

  「恩哥啊--」

  「哇--」婴儿的哭声响彻院内。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薄汗不断……

  会是谁?

  会是谁?

  「咦咦?怎么可能会是我啊--」

  「还……有……我……」

  (全书完)

  于晴《阎王且留人》,ikeno扫描,yunSpring校对  

  本书版权属原出版社及作者所有,www.xunlove.com浪漫一生会员独家OCR,仅供欣赏。其它网站若要转载,请保留本站站名、网址及工作人员名字,谢谢合作! 

  *于晴贴心小叮咛:

  文中提及「厌胜物」等辞儿咒语,纯为小作者一时兴起之构思,可见当真哟。^_^后记记得在开始设定男主角时,想了半个月都定不下角色来,不由得开始很卑鄙地想到自已笔下的「库存货」。

  「多解决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而且都有设定了,很方便耶,不必再多想男主角的个性、背景、长相什么的。」

  当时,非常高兴地将主意打到聂四身上,期待着让他为我解决今年度最可怕的危机。拜托,都有人交稿了,我还在原地求神拜佛。

  「呃……女主角是女的吗?」聂四很有礼貌地问。

  「废话!当然是女的!」

  聂四看了一眼聂十二,微笑地摇摇头:「我还年轻,心情还不定,再说吧,再说吧……」连头也不回地拉着十二走了。

  呜,那……我还有谁可以靠?

  远方,聂十陪着笑,直指着自已。

  「聂十?没鱼,虾也好,拜托,让我为你送上一个巫女吧。」送了两章,呜,聂十,我对不起你,你在这本书里实在没有什么好发挥的馀地,就容我送你一程,以后有机会再说。

  「那……我,如何?」

  「咦?谁在说话?」我慢慢走进树林里,看见地上有一堆黄土,黄土里伸出一只手,看看墓碑上的名字,我蹲下地问:「你不是已经被杀死了吗?」

  坟墓里发出阴阴的笑声。

  「她们四个真以为杀得了我吗?找一直有个秘密……我的心跟其它人不一样,是长在右边的……她们以为杀死了我,实则不然啊,哈哈哈……」

  「用你当主角啊……」那不是灰暗到极点的故事?跟恶灵是有点配啦,不过不太合主题的轻松。

  正开始为这墓中人打造故事时,又听他说:「等我破土而出后,我要将这世间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小心把我玩掉怎么办?对不起,人不为己,天诛地减。

  「你心脏长在右边,所以你才没死,对不对?」顺手捡来一把剑刺进右方。「你死了,不要再来吓人了。」

  找不到男主角的我,一路狂奔出树林,再顺手捞起一个路人。

  「算了,就让我随便写个路人甲吧!套书的同伴们,我对不起你们,让我的男主角来衬托你们男主角们的威风吧,呜呜……」

  「姑娘……请送我回西门府,在下西门恩……不小心掉出府外,家住南京城……就是跟那个聂家是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城里,因为城太小,偶尔还会不小心遇见聂家的西门府里的人……我祖先西门豹……曾经驱赶过巫女……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用一下小生在下我。」

  哦哦,这么巧?上天还是在我最危急的时候救了我。我感动得痛哭流涕,趁着还不致拖稿的地步时,扛着西门恩一路跑回书中救难。

  「那……我……呢……」坟墓里的男人气若游丝:「我也想要重见天日啊……」

  呃,墓中的男人是谁?猜得出来的,我佩服,顺便神松地眨眨眼;猜不出来的,也无所谓,不关这本书的故事,纯娱乐看看就好。

  于晴《阎王且留人》,ikeno扫描,yunSpring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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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前世今生之作者玩心四起版

  玩心一起--

  二零零一年盛暑「有钱人嘛,不都有自己的煮饭婆?订这种穷酸便当简直破坏……破坏我们的梦想嘛!」气喘如牛兼四肢无力了,如果一路滚下山坡大道,不知道对方愿不愿意付点补偿费用?

