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终曲/第一章/回头不做,更待何时?》①

美国作者/安德烈  艾席蒙

吴妍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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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吧!”那字眼,那声音,那态度。

过去从来没人道别时跟我说“再说吧”。因为这听起来刺耳、草率,轻蔑,里边还挟有一层漠然,感觉能否再见到你,能否再收到你的音信,都无所谓。

这是我关于他的第一个记忆,至今言犹在耳。再说吧!

闭上双眼,念出这句话,仿佛又来到了多年以前的意大利:我顺着林荫车道走时,看着他走下出租车,宽松的蓝衬衫如波浪般起伏,胸口大敞着,戴着太阳眼镜,头顶草帽,上下都有肌肤露出来;下一秒钟,他就来跟我握手,把背包递给我,然后从出租车后备箱里拿出手提箱,并问我父亲是否在家。

一切或许始于那个地方、那个当下:那件衬衫,卷起的衣袖,浑圆的脚后跟在已磨损的布面草底凉鞋里滑进滑出,急着试探那条烫热的通往我们家的砾石道,似乎迈开的每一大步都在问:“哪条路通往海边?

今夏的住客。又一个讨厌鬼。

接着,几乎不假思索地,背对着出租车,他挥了挥手,朝车上另一位乘客,或许是从车站一起拼车过来的,吐出一句漫不经心的“再说吧”。没有称呼,也没有匆匆告别时过渡的俏皮话,什么都没有。他那简短的道别显得轻快、冒失而唐突——随你怎么说,他才不在乎。

看着吧,到时候他也会这样跟我们道别。用那句粗声粗气又鲁莽的再说吧!同时,我们得忍受他漫长的六个星期。

我感受到了威胁。他肯定是那种难相处的人。

不过,我也可能会慢慢喜欢上他。从他圆圆的下巴到圆圆的脚后跟。可是,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恨他了。

正是他,几个月前相片还贴在申请表上的人,活脱脱地出现了,而且让人一见倾心。


为了指导年轻学者修改出版前的书稿,我父母每年夏季都请他们过来住。每年的夏天有六周,我必须腾出自己的卧室,搬进走廊那头的房间,那里过去是我祖父住的,要窄小得多。冬天的几个月里,我们去城里住时,那个小房间就临时作工具间、储藏室和通风阁楼用,谣传与我同名的祖父长眠之后仍在里头磨牙。夏季住客无须支付任何费用,基本上能够随心所欲使用屋内的设施,只要每天花一个钟头左右帮父亲处理信件和整理文件即可。他们最后往往成了这个家的一分子。连续接待了十五年后,我们已经习惯了不只在圣诞节前后,而是一年到头,都会有明信片和礼物如雪片般飞来。他们深深眷恋着我家,每次来到欧洲,总会带着家人特地造访B城几日,到曾经短暂落脚的地方来趟怀旧之旅。

用餐时往往会多两三位客人,有时候是邻居或亲戚,有时候是同事、律师、医生等名利双收人士,他们在前往自家的夏季别墅前,顺路来拜访我父亲。有时候我们甚至向偶尔来访的夫妻开放自己的餐室,他们对这栋老别墅早有耳闻,纯粹想来一窥究竟。受邀与我们共餐时,他们完全像着了魔一样,跟我们聊很多自己的事情。而这时,总是在最后一分钟才接到通知的马法尔达则端出她的家常菜。虽然几杯玫瑰红葡萄酒( Rosatello Wine)下肚后,坐在午后炎热的夏日阳光里,人不免变得懒散迟钝,但是私底下内敛害羞的父亲,最爱听学有专长的早慧之士以数种语言高谈阔论。我们总把这段时光称为“正餐苦役”,过不了多久,那些即将长住六周的访客也会这么说。


一切或许始于他抵达不久后的一次磨人的午餐。当时他坐在我旁边,我总算注意到,尽管那年夏初在西西里岛短暂逗留时,他晒得有一点棕褐色,但掌心和脚底、喉咙、前臂内侧都是一样的白皙、柔嫩,因为都没怎么晒过太阳。几乎是淡粉色的,像蜥蜴腹部一样光亮平滑。私密、纯洁、青涩,就像运动员脸上的红晕,或是暴风雨夜之后的一抹曙光。这些透露出的是我死也不会去问的事。

一切或许已经始于午餐后那些无止无尽的空闲时间,人人都穿着泳衣,在屋子内外懒洋洋地躺着,浑身瘫软,打发着时间,直到终于有人提议到礁石那边去游泳。不论是远亲近邻,还是朋友、朋友的朋友、同事,随便哪个人,只要他愿意来敲门询问可否使用我们的网球场,都能在这里四处闲晃、游泳、吃东西;假若待得够久,甚至可以住在客房。

或许一切始于海边。或许在网球场上。又或许就在他刚到的那天,我们第一次并肩同行的时候。我依吩附为他介绍房子和周边地区,一样样讲过,最后带他穿过那道古老的锻铁大门,走到荒郊里那块偏僻得仿佛没有尽头的空地,然后朝曾经连接B城与N城、如今已然被弃置的铁轨走去。“附近有废奔火车站吗?”他把目光投向灼热太阳下树林的另一头,或许是想对屋主的儿子提出恰到好处的问题。“没有,附近从来就没有火车站。火车只是随叫随停。”他对这里的火车感到好奇,因为铁轨看起来那么窄。是有皇家标志的双节无顶货车,我解释道。现在,一些吉卜赛人住在里面。自打我母亲少女时期到这儿来避暑,他们就住在那里。吉卜赛人把两节脱轨的货车拖得离海更远了。我问他:“想去看吗?”“再说吧。或许吧。”真是有礼的冷淡,仿佛他察觉出我在以过分的热情去讨好他,便立刻把我推开了。

此举刺痛了我。

不过,他倒是说想在B城的银行开户,然后去拜访他的意大利语译者,那是他的意大利出版商为他聘请的。

我决定骑自行车带他过去。

骑车时的对话不比走路时更顺利。途中,我们停下来找东西喝。烟草店酒吧里漆黑一片,空荡荡的,老板正用刺鼻的氨水拖地,我们就尽快离开了。一只寂寞的乌鸫栖息在地中海松上,刚唱出几个音符,旋即就被喋喋不休的蝉鸣淹没。

我大口大口喝着大瓶矿泉水,然后递给他喝,接着自己又拿来喝。我倒了一些在手上,抹抹脸,再沾湿手指梳理头发。水不够冷,气泡太少,留下了那种意犹未尽的渴。

大家都在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等夏天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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