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岭街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往前走,有一个缓缓的下坡路,下坡之后两边的视野就开阔了,一排梧桐背后是接天莲叶的荷塘,在盛夏里,粉嫩的荷花开得挤挤嚷嚷。
池塘对面的街口停着一辆吉普车,深棕色的,几个人正扛着大大小小的摄影器材往车上搬,一个男人调试着手里的单反,反戴着一顶纯黑棒球帽,宽松纯色T恤,休闲长裤,偏过头去和旁边长头发女生说话。
徐汝佳站在树下,远远看着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男人头顶有块牌子——原味视觉工作室,往下。门窗上贴着一张海报,隐约能看见“招聘”二字。
她拧开瓶盖,“咕咕”灌了几口水,长吐出一口气。抽起行李箱的拉杆,穿过马路,大有壮士赴死的架势。
“桃子你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到。小刘,器材都带全了吗?”
“差不多了,我再检查一遍。”
男人没注意到这边过来了人,徐汝佳也不好打断他,站着等了一会儿,才寻了一个空档:“您好,请问你们是在招聘吗?”
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手里的行李箱,转头去琢磨手里的相机:“小姑娘,我们这不是离家出走收容所。”
徐汝佳心里翻了个白眼,她早过了离家出走的年龄好不好。
“我真是来应聘的,我在学校就是学传媒的,拍照摄像我都行。”
男人继续和员工谈事情,过一会儿忙完了,才正眼看了一眼徐汝佳,面庞清秀,额间几滴汗珠顺着颊边淌下来,汇聚在下巴尖上,要落不落的样子。
“可是我们找的是助理,也就是搬东西打打杂,你一个女生……”
“我力气很大的,不信……”她向四周看了看,又瞥了一眼自己的行李箱,眼睛顿时亮了,“你看,我一只手就能轻松把箱子提起来。”
徐汝佳眼里那股子认真和傻劲儿逗乐了男人,“姑娘,我是为你着想,你看看天气这么热,你何必来我这受这个罪?”
“老板,你也为我想想吧,这么多东西,就我一个人忙上忙下。”刚刚叫小刘的小伙子,听他们谈话听了好长时间,终于忍不住过来插了一嘴。
“就你皮,你还不去做事。”
男人拍了小伙子的肩膀,徐汝佳趁胜追击:“你看你们一时半会也招不到人,我要求不高的,你就考虑考虑吧。”
这家工作室看起来刚装修不久,墙体的彩绘颜色还很新,整体风格极其冷淡幽深,在这炎热的季节里吹来的一股清凉。
“要不这样,我们现在要去拍一组婚纱照,你跟我们一起去试试,回来要是受不了你就走,工资我也照付给你,怎么样?”
男人显然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徐汝佳却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小刘笑呵呵过来帮她把行李箱放进店里,“小姑娘好,我是刘源,你可以叫我源哥。”
“你好小源,叫我徐汝佳就好了。”
小刘帮她放好行李,干笑几声:“这么见外呢。”
徐汝佳看向男人,他把帽子拿过来戴正了,让人不得不去注意隐约在帽檐下的双眼,狭长浓密的睫毛使得那双眼看起来深邃无比,静得像古谭深水。
“叫我李缓吧。”
李缓说完几步上前打开车门,“上车吧。”
听到这个名字,徐汝佳脸上的青涩和不安尽数褪去,化为嘴角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小跑着过去上了车。
2
徐汝佳在学校是摄影社的社长,平常也经常约拍,这一套流程没人比她更熟悉,因此上手极快,半天下来,已经和他们混得很熟。
“小佳,你这技术都快赶上我们老板了,来我们这打杂可不是屈才么?”
小刘坐在树下翻看她随手拍的新娘子照片,李缓过来听到了,踢踢他的腿:“去,收拾收拾,回去了。”
他接过小刘手上的相机,看了看,没说话。徐汝佳很有小助理的自觉,和小刘一起去整理设备道具。
回到鼓岭街时已经是接近黄昏,几个人一起吃过饭,小刘和前台的女生桃子都收拾着要下班了,徐汝佳也去角落里搬来自己的行李,看起来落魄得很。
“你晚上住哪?”
“找个小旅社,后面再租房子。”
小刘走到门口了,听到对话又回来:“小佳,你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你这点工资,还不够你租个房子呢。”
“哎,老板,你二楼不是还有个储物阁楼吗?”
