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为陶

厚土为陶

祖上烧过的老窑成了遗址,祖辈传下的技艺成了遗产,但制陶的老人依然在那间破旧的青瓦作坊里揉捏着黄泥。拉胚机不疾不徐匀速旋转着,酥软的黏土在枯瘦老手的摆弄下变幻着形态,由笨拙而圆滑,由呆板而流畅。

我们来到蓬溪县高坪镇的时候,被当地人称作老窑沟的陶器生产集中区十分冷清,坍塌、残破的窑炉没于茂密杂草丛,无以数计的残陶碎片零乱堆积于窑炉四周。惟一还在生产的吕氏作坊如遗世而立的隐者,孤独、寂寞,执着于荒野。

“以前这儿窑口林立,车流如织,热闹得很哟。不过现在已没有什么人再用土陶了,高坪镇上也只有我家这口窑还在冒烟。”纷乱的脚步声没能影响老人的工作,身为高坪土陶第十四代传承人的吕锡光,边说边拿起蘸着色彩的画笔在成型的陶器上绘制图案。他的腰弯得很低,眼睛几乎落在了手中那块罐状黄泥上。

此时,晌午的阳光正从高处的黑漆木窗上泼洒而入,将老人伛偻的身形专注的神态清晰雕刻于简陋土墙上。这图景,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也有一种油画般的光影辉煌。


老人念念不忘的祖辈荣光,始于八百年前那一次举族的逃亡。

那应该是一个曙色成霞的清晨吧,瓷都景德镇的码头上步履匆匆行色仓皇。不远处,蒙古铁骑正攻城掠地狂乱地撕扯着江南的庭院曲廊。纵然故土难离万般不舍,制瓷匠人吕氏一族的脚步还是踏进了前途未卜的远行船仓。

溯长江而上,穿巴山,越蜀水,不知行进了多少时日,他们终于来到了川中这片丘陵起伏之处。这是一方多么美好的土地啊!青山环伺,地肥水美,锦鳞畅游,鸥鹭翔集……疲惫的眼神焕发出了欣喜的光泽。他们停下颠沛流离的脚步,扎营结寨,修房建舍,如倔强坚韧的藤蔓,开始在这异地他乡休憩、扎根、繁衍。

地肥水美固然令人心情愉悦,但不善农耕的制瓷匠人们却不得不面对新的生存压力。歇好气,养足神,他们决定重开窑炉,用祖先传下来的手艺温饱老弱妇孺的身心。

走遍山川沟壑后他们的眼中蒙上了一层阴霾。这里没有故乡那种丝缎般光滑的高岭土,这就意味着他们烧制不出享誉天下的景德镇瓷器。老人呆滞的目光,婴儿尖利的哭泣,让吕氏先祖心沉如铅。

事实证明,生存的压力往往是激发人类创造力的最强催化剂。经过苦苦寻找、反复比对,他们发现这里虽然没有瓷石瓷土,但有一种质细腻、粘性强的“糯黄泥”,也能练泥、拉胚、成型,且遍布山野取之不尽。

拱窑取土,伐木煤炭,吕氏一族开始了烧制土陶的试验。劳动,创造着产品,也孕育着惊喜。经过近千度高温煅烧出窑的陶器,造型古穆,价格低廉,尤其保质、保鲜、原味持久。黄泥的胚,在烈火中化茧为蝶,异彩缤纷:罐、钵、盆、碗、盏、碟……

而那熊熊燃烧的炉火,一烧就是八百年!


为罐胚绘完最后一笔,吕锡光走出作坊坐到门前的矮凳上,点燃香烟,小憩片刻。

“高坪土陶不是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了吗,怎么这里还是这样冷清?”我问。

“是被列入遗产了,但这遗产换不了钱啊。不值钱的遗产谁会来继承?”老人兴趣索然地说。“30年前可不是这样,要学这手艺,得摆酒敬烟叩头,还得看师父乐意不乐意……”

口鼻喷出的烟雾,袅袅升腾笼罩着老人的乱发。烟雾将他的眼神隔离得有些朦胧,像是对前景的迷惘,又像是对昔日辉煌的追忆……

由宋至元,由元而清,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延续八百年的高坪土陶达到了发展的巅峰。《蓬溪县志》中有这样一段记载:“烧制土陶的梯窑最多时建有30多座,工人700余,年产陶器110万件,远销周边20余市县。”

方志的记载虽然准确,但远不及吕锡光记忆中那么生动、形象、富有激情。

老人说,那时高坪陶泥已发展到红、黑、白三色,技法有刻花、刷花、雕填多种,品种也从以往单一的生活陶器延伸到工业、美术陶器,保鲜、味美、数月不变色的高坪土陶享誉川中。那时,山中终日伐木声声,山下窑中炉火熊熊,无数技师工匠奔忙其间,选土、炼泥、拉坯、晾干、上釉、码窑、封窑、烧制……

说到这里,老人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眼神也显得清澈愉悦起来。余兴未了地继续说,那时,镇上的旅舍住满了等待提货的客商贩夫,绕镇而过的涪江上来来往往都是运送土陶的货船。“有时,半夜三更都能听见涪江号子声。”

“即使如此,高坪土陶依然常常供不应求。”老人的情绪显然被往昔的繁华、喧闹所牵引、沉醉,哈哈笑着讲起当年的趣事。为了尽早购得土陶,商客们常常为谁先提货而争吵不休,有人甚至会在炉火未熄的窑门上写下自己的名,会睡在窑边等着土陶烧制出窑……

瓷都的技艺,在这片远离江浙数千里的川中丘陵,以另一种方式绽放出了崭新的泥之绚烂。与瓷相比,朴拙的陶如折翅的天使,从庙堂之上谪落寻常百姓家,生根,开花,凝成了一缕关于泥土的诗意乡愁。


时光因不可逆而珍贵,更因不可逆而无情。千百年来,它曾慷慨地赋予我们创造美好的机会,又以一种漠然的姿态遗弃、碾压,甚至吞噬掉我们创造的美好,比如商爵周尊,比如秦砖汉瓦。这种不可逆的漠然,尤其令人心悸绝望。

现代制瓷工业的发展,让传统手工艺的高坪土陶很快日薄西山,辉煌不再。如今,数十座窑炉已相继倒闭,技师工匠鸟兽散,只剩吕家窑炉孤独地困守一隅。老人说:“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真是舍不得丢。哪怕别人都走了,我也得在这里守着。”

在吕锡光的心中,祖祖辈辈代代相传的制陶技巧,就是一段故土记忆与蜀地风情揉捏融合的情感归属。不离不弃不遗忘,否则,就意味着对祖辈的背叛。这也是他如钉子一样扎在这片距县城百里之遥的边远乡镇的力量之源。

抽完烟,歇好气,吕锡光叫来了自己的女婿——也是这几年里他收下的惟一一名徒弟——一起将院坝里晾干的陶胚逐一放进窑里,坛、罐、盆、缸,堆放井然有序。老人自嘲地说,“现在没有人愿意来继承这门手艺,我只好押着我女儿女婿来学。反正,不能让祖传的技艺断在我的手上。”

暮色四合,我们告辞返城。老人礼节性道别送客后,又回身带着徒弟码窑封窑,忙碌地做着烧窑前的准备。翻上镇头山垭,回头一望时,老窑沟的天空正冉冉升起一片灰黑的烟幕。明天的窑炉里,又会烧出怎样的陶器?

当你在一方土地上倾尽汗水、智慧和美好岁月时,他乡何尝不故乡?这时,我想到了一位友人写过的一行诗句:“为什么我这样深爱陶瓷,因为我爱着这片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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