  从有记忆以来,山坡上的蓝色屋子就一直存在着,除了年前来了一批工人大整修外,几乎不曾见过什么陌生人来访。听镇上的长辈说,蓝屋不过是西门家名下不知排到第几号的小小别墅,就算终其一生都是空屋,也没有什么惊奇的。

  「屋子就是要住人的嘛,空着……多闷啊!」她咕哝道,在炎炎夏日,费力地在山坡路上骑着她那台二手的脚踏车。

  虽然同属小镇范围,但对镇民而言,这条长长的山坡路就像是一条护城河,明显地区别了平民与贵族的领土;对曾是小孩的她们而言,蓝屋就等于是白马王子的城堡,每天幻想着充满肌肉的王子从城堡里走出来迎接她--

  呵呵,有肌肉的男人才是她的梦。男人没点肉,抱起来多难受。

  终于骑到蓝屋前,她楞了下,瞪着门户大开的铁门。

  「这家子有钱到不怕被偷吗?」按门钤,坏了。

  她抓抓乱翘的头发,想了一下,只好提着那十五个便当盒,走进蓝屋大院。

  「送便当来喽!」她喊道:「有没有人在啊?有人在,拜托回应一下吧?」

  没人在,她跟谁收钱去啊?

  一连叫了好几声,没人理,她吃力地提着便当,往院内绕去。

  「拜托,便当凉了,就不好吃了,谁快出来付钱吧!」

  走了几分钟,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问道:「你是谁?」

  她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瞧见高大魁梧……有肌肉的男人!眼睛猛眨了眨,好棒的体格啊,如果在古代一定是属于那种练家子、大侠什么的!

  「小姐?」

  「啊,我是来送便当的,请查收。十五个便当,附赠红茶。」

  那男人楞了一下,才露出笑容:「我差点忘了。」递给她千元大钞后,又说:「小姐,麻烦你帮我把便当拿进主屋去,剩下的钱不用找了。」

  他的笑,真好看。一时不察,被他的笑迷得晕头转向,呆呆地提着便当往主屋走去。

  白马王子哩……原来蓝屋里,真的住了一个有肌肉的白马王子,她的梦想成真了一半呢。

  一进主屋的大厅,看见行李箱还在,主人应该是这几天才到,还来不及整理行李吧。

  脑中还充满肌肉王子的笑颜,她傻笑地放下便当,突然看见后门慢吞吞地走进一个人。

  那人高高瘦瘦的,穿著白色的休闲衫,一头黑发十分整齐,垂着头,看不清他的长相,她也没有兴趣多看,这种男人一见就是弱鸡,太斯文的她不爱。

  正要离开,忽然见他快撞上便当,她叫道:「小心!」

  那男人惊动了一下,避开便当,赶紧抬起脸来,在看见她时微微楞了下,随即浅笑道:「谢谢。」

  他的面容漂亮温柔,虽呈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却是十足的美男子,但吸引她的不是他的貌色,而是他的笑……让她的呼吸停顿了。

  「你的脸……还好吗?」

  他的声音十分温和,她乍听之下,以为自己脸红被他取笑,直到他指指自己的脸颊,她才恍悟他指的是贴在自己脸上七、八条的OK绷。

  她随意应了一声,脸上愈来愈烫,只好胡乱说道:「我是送便当的,排骨便当一个六十元、鸡腿便当一个六十五元、猪脚便当一个……」

  天啊!她在说什么?连她都不好意思起来了,他还能微笑聆听,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她连忙挥手,叫道:「我走了,再见……不,是谢谢惠顾!」她跳下阶梯,火速往像大门的地方冲去。

  「不对,是往右手边。」他走到门口,轻喊道。

  不用觉得脸烫,也知道自己一定是满面通红,不敢回头,一路冲向右手边的大门口。

  一直想要大口大口地呼吸,可是肺像是被塞住了。想要再看一眼,想要再看一眼就好……心里一直叫着,让她不得不回头再望一眼。

  那男人,还站在门口目送,一见她回头,露出美丽的微笑来。

  她差点失了神,看见肌肉王子突然出现在那男人的身后,一把抓住他纤细的手臂。肌肉王子是她的最爱啊!为什么她移不开自己的视线?为什么?

  「天,就算他长得漂亮,我也不是一个贪色的人啊!」她哀叫,用力拍了一下额,不敢再回头,冲出大门。

  你说,我们的缘分有多深呢?

  很深很深--

  到底有多深呢?

