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4)

十四

  我总是不知道该怎样去相信一个人。

  癞头和尚死了。

  老头被他藏在了一个废弃的地窖里,这个地窖只有他自己知道,九龙寨的人没有找到老头,北夷丐帮的人也没有找到,眼睛浑浊的老乞丐是他们的卧底,他也没有找到。

  但是癞头和尚死了。

  他的尸体被悬挂在了破庙的房梁上,他死去的脸上带着一丝模糊的笑——他以为我会杀死杀生和尚,所以他坦然赴死。

  可我辜负了他,我辜负了他的坦然赴死。

  老头从地窖里爬出来时,已经饿的半昏半死,他怀里的金子还在,可惜金子救不了他,能够救他的是肉,是酒,是五谷。

  当他看到了酒肉和尚的尸体,他长叹一声,恭敬的叩首一拜、两拜、三拜,站起身又长长的鞠了一躬。

  他说:“他不该死,该死的是老头子我。九龙寨的人要找的是我们,他们和北夷丐帮一起偷袭攻陷了这座庙,在你们还在外面比武的时候。”

  他说:“和尚一回来,就被庙里埋伏好的伏兵给绑了起来,他们逼问他,问我的去处,但他不肯说,我在下面只能听见他痛的嗯哼的声音。他是条汉子,他不该死。”

  我摇头:“不,他该死。”

  他怕死,怕死的恶人,都该死。

  但能让怕死的人坦然赴死,这是何等深切的执念。就算因他的执念,我也不能让他的死变得毫无意义。

  酒肉和尚是商人,只不过他沽的是自己的性命,他是个舍得下血本的商人。

  所以,杀生和尚必须死,我要杀死他,用最锋利的剑和最果断的招式——我从未有过这么迫切的想杀死一个人。而且,我也想知道,支撑着癞头和尚执念的到底是什么。

  但是他不该骗我,我讨厌被欺骗。

  “乞丐们狡猾多端,不可信,你偏要信,嗝…,那一百金,从头到尾,都没见到,嗝……”,老头狼吞虎咽的吃着东西,还不忘埋怨着我。

  但我依旧决定去参加他们的火拼仪式,代替已经死去的癞头和尚,西郡丐帮的四大金刚之一。

  仪式就在城门外,和那天别无二样。

  杀生和尚似乎对我出现在仪式上并不感到意外,代表西郡丐帮的是那个踌躇满志的小乞丐,小乞丐怨恨我没有杀死杀生和尚,但他似乎又对我抱有一点点的希望。他恨着我,却又因为我的出现而面露喜色。

  “杀了杀生和尚,替他报仇。”小乞丐红着眼。

  报仇,或者不报仇,意义在哪里?

  我是一个土匪,一个刺客,一个漂泊无定的土匪,一个冷酷无情的刺客。我杀人不要金钱,只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我要杀死杀生和尚,他欺骗了我,让我辜负了一个死去的人,也让我变成了言而无信的人,无论怎样,我没有做到我答应他的事情。

  答应许诺过的事情,无论怎么的不合道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糊涂了。

  我袖里握着短刃,我走上前,我对他们说:

  “来吧,上来几个,我便杀几个,今天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杀生和尚仰天哈哈一笑,他说:“狂妄自大,九龙寨二当家南侠剑客在此,束手就擒的应该是你。”

  一个落魄潦倒的中年剑客走上前来,他穿着脏兮兮的长衫、戴着破旧的纶巾,脸色饥黄,无髯无须,油腻的头发反射着夕阳下温和的光。

  他做了一个揖,道:“在下九龙寨二当家,请赐教。”

  说罢,他解下绑在背上的长剑,抽出剑,扔掉剑鞘。剑刃寒芒点点,杀气撩人。

  我现出了藏在袖中的短刃——刺客的剑一旦现身,便是要有人死去,不饮血不回——今天,我要痛痛快快去杀人。

  我说:“十步门,门人,请赐教。”我没有做揖,刺客杀人没有礼仪。

  听到十步门三个字,他眼中寒芒一闪,跃身上前,剑芒一闪、两闪,接连闪出九朵耀眼的花。

  两处破绽。我低身躲他的剑芒,从他身下侧滑过去,剑上刺,在他的喉间划了一个长口。这一切太快了,快到围着的乞丐们看的瞠目结舌,侠剑客的血喷洒而出,血雾沾染了在座的每一个人身上。