“不不,我随便找个地方住一小段时间就好了。”
徐汝佳连连摆手,当初头脑一热买了车票,根本就没想着真的会在这里留下来,也就什么都没安排。
李缓从电脑前离开,给自己倒了杯水,声音淡淡的,‘“暂时住这吧,待会儿帮你收拾出来。”
小刘大笑:”我们老板就是个豆腐心。”
李缓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小刘打了个哈哈,忙拉着桃子下班跑了。
徐汝佳虽然觉得不好意思,收拾阁楼时倒是利索勤快,三两下清除了杂物,将小拼桌擦干净,铺一块席子,垫了李缓拿过来的被褥,坐起来松松软软,挺像回事儿的。
李缓洗过澡,上楼来看了一眼,徐汝佳正将箱子里的书摊在桌子上,杂七杂八的,都是备考资料。
“你还没毕业呢?”
“也快了。”
他拿起书翻了翻,放下了。徐汝佳原以为他要问点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叮嘱了句“早点睡”,就下去了。
半夜睡醒时,隐约见楼底下有些灯光,李缓坐在电脑前,似乎是在整理白天的照片。她正要继续睡,又见李缓拿过桌子上一个红白色的瓷娃娃,细细摩挲着,看了很久。
那个瓷娃娃她记得,是她从阁楼打扫出来的,因为没注意,还磕了一个角。当时李缓的表情不大对,却也没说什么,接过去就走了。
原来已经两点多了,她打开手机,点开“编号6141”的微信头像,飞快打了一串字发过去。
“谢谢你的建议,我今天很快乐。”
她发完就睡着了,过了好一会儿,手机才震动了一下,幽幽的绿光,在黑暗里持续地闪动。
今夜满天星光,一兜兜的,都飞到她的梦里。
3
她起床时候不算晚,洗漱好之后,李缓已经买好了早点坐在门前的梧桐下,招呼她过来一起吃。
门口过条马路就是那块荷塘,晨风送来莲子的清香。
“你先别找房子了,就住在工作室吧。”
徐汝佳咬着一块饼,抬头看他,平头,眉眼深邃,鼻子笔挺,常年在外,皮肤晒成了轻微的古铜色。
“我看你也不是真的想在我这干下去,人我还是继续招,我就当你是来体验生活了。”他收拾着残羹,突然朝她笑了一下,“小姑娘技术不错,昨天的顾客很喜欢你拍的。”
徐汝佳愣了一下,没从那近在咫尺的笑容里缓过神来,李缓笑起来,好看极了,像是所有的细碎的阳光都促狭在那双眼睛里。
工作室平常没有约拍的时候,李缓就拿着水粉给别人画彩绘墙体,有时是新开张的店铺,有时是刚刚正在装修的居民楼。
徐汝佳没想到他画画也在行,又想起工作室墙上的彩绘,那也应该是出自他的手。
“工作室左边那面墙上的鱼,为什么长了角呢?”
李缓拿着画笔的手似乎顿了一下,沾了沾颜料,又去涂抹,“鱼当然是不长角的,别人画的,闹着玩儿的。”
徐汝佳“哦”了一声,没继续问下去。
闲下来的时候,徐汝佳就继续看自己的书,两个人似乎都对彼此的生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李缓有时候会听到徐汝佳和谁打着电话,通常是她在听,只是听着听着就会争吵起来,
每次和妈妈通完电话,徐汝佳的心情就不大好,她说不上来,她知道长辈的良苦用心,只是他们要用一个“安稳”和“为你好”为她铺设好后面的路,她就觉得烦躁,一烦躁就不想再沟通下去。
她在学校备考的时候,被这种烦躁扰得抑郁不安,胸口沉闷着,明明有千百句要说出来的话,别人问起的时候,仍是习惯了保持沉默。
朋友存心要帮她解解闷,甩过来一条链接——“48小时CP速配”,她嘁了一声,笑过之后也没在意。
妈妈说,你回来,我给你找好了工作,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她关闭了聊天窗口,不经意看到了那条链接,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犹豫着填完了相关信息,最后提交。
最终的配对结果是晚上发来的,发来的是报名时填的信息。她从头到尾看完之后,就发去了验证信息。
