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和二奶

二奶家离我家最近,她家房子是村子里最好辨认的——唯一一幢两层楼房,打地基那天中午我放学回家看到了,那是深秋的样子,应该是的,一般农村也只有深秋才会 有时间去盖房子。午饭我妈炖鱼,一直觉得秋天的鱼比较鲜,我们家里吃鱼,都是先把鱼头吃一顿的,鱼头容易坏,其他的可以腌上一段时间,一般都是和豆腐,粉 皮一起炖,醋,少许糖,我更喜欢喝汤,后来大了些,我妈在下面烧柴火,总是让我尝尝汤咸不咸,也趁机喝了不少汤。

对 二奶家的最初印象停留在那个放屁的小猪上。那还是在旧房子里,饭后我们都围在二奶堂屋里看电视,应该是古装片,二奶堂屋大门上的墙上都用纸胡着,上面有各 式的动物,唯一记得有狼,他们大人还会讲早些年南山上就有狼,并且还跑出来被村民们打过,他们讲狼会爬树,狼的尾巴底端很重也能伤人等等,从那时候我开始 害怕狼。正看着电视时,卧在门槛儿里边的那头小白猪嘟嘟放起屁来,惹得一屋子人忘了看电视对着它笑个不停,特别是我们小孩儿,笑了一波儿,快要停了,一想 到又要开始笑,只是新奇这小猪也会放屁的。

二奶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儿子,我喊他小爹,小的是女儿,喊她小姑。小爹叫县宏,给人鬼灵精怪的感觉,大约我4,5岁时,有次和小伙伴爬楼梯不小心摔下来, 就是他把我背回家的,那是对他第一次的印象。有一次,二奶到我们家找什么药,说是他胳膊被蛇咬了,肿得很高,虽然我好像没看见他肿的样子,但那画面很清 晰,好像确实又看到他端着肿的老高的胳膊。

农村里小孩儿大部分都挨过打,但论起来谁打得最重,我想应该是二爷打小爹了。我没见过,是从我妈那儿听来的。那时候小爹才十几岁吧,帮家里放牛,不知是有 意还是无意牛吃了人家的庄稼,那个年代庄稼是很稀罕的,大家都处于刚好解决温饱问题,对粮食很珍惜的,被吃了庄稼的邻居找到他家了,二爷就打他,问他知道 错不,但县宏嘴硬不说,那二爷就更气啊,就用绳子把他拴起来头朝下吊在树上打,最后有无认错已记不得了,我想那家人看到这阵仗想必也不好计较了吧。每每想 到这儿我都不敢想象有多疼,二爷是有多气愤才下的了这样的狠心。

后来我上学了,县宏在平桥饭店里当厨师。我考上高中那年开学,我爸送我上学,不知道啥原因,爸把他们三个也一起带上了,在平桥下了车,我们几个人挤在一辆 小三轮的后面,没有蓬,小三轮跑在满是高楼的路中间,我感觉自己是那样的渺小,那天是阴天,两边的楼也是灰白的,虽然和家人在一起我也没有高兴起来,感觉 这不是自己的地方,没有安全感,少许的恐慌,和不安。爸把我们带到了县宏上班的餐馆,我们在靠门的一个圆桌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就上了几个菜,我记得有个叫 蚂蚁上树,是粉丝剁碎和鸡蛋一起炒的,应该是很好吃,只是第一次听到一盘菜有这么有趣的名字感觉很好奇,那次是很开心的。

也应该是我上高一那年前后县宏结婚了,我们喊她新妈,她名字很有趣儿,叫马余儿,夏天的时候县宏出去打工了她在家里,妈有空时经常去她家打牌,有时候是二 奶过来喊说马余儿在家无聊让我妈去玩,说去玩也还是打牌,有次我二奶说县宏才几天没回来,马余儿想他想哭了,二奶说这话时,脸上满是笑,还有心疼她媳妇的 感觉,后来看到她们打牌时,我就总忍不住看马余儿,似乎想从她眼睛四周找到路过的痕迹。那时我感觉结婚真好啊,第一次对结婚产生了向往,同时在心里把我妈 和我奶之间的冷漠与二奶和马余儿之间的温馨默默做了对比。

从上学后就常年不在家,假期什么的在家一聊天,我妈经常会把村里每家每户的事儿说给我听,但停下来发现只有二奶家向来与人为善,老两口对谁都和和气气,二 奶来我们家聊天也从没听她像别人那样埋怨啊,嚼舌根之类的。我跟我妈一说,她就说他俩是老好人,谁都不得罪,然后就讲了下面一个事情。

说是我爸亲眼看到的。农村里,深秋种玩麦子基本上这一年的农忙就告一段落了,有的勤快的青壮年人就趁机出去打段零工,有手艺的就重新操持起来,贴补家用不 说也奔着腊月里多买些年货过个好年,但总有些游手好闲的人,他们唯一的法子就是偷啊,偷狗是从来都不过时的,想啊,一般就是把它们药死,偷鸡啊,鸭啊等禽 类不值钱不说,不好下手,猪太大,偷活的,它不那么听话跟你走,牛更不现实,唯有狗最轻便,容易上当,性价比高啊。那天雾蒙蒙的,天还不大亮,我爸上完厕 所看到二爷在用脚翻他家狗,狗被哪个歹货给药死了,二爷赶出来跟那人撞个正好,但他一句话也没说。一般人逮到偷东西的人肯定要骂,打,这是肯定的吧,就是 不打,也会对其一顿辱骂,咒骂吧,可二爷就是一句话没说。我能想象那场景,他开了门,看见狗躺在地上嘴角有乌血就知道发生什么了,继而像往常那样清清嗓 子,用脚翻翻那狗,看还有没有可能救活,那雾随着那歹货的离开也散了,狗身上的毛还是湿的,地上的灰被狗挣扎地不再平整。我妈第一次跟我讲时我很震惊,不 断地在心里揣度二爷当时的心境,是想息事宁人,还是他胆小怕事。再看到他时,使劲儿地从上向下打量他,似乎能寻找到答案似的。只是后来从没有听说二爷家再丢过什么东西。