  一招而已。

  他死去的脸上是惊讶,是不甘,是悔恨。他有自己的故事,但是我不想知道。他不该用侠这个字来称呼自己,一个土匪而已。

  瞠目结舌之后,杀生和尚眼中只剩下了恐惧,他以为熬过那夜他便能活,他以为南侠剑客能轻而易举的杀掉我,他的五官因恐惧扭曲而丑陋。

  他立刻便想到了跑,但他还没忘记让他的手下人堵着我,他尖声的叫到:“一起上,堵着他。”他以为我想要的只是他一个人的命。

  可惜他错了:

  1.我是刺客,于万人丛中取一人命,易尔。再多的人也堵不住我。

  2.我是土匪,我不只是想要他一个人的命,我想要在场的所有人的命。

  我讨厌被欺骗。

十五

  一共五十四具尸体,老头数了数,全部是一剑封喉。

  血雾消散,血腥味弥漫着,尸横遍野,这又是一个修罗场,但这次的修罗,换成了我。

  城楼上的官兵非但没有抓我们去见官,反而津津有味的看完了整个过程,他们还拍手叫着好。乞丐的性命一文不值,连官府都是听之任之。

  老头还能正常的站着,他喝饱了酒,醉醺醺的,对这场面毫无反应。但西郡丐帮的乞丐们都扶地呕吐不止,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杀人场面。

  这就是乞丐和土匪的区别。土匪们杀人放火,乞丐们偷鸡摸狗。

  小乞丐和他的乞丐们把所有的尸体都收拢好,郑重的火化,他们望着大火,满脸都是戚戚然,望物怜度,这是对自己生死飘渺的悲戚感,他们火化着死去的乞丐,就像是火化未来的自己,毕竟他们都是乞丐,无依无靠在风雨中飘摇的乞丐。

  小乞丐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我知道这敬畏源自于对死亡的恐惧。

  丐帮的争斗从不涉及性命,他们爱惜自己的生命。说到底,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争地盘以乞讨的乞丐罢了,他们最擅长的是唱莲花落。

  我和老头把酒肉和尚埋在了城外的荒地里,按丐帮的规矩,他本应该被火化的,但他还是一个商人,他还欠着我一百金,他的性命值一百金。

  一卷薄席,夕阳西下,埋葬着一个和我只是萍水一逢的人。

  还有,我会唱莲花落……

  告别了小乞丐他们,我和老头继续向南前行。老头买了两头驴,他要骑驴,还要我也骑驴,他说马太快了,不够从容。江湖郎中和江湖术士一个喜欢骑驴,一个喜欢骑牛,但我既不是郎中,我也不是术士,我是一个土匪。

  “土匪骑马,怕是有点招摇吧。”老头把布幡绑在了驴头上,他换了一个崭新的布幡,但上面依旧是那老旧的四个字:妙手回春。

  他身材短小,骑驴自然不错,但我人高马大,就算想骑,怕也是力所难及,我只能牵着我的那头驴。我只是想离开这是非之地,我杀了太多的人,必然会因此有更多的人想要杀我,我不想再去杀更多没有意义的人了。

  另外还有九龙寨,老头口中的庞然大物,我杀了他们的两个当家,他们又想抓住老头,更不可能善罢甘休。

  但我还是要问他:“九龙寨为什么要捉你?”

  老头骑着驴,摇摇晃晃的摘下绑在一侧的酒葫芦,灌了一大口,咂了咂嘴,才回答道:“因为一个人,或者说,因为两个人。”

  他从怀里掏出手巾,擦了擦嘴,继续说:“  一个叫孔祢,一个叫马太傅。”

  马太傅,又一个陌生的人名,这大概就是那天晚上老头想要告诉我的人名。

  老头说:“其实,那天在酒馆的并不是一拨人,是两拨,一波想捉我,一拨想杀我,想杀我的是孔祢,想捉我的是九龙寨。”

  他说:“生辰纲里本就没有严太师想要的册子,孔祢也不能让严太师知道,他并没有把册子放在生辰纲里。”

  他说:“所以,生辰纲一定会被小柳所劫,无论他想不想,无论他去不去,就算他不去,也自会有人帮他去。因此,从生辰纲出发的那一刻,小柳就已经死了,甚至说,寨子里的人都已经死了。”

  那个册子究竟是什么?

  他嘿嘿一笑,捋着胡子,笑眯眯的说:“那个册子,是关于马太傅的。现在整个百廖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哦,还有你。”

  我明白了,关于那个册子,有人想要知道,而有人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我也明白了,原来老头并不是不想做回江湖郎中,而是他已经没资格了,他只能去做一个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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