  盛暑热人,就算是入了夜,浑身仍一股燥热。他天生体凉,熬得住这股来势汹汹的暑意,但他的小妻子却热得好几夜都难以入眠……明明她热得难受,偏还要抱着他的身子推说不热,唉,只得诱她说话,转移对热度的注意。

  「多深……我们的缘分很深很深……」她半趴在他身上认真答道。

  「很深吗?」他合目,微微笑道:「深到下一辈子吗?」

  「嗯,到下一辈子。我只要你,不是你,我不要。」

  他心弦一动,知她说的是真心话。未来虚无缥缈,谁能真正预知呢?

  「你要怎么知道是我呢?」

  「你会笑,对我。」

  他张开眼睛,轻轻一笑,想起他是第一个对她笑的人。即使现在她心中只有他,她仍爱看旁人的笑,有时他也不得不想到若是对她笑的第一人是别人,自己只怕与她就没有夫妻的缘分了吧?说到底,还是冥冥中注定。

  「每个人,都会对你笑的,十五。」他柔声说道:「那时,你要怎么认我呢?」

  她微楞,随即答道:「只有你的笑,会让我意乱情迷。」

  西门恩闻言,眼里闪过讶异、惊喜。从来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心里满足自然不在话下,最后他轻轻抬起她布满薄汗的小脸,轻哑问道:「十五,你真的不热吗?」

  她原要摇头,怕他要赶离她,后见他眼神透着淡淡的情欲,她脸一红,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不热。」她细声答道:「一点都不热。」

  他微笑,轻轻吻着她的额、她的鼻,她的唇,挑起彼此另一种热度,身子慢慢覆在她身上,小心不压疼她,附在她耳边低语:「十五,下一辈子,我就靠你来认了,就靠你来认了……」

  「咦?又要送便当?」

  又要去见那个白脸书生?心脏猛跳着,支支吾吾说不出理由来,只得再骑着脚踏车送便当啊。

  「这么有缘?不不,不是跟他有缘,是跟肌肉王子有缘!」

  一想到肌肉王子健美的身材,立刻打起精神来,让脑中浮现王子的英姿,准备流口水--

  不到三秒钟--

  「哇!我怎么又想起他的笑了?缠了我一整夜还不够吗?」山坡路上传来大叫:「我的目标是肌肉王子!加油啊……啊啊,我的便当别跑啊--」

  玩心二起--

  天黑黑的,月亮圆圆的,勉强仰头望着,却没有办法让月光照在自己的脸上。

  靠着铁栅外的黄土上,有一朵开得很漂亮的花……她知道这叫花,每天每天有人经过时,她都会看见几人捧着这东西,嘴里喊着「花」。

  有的人,会把花送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总会笑嘻嘻的……如果,她把花送给人,那会不会有人对她笑?

  瘦瘦的手勉强从铁栅窄小的空间伸出。努力地伸啊伸,却始终碰不到那朵离她不远的花。

  她心里一急,拼了命地踮起脚尖,整张小脸紧紧贴上铁栅。再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能摘到可以让人对着她笑的小白花了。

  从她有记忆以来,她就一直缩在这间连一个大人都塞不进来的小地牢里,从她鼻子以下的身子都在黄土之下,只有这两年,她长高了一点点,小眼睛才勉强能从上方透气的铁栅中窥视出去,她才发现原来她之前在地牢里听见的声音、看见的微光都是从铁栅外的世界里来的,那……为什么她不能跟外头的人一样走来走去呢?

  远方有人走近,她认出那是每天来送饭的人。她立刻缩回手,讨好地对着那人笑着。

  那人,仿佛没有注意,一脚踩过那朵看起来很漂亮的花,随即一碗饭菜放在铁栅前的地上。她小心翼翼地陪着笑,看他的脸板得很紧,没有松动的迹象,她只好伸手抓着饭吃。

  「快点吃,吃完了……就带你去见咱们的巫女。」那人忽然开口。

  她吓了一跳,细细长长的眼睛努力要抬向上看那人。

  那人却退了几步,有些颤声道,「别看我!快点吃!」

  他在对她说话耶!

  她心里高兴,嘴里努力吞下满满的饭菜,瞄到那人招了几个人过来,他们手持奇怪的东西,围在她头顶的四周,忽地,头上的泥墙响起极大的声音,让她害怕得缩起身子,看着泥墙一块一块地崩下。

  月光,从正上方一点一滴地泄了进来。她的眼睛张得好大,双手想要掬起亮亮的月光,可是泥沙一直掉在她的手心上。

  好神奇啊,以前月亮老是照不着她,她只能伸手去碰黄土上的光,现在月亮把她整个人照得闪闪发亮耶!