CP的编号是6141,他们没有交换过名字,一直以这串数字作为称呼。
徐汝佳和6141那种奇怪的契合度是发现共同的兴趣爱好开始的,从电影到旅行。6141的朋友圈里多数是一些自驾游的照片,从赛里木湖——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到喀拉峻,一路经过六月的雪山,去往巴音布鲁克。行过稻城亚丁的山水,吹过灯楼角的风。
那段时间她似乎找回了内心的一点冲动,6141说,去打破你现在的生活状态吧。
于是那天晚上,她买了车票,行李都是连夜打包的。
直奔鼓岭街外的原味视觉工作室。
一切不真实得像梦一样。
4
晚饭后,徐汝佳洗过澡走到二层阳台,夕阳正一点点没入山体。
李缓还在工作,顾客要到山上拍写真集,他要先想好策划,还要事先踩点,要拍什么怎么拍,心里都要有个谱。
“明天调休,你也可以去走一走,这周围不少好景色都值得看看。”
她拿起他桌上的策划书看了看,像是在思索什么,又凑到电脑前指着屏幕上的一套礼服:“这套棕绿色的,会不会和山上背景重叠了,而且衣服料子也厚了些。”她抢过李缓右手心的鼠标,“这套就好多了,虽然也是绿色,但是薄纱镂空的款式,要空灵许多。”
徐汝佳一门心思在他的策划上,没注意到自己此时的姿势。
自她从身后俯身下来,李缓就不大自在,他脸皮不薄,此时却也温热起来。她刚洗过澡,身上散发着和他一样的沐浴露的香味,头发上的水没有全干,不时一滴水落下来,钻进他的衣领里,分明冰凉的水珠,落到身上却灼烫。
“老板,你怎么了?”
“没事。”手一抖,鼠标被碰落地。
“老板,我明天和你一起去山上吧。”
李缓刚刚把鼠标捡起来,“砰”一声撞到桌角,“嘶”地倒抽一口冷气。徐汝佳忙过去查看,帮他揉了揉撞到的地方,不一会儿,似乎鼓起了小包。
“你跟我去干嘛?”
“多一个人不是方便一点么?”
这个理由李缓无力反驳,揉着痛极的脑袋不说话了。
第二天一大早,徐汝佳就起了床,李缓正坐在沙发上检查装备,余光去瞄她自来熟地买回早点,进了小吧台取来小碗,心里犯嘀咕,这姑娘真是一点不见外。
李缓那辆深棕色的吉普车穿行在早晨八点的鼓岭街,绕过几个十字路口,上了高架,渐渐离城市喧嚣越来越远了。开车近两个小时,两人才终于到了山脚下。
绿水青山,满眼的绿意和沁人的清凉扑面而来,她满足地深呼吸了一口,这才是夏天啊 。
上山的路弯弯绕绕,太阳也烈起来,不一会儿额头上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先在树荫下休息会儿,我自己去周围看看。”李缓从背包拿出一瓶水递给她,走了几步不放心,又回过头,“你就在这,别乱跑知道吗!”
她灌了一口水,“知道了,等你回来。”
李缓走远了,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思来想去不得劲,从兜里摸出一包烟点了。
“你这段时间老咳嗽,少抽点烟,吃块糖吧。”
那块糖安静躺在徐汝佳洁白的手心里,小小的。
烟圈散尽的时候,徐汝佳和那块糖都消失不见了。
李缓看着树,看着山,觉得这烟草味也充斥着一股薄荷糖的味儿来,将烟在石头上捻灭了。起身拍拍屁股,拿着相机走了。
徐汝佳这个人,让人在意得有些过分了。
他巡视了一圈,觉得走得有些远了,山里手机信号不好,他不放心,就往回走。走了几分钟,发现徐汝佳坐着的那块树下,空无一人。
“徐汝佳!”
幽幽地回声将这三个字从四面八方荡回来,却没有回答的声音。
他想她不大可能往回走,也许是去找他了,于是一路细细地找,一边找一边喊,都没注意自己声音里那股焦急。
“我在这儿!”
李缓停下来仔细听,终于确定了不是自己的幻觉,循声过去,看到山谷下有一条小溪,溪边坐了一个人。
他走近了才看清徐汝佳的身影,摘了帽子,揉了揉眉心,终于被气笑了。
“我让你在那等着我,你跑这来玩水?”