说过二爷的事儿,再来说个二奶的事儿。二奶矮矮胖胖的,一脸的和蔼,说话也是不快不慢的。有次送孙女回平桥,坐车上有人说她孙女难看之类的,她就不愿意起 来和别人吵。第一次听我妈讲这个事情我就差点笑岔气,脑海里是这样的情景,她俩一上车,一大妈看到她孙女手一拍大腿,没忍住说这小妮儿咋长恁难看啊!话未落就后悔了怎么能说出来呢,然后俩人掐起来。我太郁闷这种事情的发生,一是我没感觉她孙女有多难看,二是车上这个人是怎么说漏嘴的,难不成还真是我想的这 个情景。今年过年回家,我妈又说你二奶孙女现在长大长开了,漂亮滴很,一点儿也不像小时候。

记得去年夏天在家,二奶来我们家借米,当时我正在洗衣服,给她递了个板凳坐在院子里,伟给她装满了一盆儿递给二奶,正好我爸回来,说没装满,就在二奶的推 迟下还是端回去重新装了个堆尖儿满。这边我就和她聊开了,先是问我婆家在江苏哪儿啊,说江苏富裕啊什么之类的,农村也都在工厂里上班啥的,然后说她外孙女在她家过了半年,送回上海,在上海待了10天,临走那夜都不和她妈妈睡,还是要跟她睡,说女儿一家在奉贤区租的房子在那儿卖水果,现在女儿要去苏州打工, 因为她女儿的兄媳妇在苏州落了脚…二奶说话就这样徐徐道来,有时候要想想再说,像在想当事人当时的原话,这时候你会发现她没在看你,眼皮耷拉着,仿佛忘了 你的存在,在和空气说话,她只是叙述着某个事情,某个人,从不加批判,总让我感觉这些都是她亲身经历的,即使有些是别人说给她的。我边洗衣服边和她聊着, 又有点儿怕怠慢她,可又想是老邻居,后来和我妈说了,她说二奶就是这样,爱说话,我爸正好也在旁边,说你二奶就那样儿,没啥事儿说一下午她也能说,对着坷 垃头也能说起来。当时差点儿没把我笑翻,因为我爸说得太形象,太有画面感,我仿佛看到二奶对着墙头上被风雨日晒刻画地有些模样的一块土,眼皮耷着,“你看看这坷垃还是经不住风晒雨淋啊……”。我想二奶是幸福的,他两口子从未红过脸,二爷想必也很喜欢她那样唠叨。

从我上高中开始癌症开始在我们村出现,最开始病倒的是西头小豹的爸,严格来讲,他爸得的并不是癌症,肝腹水之类的,是要冲肚子里抽水出来的那种,具体我没有去研究,之所以要从他爸那儿算起,是因为在他之前是上了些年纪的老人去世,说实话在他之前我们村好像都没怎么有人去世,所以对他爸得病的印象比较深,有种拿个刀“哐”在地上劈了一刀留下一刀沟那种感觉,沟左边就是他爸得病之前,沟右边是他爸得病之后。他爸后来去世了,是我们村第一个走得比较年轻的人,再后来是妮妮的妈得病,二爷好像和她在同一个时期吧,我应该是在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的,在心里默默地为他担心,下次打电话就怕听到的是噩耗,但后来假期回到家,听说他好了,我很好奇,听说也化疗什么的,可能是早期就被遏制住了,这太让我震惊,因为在我的认知范围内,只要碰到癌就等于死。我又开始揣摩起来了,为什么二爷好了,当时我认为肯定是他心态好,积极治疗,只能有这一个原因啊。后来有一次二奶在我家聊天,说道给我家蹦蹦吃鸡蛋的问题,她说那时候你二爷生病时,每天早上我都给他用开水烫一杯鸡蛋,他喝了再吃饭…只这一句,我想应该是这样的,生病了有什么办法,借钱也得治啊,身体好了啥都有了,不能心疼钱,咱得治,心态放轻松,配合治疗,饮食有节制,把能做的努力做到,老天自有安排吧。

上次在家,洗衣机不工作了,我端着洗好的衣服去二奶家脱水,敲了门没人应,门半掩着,我就进去了,只听到有炒菜的声音,我就往厨房方向走,边打招呼还是没人应,只好走到厨房门口,发现二爷在下面烧着柴火,二奶在上面炒着红红的胡萝卜,看到我后二奶马上让二爷招呼我用洗衣机,他把洗衣机罩拿起来,干净如新的洗衣机呈现我面前,我把衣服倒进去,旋开按钮,洗衣机转起来,隐约听到二奶边铲着锅里的菜,边说“胡萝卜还剩几个还能吃一顿,隔个集再去赶集…”。很快我收拾好要回去了,二奶客气地留我吃饭,我笑着拒绝边往外走,看到红彤彤的火照着二爷的脸红得发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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