  「这样好吗?放出来……我们会有危险吧?」

  「闲话莫说。这是巫女的决定,她说的,没有错。喂,你,爬得出来吗?」

  她意识到那人又在跟她说话,她高兴得快要昏倒了,连忙点点头,用力地钻出待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小洞穴。

  「你小心点!千万别让自己流血啊……」一股恶臭从洞里……她身上散发出来,那人不由得捂住口鼻,瞧着浑身乌漆抹黑的小身子爬出地洞外。

  「这么臭……怎能去见圣女?可是,若带她去清洗一番,万一不小心弄出了什么伤口,我岂不是……」他顾不了这么多,看着她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在东张西望,他退了好几步远,说道:「你跟着我来,不不,不要太靠近我!离我十五步远,近一步都不行!知道吗?你走路要小心,若是跌跤了……我……我就再将你关回去,懂不懂?」

  她用力点点头,见他走得有些快,赶紧学他走路,斜斜摆摆地跟上他。

  她……她在走路耶!

  她一直抬头看着月亮,不管走到哪里,月亮一直照着她呢!有好多好多的木屋在四周,以前她只能在小洞洞里看着这些小木屋,看着每个人一到晚上就走进小木屋里。不知道里头有什么?也是黑黑的一片吗?

  「到了,到了,快进去!」男人忽然停在一楝木屋前。

  咦?她可以进去吗?可以吗?细长的眼睛闪闪发光,露出白白的牙齿,他见状,不由自然地退了一步。

  「快进去!巫女在等着你呢!」

  「哦……我进去。」嘻,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话,而她答话呢。很想问她答得好不好,但见那人转身就走,她只好乖乖地、好心地走进小木屋里,走进改变她一生的路。

  「姊姊说,一直走一直走,就会遇见一个一直咳一直咳的人,在哪里呢?」小小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走在庭院间,她走了好久好累,为什么还找不到咳咳的人呢?

  一个月前,她走进小木屋后,天地之间再也不是黑色的了,姊姊说她再也不用回到黑黑的小地洞里生活……好好喔,原来她有姊姊,好多好多个姊姊!姊姊说,所有的姊姊都是她世上最亲最亲的人,所以她要听最亲最亲人的话,她乖,她当然听!每天每天的生活都跟以前不一样,可以看见光、可以摸到光--

  「只是……为什么没有人对我笑呢?」她低声喃道,忽地被树枝打到,她痛叫一声,赶紧扶好脸上的鬼面具:「不能流血,姊姊说,她没说,就不能流。」

  还好还好,有面具挡着,吓她一大跳呢。

  「咦,有花!」她高兴地叫道,见到枝上开满小白花。她摘下一朵,小心地藏在怀里。「有花,就可以笑笑。」又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咳声,她双目一亮:「找到咳咳的人了!」

  她赶紧循着声音跑,跑到一间屋子前。

  房屋门是关的,她心里有些胆怯:「先偷偷看一下。」

  走回窗前,悄悄地推开窗子,瞧见房内有一个少年坐在床上在咳咳。

  「啊,好高兴!好高兴!终于找到了!」她脱口叫道。

  屋内的少年听见有童音在叫,直觉抬起睑,赫然瞧见窗前有个……小鬼?

  一个小鬼在看着他!

  他的黑眼几乎暴凸出来,呼吸梗在胸口,差点死于非命!

  那小鬼青面撩牙,其丑无比,是来索命吗?终于,他的命也要到尽头了……

  「咳咳。」小鬼用力咳两声,像在学人。

  是人不是鬼?微楞一下,定睛一看,是个鬼面具。是哪儿来的小孩?在西门府里,就连同龄的同伴都没有,会是哪儿来的小孩戴着鬼面具吓人?

  忽地想起笑大哥前两天提起,有巫女上门祈福,所以这两天他身子较好。啊,笑大哥还说同行之人里有个孩童,难道是这孩子?