徐汝佳的鞋子袜子脱在一边,裤脚挽起来,两只脚荡在清可见底的溪水里,阳光照得波光粼粼。
“我没有,我去找你,但是从上面滑下来了,崴了脚,太痛了。”
她从水里抬起脚,水哗啦啦滴下来。
“还能走吗?”
李缓走过去,没等她回答就知道不能了,她的脚踝已经肿了起来。
“你给我找根棍子……”
李缓手里拎着她的鞋袜,把背包挪到前面,背对着蹲下,示意她上来。
山路不好走,回去的路又多是下坡,李缓扶着树,一步一步,怕又把她摔了。徐汝佳抱紧他的脖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默不作声。
汗滴从帽檐处钻出来,她腾出手替他擦了,“老板,你是不是觉得我特麻烦。”
“你是不是心里琢磨着把我丢这儿。”
“我在你这白吃白住,你有这种想法我也不怪你,顶多我工资也不要了,再帮你多修几幅图。”
李缓终于被她逗乐了,“那敢情好,我回去把照片整理整理,都让你去修。”
她贴在他的肩膀上,听到他的笑声,就放下心来。他的背枕着很舒服,她有些困了。
徐汝佳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一个懒腰把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唤醒了,左右一看,自己被安全带拴在副驾驶上,旁边却没有人。
李缓屁股底下坐着个小马扎,一边和洗菜的大婶说话,一边剥着手里的毛豆,几个月大的灰色小奶狗拱地上散落的毛豆壳玩儿。
她看得入了神,也不做声,就趴在车窗口盯着看。
两层木质楼房的民宿,院子里种着一棵粗壮的广玉兰,三五只鸡鸭悠闲漫步,不时往地上啄,小奶狗一跑过来,就扑楞着翅膀退后好几步。
“你什么时候醒了?”
李缓发现了她,放下手里的毛豆,走到水池边洗了个手。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你怎么……”
她打开车门就下来了,忘了自己睡前还崴了脚,这猛地一下脚踝处钻心得疼,直要往地上跪,幸好李缓洗好手就过来打算扶她下来透透气,这才赶得及揽住她。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长记性?”
她疼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脚踝处肿得老高,又青又紫,“我是不是要瘸了啊,完了,我还这么年轻,我还什么远门都没出过,我……”
“行了,小姑娘别嚎了,就歪得严重了些,小伙子给你擦过药酒啦。”
大婶实在听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菜篮子,也过来瞧了瞧,“看这样子,你们婚礼可要往后推一推啰。”
徐汝佳的精神被疼痛摧残之余,灵敏地捕捉到了“婚礼”两个字,茫然地看向李缓,他的耳朵红了一圈,话说出来却镇定自若:“大婶,我们是要给别人拍写真,不是婚纱照,也不是我们的……”
“要说你们可真选对地方了,我们这啊,有山有水,多少小情侣都来这拍。”
大婶自顾自地嘀咕,转身提着菜篮子进了厨房,留下两个人面面相觑。
“那……那个,拍摄点都看好了吗?”
“看好了,风水很……不,我说风景和山水都很好。”
“哦,那我们回去吧。”
“嗯,我扶你过去。”
5
顾客的写真集一拍完,夏季也就进入到八月了,正是门口梧桐树上的夏蝉叫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徐汝佳的脚伤不轻,和桃子换了看店的工作,变相在店里歇养了近半月。
饭是李缓做的,平常端茶倒水也落到他头上,她腿脚不便,方方面面的大事小事都是李缓在伺候着,这天看着李缓忙里忙外,这才想起来自己小打杂的身份,于是心虚地在他电脑前坐下,翻出顾客的照片,打算修完。
修到第二张的时候,洗完碗的李缓从小厨房出来了。
“你在这干嘛呢?怎么不去看书了?”
徐汝佳手头上没停,幽幽地问李缓:“老板,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
“来陪读的,我爸。”
“……”
“老板,这张照片上是你吗?”
她指着电脑的桌面背景,头顶是碧空,身后是雪山,面前是苍茫大地,男人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卡其色宽檐帽子,脸上蒙着一块花色帕子,全身上下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是啊,自驾游海南的时候拍的。”
“老板,你知道你这张照片像什么吗?”
李缓一听到这句话,脸立马垮下来,皱紧了眉:“像蒙着面巾的你爸?”
