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见她

1.

味觉最能唤醒人的记忆。当时在学校饭堂吃到红枣冬菇蒸鸡的时候,竟然差点掉下眼泪。这个味道,让我想起了太婆。想起那位老人,佝偻消瘦的身躯,恬淡安静地过着她的生活。

我还小些的时候,她住在祖屋前方中间那座房子里。青瓦土墙,乌黑的木门无论什么时节摸上去都是凉凉的。屋里是陈旧的干净的味道,是我特别喜欢的、能让人心安的味道。只记得屋内那个土灶,那个木做的小小的橱柜,那个树桩做的小凳,那个自己扎成、小小长长的、像拂尘一样的小扫帚,用来扫灶上的灰尘。还记得暖黄色的阳光从瓦缝漏下来,灰尘轻扬的美好。

我和弟弟们喜欢去她这个神秘的小屋子里,里面就像童话里的仙女婆婆住的小房子一样,总有好玩的东西。

太婆总爱煲高树茶,调些盐,寡淡却有清香。总有一种厚重、陈旧的味道,仿佛能从那碗茶里喝出一种久远以前的岁月沉淀后的声音。我总很愿意坐她身旁,喝着她的茶,听她讲那一小碗茶里有多少种材料。她清楚地数出来一一告诉我,所以她每次问起,我都能答对。是十二种、二十种还是二十二种,现在我已经忘记了。但那一大锅的茶渣里老树叶散发的香气,我忘不了。

她一生改不了使用土灶。她身体尚康健时,总自己去拾些干枝回来,挑着两个小小的长竹篮子来开门。舅舅总会叮嘱我:“你得帮帮太婆的忙才行。”记忆中,她从不需要谁去帮助过。高龄老人,儿孙满堂。她却独立地过着自己的生活,用她与这世界截然不同的方式,将悠长的过去收录在她的生活里。世界忙碌更替,她坚持着她那由岁月沉淀下来永不被磨灭的过去。

她搬到孙子的新家,在后院围了一个小炉灶,支起小帐篷整齐摆放着柴木。天黑便入眠,天亮便起身。不论时节坚持用大瓦缸盛冷水刷牙,穿着干净的布衣服,用黑色的橡皮筋扎起头发。从不用拐杖,从不曾抱怨,从不索求,从来慈祥安和。

炉灶里柴火噼啪作响,瓦锅里熬着的白米粥,沸腾的翻滚的乳白色粥水带着清淡香甜的味道。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岁月静好。

2.

她的生活简单平凡,却又伟大高雅。

听说她出身名门,是位受得父亲宠爱的大家闺秀。在出嫁后,经受战乱遗失了一个女儿。那时战火四起,她儿女众多,自是困难重重。曾问过她,带着那么多的孩子躲去哪里?“躲到大山里啊。”后来问过作为他儿子的外公,竟说:“只记得在大山里玩了些日子,倒是对战争印象没那么深了。”被父亲托在肩上宠爱着的小姐,也可以与丈夫一起在战争岁月的大山里为自己的孩子建起坚实的堡垒。

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少有如此长寿的。如此长寿的老人里,少有像她一样,耄耋之年仍可挑担、不用拐杖、身体无碍的。即便是有,亦不能如她,活得干净、精致。

她还小时,农村女人还得缠足。当年她小小年纪,拼命抵抗,宠爱她的父亲网开一面,她才能一生健步如飞。她到老,仍不遗落年轻时养于深闺的仪态。喜欢她是因为,她所住的地方,定是干净体面的。她身上少有药油的味道,绝不披头散发。甚至是烧食的炉灶边,柴木都堆叠得整整齐齐。

她过年时必封红包。儿孙众多,家家户户仍分得清清楚楚。谁已经给过,谁还没给,谁家几口人。孩子孙儿各自组建家庭,总共足有几十人。我现在仍分不太清楚,而她从不迷糊。这便是她的优雅精致。

3.

这位老人带给她儿孙的,都是美好的回忆。

她给我吃的玉米馒头很好吃,我一直很喜欢;她的寿宴我一直非常高兴,是除了过年以外少有的可以将家族齐聚的机会。每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她坐在门口乘凉,我们在她门口玩耍;中秋节围在她旁边听她讲月亮上的故事;春节她穿着整齐漂亮的衣裳跟我们聊天。成日笑口常开,思维清晰。这样的老人,很伟大。

甚至是年迈的身体拖住了她,她终于回到离开半生的祖屋里。衰老终于要将她带走,她依然一副清瘦寡言的模样。她离世之后,我便再见不到她生活的痕迹。她住过的乌黑木门的房子上建起了新的楼房,她用过的小炉灶也被清走,关于她的一切都被新的事物代替。唯有她的遗像崭新地被悬挂在祖屋陈旧的大厅里,她与她的夫君在一起,一双慈目照看着这个唯一被岁月宽容留下的地方。世界总是那样匆忙,再没有如她一样的人,同岁月不争不抢,笑语相待。

离世的人留在原地,在世的人不断往前。我一年一年不断向前走,如今难得停下来思念一位故去的老人。能让我想起她来,也是生活给的惊喜。

过得很幸福的时候,我会想起她,告诉她:“我过得很好,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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