  思及此,清俊瘦削的脸庞浮起浅浅的笑意,向孩子招手,柔声道:「你进来陪大哥哥聊聊,好不好?」

  他在笑耶!在对她笑吗?她抓抓乱翘的头发,很害躁地推开门走进去。

  一进去,西门恩一见这孩子穿著女孩家的衣服,心里惊讶却已是不及阻止,只好露出笑容,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见她走到他面前,小心地从衣里拿出一朵扁扁的小白花,递给他。

  「送给我吗?还没有人送过我花呢。」他轻笑,接过手。

  「送花,笑笑!」

  连躲开的机会都没有,她突然扑上来,让他整个身子倒在床上。

  他吓了一跳,连忙道:「你有没有事……怎么突然跳上来?」

  「你对我笑笑!送花就笑笑,好高兴!好高兴!第一个人对我笑!」心里说不出来的高兴,把小脸埋进他的胸前直磨蹭着,真希望能揉进他的身体里。好好,这人对她笑!不是大家都不喜欢她,至少,他肯笑!

  面具被弄掉了,她眨眨眼,要拾起面具重戴上,西门恩连忙对这趴坐在自己身上的小孩说道:「不碍事,面具掉了待会再捡就好。你有没有事呢?有没有哪里疼疼?」

  「不疼!不疼!姊姊说,面具不能掉,不能让别人瞧见脸脸。」

  他失笑:「你不说,我不说,你姊姊不会知道的。戴着面具多不透气,那面具又大,戴在你脸上,直要掉了,不好说话。」

  她点头,心想也对,随即抬起脸笑道:「姊姊说,看见脸脸的第一个外人,要变成香公,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的。」

  香公?相公?他一时哑口,瞪着她美丽到透明的小脸,不知该震惊她拿下面具的意义,还是吃惊她的貌美。然后,他注意到她的小脸上有两道清泪,讶问:「你怎么哭了?」

  「哭……」她抹抹眼泪,破涕笑道:「我高兴得掉眼泪,好高兴,好高兴……你怎么又不笑了?我……我去摘花送你,你要笑笑!」

  「别,别去了。」他立刻露出温暖的笑来:「瞧,你的花还在我这里呢,我怎么会不笑呢?你看你的头发都乱成这样了,去把梳子拿来,大哥哥替你梳头,好不好?」

  她用力地点头,又像小狗一样在他怀里磨蹭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跳下床去拿梳子。

  西门恩虽不知这小小的姑娘为何执着在笑不笑上头,心里却对她不由得生出几分怜爱来。

  她拿来梳子,乖巧地望着他,他露出笑来,她高兴地又要扑上前。

  「别再扑了,我的腰都要被你给扑断了。小妹妹,你转过身,大哥哥一边陪你聊,一边帮你梳乱乱翘的头发,你要喜欢,随时可以回头,大哥哥会对你笑的。」

  她闻言,好高兴好高兴,乖乖地坐上床缘,让他慢慢地梳起她的长头发来。

  一个下午的光阴都窝在房间里跟这个会笑的好人在一块。这人真好,一直笑着,都不会害怕她。如果可以,真希望可以永远看着他的笑,可是姊姊的叮咛,她不敢忘,匆匆走出房门,瞧见姊姊正好拐进转角,往这里走来。

  「你记住他的脸了吗?」

  「嗯。」他的笑脸永远也不会忘。

  「接下来姊姊要你做什么,还记得吗?」见她点点头,又道:「闭上眼睛,在心里想着他的脸,默念着西门恩,别让姊姊失望喔。」巫女取出一长盒,盒中有符录,摆在上方的是咒人,中间的是咒鬼,下方唯一流传下来的一张符录是封神。

  不会让姊姊失望的。她卷起袖口,闭上眼睛想着他的笑,用力地咬破腕口。好痛喔……

  血一直滴在地上,要多久才能停止?她不敢张开眼,只听见姊姊念咒的声音。念得好长好长,如果中途打断,一定会生气的。

  屋内好象传来猛咳声,她心里有些害怕,他怎么一直咳?咳不断?

  「好了,乖十五,你可以张开眼睛了。」

  祝十五张开眼,瞧见姊姊细心帮她扎好伤口,她害臊地露齿一笑,想起他说的话,很讨好地撒娇道:「姊姊,我痛痛。」不知道姊姊会不会像他一样哄她?她心直跳着。

  那巫女却不理,迳自拿下面具,看着紧闭的门,喃喃自语:「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以为有救了,却更离死不远了。」她牵起祝十五的小手,走出院外。

  「谁?」她突然喊道,瞧见有一名青年迎面而来,避之不及打了个照面。

  那青年呆了一下,迟疑问道,「你是……」

  啊!面具没戴!