她大笑起来,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摇手,李缓先是不明所以,后来也无奈笑笑走开了。
“挺像个西部牛仔的。”
“很帅的那种。”
她又加了一句。李缓背对着她,没说话,嘴角的弧度却没能抑制住。
等到工作室最近的工作都处理完,李缓决定带他们几个出去聚餐,小刘最高兴,乐得一整天的工作都心不在焉,桃子调侃,应该临时再通知他,省去他惹人烦的这段时间。
晚上关了门,几个人就找了大排档坐下了,夏天是吃夜宵的好时候,几乎每一家店都坐满了人,小刘举着一杯白酒,双颊酡红,徐汝佳没忍住,也跟着喝了几罐冰啤。
“你们可别都喝醉了,我一个人搞不定你们三个的。”
“没事儿,老板,我酒量好着呢。”
几巡酒下来,小刘一头栽倒在桌子上,醉得七晕八素,桃子在一边戳他的脸,李缓皮笑肉不笑,往嘴里塞了一粒花生米,转头就看到徐汝佳举着酒瓶子看着小刘的后脑勺傻乐。
原来她喝醉了是会不停傻笑的,那多醉几次也没关系,他喜欢看她这样笑。
夜渐深时,小刘的酒也醒了不少,他不让李缓送,非要自己打车回去,几个人放心不下,正好桃子顺路,便让她照应着。
“老板,我想去吹吹风。”
她扬着仍带醉意的脸,风把发丝吹到了嘴角。
“好。”李缓伸手拨开她的头发,眼睛里是盛夏的繁星。
这个夏夜有点喧杂,有点醉人。他们并肩行走,在人来人往里。
“老板,你看那个女生好酷哦。”
李缓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冻结了。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身边的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那个在街头卖唱的女孩和他。
“我好喜欢她头发的颜色,我以前就想染,我妈说我敢染她就敢打死我。”
她在风里大笑起来,透过那个摇滚范的女生看向了别的地方,没注意到身边李缓的异常。
“老板,她朝我们走过来了诶。”
6
徐汝佳的酒劲没散,晕乎乎的,状若无意地不时偷瞄远处的两人。
女孩子的直觉何其敏锐,当他们两个站在彼此面前欲言又止的时候,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于是她说,老板,我去前面买个瓜等你。
她望着面前一地的西瓜,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小姑娘,再拍我这瓜就要拍烂啦。”
她回过神来,呆愣地看着手底下的西瓜。
“我说你还买不买了?”
她也不知哪来的气,横了回去:“不买了!”
瓜贩子一脸莫名其妙,坐下来拿块瓜就啃,突然面前一道阴影。
“你这瓜怎么卖的?”
那边李缓有些不知所措,偶遇故人总是会让人慌神的,但是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了。徐汝佳说要去买个瓜,他知道她是要留一个说话的空间给他们,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清醒了?
他心里觉得,她不用回避,但是那家伙溜得太快,伸去拉她的手就扑了空。
两人久久地望着,当初无话不说的人,如今见面却是无话可说,他心里有点泛酸,最终说了句“好久不见”。
徐汝佳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看到女生张开双臂抱了李缓,一下子就觉得手里的西瓜格外沉起来。
“我来拿吧。”李缓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女生也重新回到了喷泉前和朋友们一起演出。
他们一路无话,谁也没有试图打破这种安静的尴尬。
徐汝佳一回到店里,就直奔水池边上洗西瓜。李缓笑了她一句“馋猫”,回头就瞥见墙绘上长角的鱼。
“哪有鱼长角的?”