  「你是祝氏巫女?你在这里做什么?方才你不是说要回房休息吗?这里是恩弟的房间--」见此女脸色有异,必定有事发生,想要快步进院,却瞧见此女面露凶光。

  巫女微微眯眼,心里迅速有了决定:「见着我的人,没有其它的选择。」

  「什么?」糟了,祝氏一族好象有不能偷看其貌的规矩。他可不要随便娶个女人啊!

  「祝氏规矩不可废,所以--」她举起左手划了一个咒,指着那青年沉声说道:「从现在开始,你的眼里只有你最尊敬的那个人,不会再娶其它人了。」

  那青年呆了下,她牵着祝十五从他身后离去。

  「十五,你一直回头做什么?」

  「姊姊,那人对我好好,我可不可以再回去看他?」

  「哦?当然可以--只要你有机会的话。」

  祝十五高兴地直点头,连手上的痛都可以忍受了。她不知回了祝氏一族后,祝氏巫女用咒让她忘了在南京城的一切,也忘了那个待她很好很好会笑的少年,更在未来的几年里让她遗忘了那种好高兴、好高兴的心情。

  玩心三起--

  「又在偷看了耶……」

  「好毒的眼光啊……」

  「如果有一天聂家老四被害死,我敢笃定杀人凶手一定是他……」

  远远地,巷道角落里,有一个阴沉的男人注视着书肆前的聂老四。

  曾经体弱多病的聂家老四凭什么可以早一步先恩弟生龙活虎的?西门义眯起更露阴森的目光,让旁人偷偷倒抽口气。

  「哼,人人都说南京城里西门家与聂府是对影--」瞧见书肆前聂老四用扇柄轻敲了一下身边的聂十二,仿佛兄弟多情深,呸!「根本是狗屁话,哪儿像了!」众人岂能了解他的心情?

  「义少爷……是不是要回府了?」身边的仆佣嗫嚅道。真的很怕自己的主子干下滔天血案。

  西门义哼了一声,收回阴毒的目光,拂袖走回府里。

  「义弟!」一回府中,就听见西门笑叫他。他心一动,不甘情愿地回过身。「义弟,你在忙吗?」

  「我忙,当然忙,很忙很忙。」

  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西门笑微怔,随即道:「就算再忙也要休息,万一累出病来了,怎么得了?」

  你听不懂我是在拒绝你吗?西门义心里虽恼怒,却知恼怒的对象不是西门笑,而是他自已。随口含糊应了声,不顾西门笑的叫唤,掉头就走。

  他不能停步,一停了,只怕真会干出众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外头都在谣传,他长年不回西门府是为了谋夺家产,哈,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长年不回府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万能的天神!请赐于我神奇的力量!给我解咒的能力!」

  天未打,雨未下,连一点点的闪光都没有,分明不给他面子!

  「有什么差别?那个祝十五一句'解咒',都可以解恩弟身上的咒语了,为什么我不能?她都说西门家的咒全解了,为什么我还被恶咒缠身?」西门义对着天空大喊,心中愤愤不平。

  一到夜晚,他都来学祝十五喊解咒,已经一连好几十夜了,什么方法都用尽,连不会跳舞的他都学着乱跳;拿着偷偷买来的桃木剑乱挥,差点砍中自己,但没有用啊!

  「难道我一辈子就受咒语所困?」可恶!再来一次!「万能的天神,请赐与我解咒的能力……是神的就给我解!要不然我天天反咒你!」

  他喘息,闭上眼,脑中一浮现那人的身影,就不由自主地浑身燥热。

  分明没有解啊!他懊恼地低叫一声,愤愤丢下剑,走出院外。

  「谁是你最尊敬的人?」

  「那当然是大哥啊!」十二岁的他,眼里只有西门笑,虽然知道自已被收养的原因是为了照顾西门恩,心里也着实疼惜他,但若要论最尊敬的人,必是西门笑无疑。

  他从被收养开始,就是西门笑教他养他疼他,明明没大自己几岁,却一手包办了教养一个孩子的过程。西门笑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清楚,他只知道每个孤儿并不是极其幸运都有机会得到一盏灯的。

  而他的灯,就是西门笑。

  过去的生活不再回忆,他的记忆是从入西门府开始,是从西门笑对他伸出手,叫他一声「义弟」开始,只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感情变了质呢?

  为了西门家、为了帮大哥忙,热情天真的个性不适在商场上,所以他努力地改了,改得阴沉让人猜不透。一久了,连自己都摸不透自己那颗阴沉的心,还会有谁能了解他?

  可恶的巫女!以为他真会受她的咒语所困吗?

  他西门义不信这种方术!

  心里这样想着,但双脚不由得移向守福院。就算不信吧,求个心安也好,祝十五既然是祝氏一族的人,叫她再解一次应不是难事吧?

  行到守福院附近,又听见西门笑的声音,让他一时以为自己走火入魔,连白天也开始思念起他来。

  「说起义弟啊--」

  在提他?西门义立刻像壁虎贴在墙上。

  「本来……他也是人见人爱的……」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不讨喜,但有必要说得那么无奈吗?听自己最看重的人说出这种话来,说不伤心是骗人的。

  有仆走过,讶异地看着他贴墙偷听,他立刻狠狠地用那一双练出来的阴毒目光瞪着那仆人。那仆人吓得拔腿就跑,一路跑到厨房去昭告大家,西门义鬼鬼崇崇地瞧着西门笑,肯定是计画着如何干掉他才能神鬼不知。

  「当年,就因为我赞美他一句是个商场人才,他二话不说,改变自己的个性,投身商场之中……我一直很内疚,我若是再险诈点,也不需要靠义弟帮忙了。」

  西门笑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院内传出。

  西门义闻言,神情不由得柔和下来。谁要他内疚呢?每个人有每个人该做的事情,就算不为他,迟早也会为恩弟撑起西门家的,他内疚什么?要玩阴的,又有谁比得过他这个高手中的高高手呢?这是遗传啊,笨大哥。

  何况……他要的,不是他的内疚啊!

  「笑大哥,你一定很喜欢义三哥!」祝十五的声音响起,让西门义心里一颤。

  像是停了一生一世的时间,才听见西门笑答道:「这是当然的,我很喜欢他。」

  喜欢、喜欢、喜欢!

  从西门笑嘴里说出来的「喜欢」,不停地回响在他脑子里,明明知道这两个字对西门笑而言,纯是兄长对弟弟的喜爱,但是心里就是大受震撼到他想要跳起来欢呼啊!都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竟然还会因为一句话而感动到想要昭告天下他对西门笑的感情。

  壁虎般的身子颓然滑地。

  「真的是她对我下了咒吗?真的是吗?」他喃喃自语:「她下了咒,所以我才被限制住吗?」所以才无法挣脱这种见不得人的感情吗?所以自己才会患得患失,一看西门笑就止不住涌进心中的感情吗?

  「义弟?」西门笑听见声响走出院外,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西门义见他伸出手要拉自己起来,后天练成的阴沉脸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义弟?」

  西门义挥开他的手,狼狈地逃离这里。

  一醒来,发现自己身子沉重,西门笑担忧的脸就在眼前。

  「义弟,你醒来就好。」见他似乎一脸迷惑,西门笑好心地说道:「这几日我见你脸色不对,想要叫你好好休息,偏你老躲着我,现在可好,受了风寒倒下了,大夫说你要好好休息几日。」

  西门义望着他的笑脸,皱眉:「我倒下,你这么高兴?」太伤他的心了吧?好歹也要装装样子哭一下才好啊。

  「我当然高兴,你每天奔波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身子,不知要休息,现在正好,让你好好地睡个几天,你要敢起来,就不要怪我一拳打昏你。」

  啊啊,好感动啊。原来笑大哥对他这么注意……如果这种注意能转为另一种感情,多好啊……咦咦--

  「你……你做什么?」

  正要掀被上床的西门笑道:「我陪你睡啊。」

  「陪……陪我睡?」声音又粗又哑,连自己听来都陌生。

  「是啊,你半夜老喊冷,我想我的体温应该可以暖你的被子。」

  等等!等等!不要进来啊!「大哥,大哥,我受风寒,会传染的!你走开,走开!」

  「会传染那正好,我是练家子,不怕这点小风寒,可以替你挨着。」

  啊啊啊,来不及了!天啊!天啊!同睡一床、同盖一被,天老爷到底是在折磨他,还是可怜他啊?