“我们画的鱼就长角,怎么了,谁敢说丑你就……说是你画的。”
那时他们两个多自在,后来就变成了无休止的争吵和冷战。
厨房里“哐当”一声,刀刃落地,拉回了他的记忆,他急忙跑进去。
徐汝佳捂着手指,从指缝里不断流出红色液体,汇着水池里的水,流进了下水孔里。
李缓什么也没说,脸色严肃得可怕,把她拉到沙发坐下,自己去翻医药箱,越心急越是找不到,他没想到自己的手会像这样颤抖过。
他包扎的动作很轻,连个结都不敢打重了。他这样好看的眼睛,现在却填满心急。
这么想着,她靠过去轻轻揽住他的腰身。
“我不介意你的过去,也不在意你是不是还想着你的过去。我只要你的此刻,你的未来。”
他的身体似乎僵了一瞬,闻着她的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渐渐安心下来,一瞬间也像好几年那么久。
她的身体那么柔软,他想伸出手回抱住她。一想到未来,他终究只是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她迷迷糊糊地想。也许是酒精让身体的各个部分变得迟钝,好一会儿她才想明白,这是被拒绝了。
被割伤的手指似乎这才把痛感传过来,一瞬间她有点想哭。
7
那天晚上的事情,他们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徐汝佳是得到了答案,李缓则是因为愧疚。
原味视觉工作室接的单子一天天多起来,每个人都在忙着手头的工作,一切似乎有条不紊,小刘依旧没个正型,桃子安静地回答顾客的疑问,日子平静有如门口那塘湖水。
直到有一天,她不辞而别。
小刘嘟囔着她太没人情味儿了,离开得这么突然,招呼也不打。
李缓照例没说什么,只是再没去过那间阁楼。
她收拾东西的那天晚上,他一直醒着,听着她的轻微动静,睁眼一动不动望着天花板出神。他知道留不住她,可又是,凭什么留她?
徐汝佳在他门口站了一会儿,终究在天亮时候走了,坐在火车上,她点开微信界面“编号6141”的聊天框,最新的记录停留在一个星期前,她看了一会儿,把那个“编号6141”改成了“李缓”。
她和李缓因为一场玩闹相识,从朋友圈里知道他安居南城一隅,行过天南海北。她仍记得第一次和他相谈的欣喜,能遇上志趣相投的人,其实不是太难。但以这种巧合的方式遇到,难免产生一种某种类似命运和浪漫的联想。
火车“轰隆隆”开动了,青山翠树,一晃而过。
她没舍得删掉他,只好放弃了这个账号。
回去之后的徐汝佳,终究没能如家里所愿,找一份安分守己的工作,而是一头扎进了各种晦涩难懂的备考资料,只偶尔从书里抬头望着窗外的云,像想起什么似的会心一笑。
春节一过,三月的时候收到了来自北方的offer,她收拾了一晚上的行李,和妈妈也谈了一晚上,最终她妈叹了一声“女大不中留喽”,轻带上门出去了,她瞥见妈妈一圈白发从染过的黑发底下钻出来,心里被什么击中,恍惚觉得母女二人自此便达成了和解。
八月底,乘一路东风,离家千里。
北方的天始终与南方不同,风扑到脸上都没有那么湿润,南方的风吹起来,像是恋人的亲吻。
她开始在陌生的环境里如鱼得水,课业之外,常有人找她约拍。晚上就跑健身房,放假有空就一个人去周边城市的走走,去看看荒漠和草原。几年来看过不少地方的云,趟过不少地方的水,却再也没遇到一个引起心动的人。
这天仍旧是个十分普通的一天,她从外面拍完照回来,洗了个澡,拿出手机登进了很久没用过的微信账号。
铺天盖地的未读信息占满了界面,在里面居然找到了李缓的,已经是三年前的一条信息,只有四个字,一路平安。
她又点开他的朋友圈,第一条是他在约人去自驾游。
“稻城亚丁,还剩两个车位,有一起的?”
她看了看时间,是一天前,她深吸一口气,快速打了一串字,最后,发送。
“有,请问官方CP可以走后门吗?”
她发完赶紧把手机扔在一边,被子蒙着脑袋,心跳个不停。
此时李缓正在服务区的车内醒过来,仍是寸头,反戴着棒球帽。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下时间,发动车子继续北上了。
那家伙居然跑去了离他三千里的城市,几年没有了消息。他想通了,他已经知道如何与已经失去的人说再见,他要告诉她,早在三年前就该告诉她,他只要此刻,和未来。
她第一天来的时候,他不经意看见了她的手机屏保,那是他从灯楼角回来时拍的照片,当时发完朋友圈没到一分钟便删了。
她一定不知道,见到她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她是谁了。
夜风凉凉地从车窗里灌进来,月光也落在他斜起的嘴角,还有多久来着,三千里?怎么还有那么远?
这夜星光很好,一兜兜地跑进来徐汝佳的美梦里,而在蜿蜒黑夜里与相思人同行的,是三千里路云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