  是咒!对!他是被下咒的!所以不是出于真心的!不是真心爱着自已从小最尊敬的人,所以不用怕!不是真心的,都是假的!有朝一日咒解了,什么事都没有!

  他闭上眼,但愿老天爷能一拳打昏他,让他昏迷了就一了百了。

  长茧的掌心轻轻抚上他的额头。「还有点热,你要自己好好保重自己,年纪都这么大了,偏偏还是让我操心。」

  暖流滑过心扉,不是……咒啊!挣扎了这么多年,心里明明知道却死不肯承认,全怪罪在祝氏巫女的诅咒上。其实……其实,早在那之前,自己的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的感情。

  何况,一份咒术如何能左右一个人的感情?就算左右了,又能影响这么巨大吗?他西门义的感情是真的,这些年来的相处也是真的,绝对不是一句咒文就可以取代的,他甚至敢大声地说,就算当年那巫女下的咒是让他忘记自己所有的感情,他也绝对不会忘。

  那,现在该怎么办?

  「好好睡吧。天大的事都由我担着。」

  「大哥,真由你担着?就算……就算有一天,我去追求我的幸福,你也会笑着祝福我吗?」他轻声问道。

  西门笑楞了一下,笑道:「这是当然。」

  「真的会祝福我吗?不管我追求的幸福是什么?」心里模糊的意念逐渐形成。

  如果……如果他能让西门笑慢慢地爱上自己,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苦了?

  「只要你快乐,那我绝不多说话。」

  「真的只要我快乐?」

  「嗯。」

  西门义闻言,唇畔抹起笑来,让西门笑一时看呆了。

  「大哥,谢谢你。」他喃喃道。虽是闭目,眼前却一片清明了。终于接受事实,反而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身为一个老奸巨猾的商人,绝不会放过能让自己得益的事情。啊,大哥,原谅我把你当商场上的物品来争夺计画,我只有这项长才了,没了它,我要如何才能得到你的心?

  是啊,他决定硬着头皮上阵了。既然爱情的方式有百百种,与其原地懊恼,不如一步一步蚕食……想到这里就后悔,若是早几年就这样想透了,如今早就蚕食光他了。

  「脸这么红,该不会是又热了起来吧?」西门笑担心地又抚上他的额面。

  万能的天神啊,他不要解咒的能力了,请赐给他神奇的力量,能让他心中最尊敬的那个人正眼看他,付出相对……不不,一半的感情就好了。

  未来还很长,就让他好好地想几招阴险……不,只有一点点小人行径而已的招数来赢得大哥的身心。

  「大哥,我好冷!」

  「啊……那你要……我抱吗?」

  「好啊!」就从这一步开始吧。

  「啊……」开玩笑的也当真?

  玩心四起--

  我的家真甜蜜……我的家有儿有女……幸福又美满……从无到有,此生无憾了。

  西门恩慢步往书房走去,面带满足的笑意。

  「娘!这面具明明是要给我的!为什么要给哥哥?」

  「我是长子,自然是我的!你别抢!」

  「都别抢!都不准拿!我是娘,说什么算什么!」

  书房内传来阵阵对骂,西门恩微微皱眉,随即自言自语地笑道:「这正是我该出面的时候了。」

  哪个家会没有争执呢?何况是小孩之间的争吵而已,当父亲的,也趁机拿出点威严来,让孩子们知道一家之主是必须被尊重的。

  他轻轻推开书房门,笑道:「好了,孩子们--」

  「滚开!」原本争执的一大二小同时转向他吼道。

  三张鬼脸狰狞得让他想起当年那一夜解咒时,十五发狂化为鬼脸时,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亲吻,后来害他连作月馀的恶梦。天知道这些年来他多小心翼翼伺候十五,就怕她一不快乐就变睑,那可会害得他吓破胆。

  他努力维持表情不变,慢慢退出房门。

  「阿碧……去拿油彩来……」呜,好歹也是个爹啊,没有必要这样排挤他吧?就因为他的长相在他们来说是与众不同的?那他配合一下好了,呜呜。

  阿碧拿着铜镜对着他,他一笔一笔把俊美的脸庞画成鬼面,东看西看,还算满意。至少比十五那张鬼面具还要像鬼吧?

  他打起精神,重拾亲爹的尊严推开房门,大声喊道:「好了,孩子们,别再吵了--」

  「哇,有鬼啊,娘--」

  「哇--好丑的鬼啊,救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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