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的人·FOUR

余庆生去探望过他,两人隔着玻璃,李辉瘦了,颧骨凸出来,穿囚服在他的对面坐下。探监的时间有限,两人拿电话对讲,李辉问外边是几年几月几日了,余庆生如实说几年几月几日。李辉听了“哦”了一声,声音拖的很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时间对于自己来说是停滞的。余庆生对他说,看望过他父母,逢年过节他都会去,拎些八宝粥蛋黄派之类的东西,二老身体挺好的。声音经过听筒穿出来,声音都变形了。只不过两口子还是经常闹脾气,干坐着不说话,有时能对峙一整天。到点了,李辉的母亲去做饭,自己盛完了盖上锅盖。李辉父亲自己盛一碗,锅里倒上水,李辉母亲秀十字绣,李辉父亲就找旧报纸看,两个人还是不说一句话,有人叫李辉爹就去给人补补车带。余庆生说他专门仔细观察过,里面挺有学问。俩人也有说话的时候,国庆节的一天,两口子吵的不可开交,这时候有人要补车带,自行车骑着骑着扎进去一枚图钉,两口子继续吵着,为买盐几毛钱的事生气,李辉妈骂他爹没出息。余庆生不好插口,躲了出去。骑车的人问能修不,他心想,老板在吵架,忙不开啊,他犹豫一下,说行,我来。他打开李辉爹的工具箱,放倒自行车,用扳手把自行车后轮两侧的螺丝拧下来,旋开气门芯的螺帽,车带里余下的气被放出来。他把平口起子插到钢圈和橡胶外胎中间,红色的内胎露出来。半碗水浇到压水井里,接了半盆水,红色内胎扯出来浸在水里,他让修车的人搭把手,把打气筒接上,打气,慢慢地打。水里冒出气泡,车带被扎穿的地方就找到了,拿锉刀在透气的地方挫几下,一方面是清洁表面,另一方面让表面粗糙一点,增大摩擦,粘得更结实。补丁从废弃的车带上剪下来,同样用锉刀挫几下,胶水抹上,往穿孔处贴。等胶水干了,把内胎装进去。骑车的人问多少钱,余庆生说你看着给。骑车的人给了他张五毛的票子。余庆生拿着钱进去,塞到李辉妈手里,两口子才住口。李辉妈问他钱哪来的,他说在外边捡的。

李辉说,父母倒没什么,他不担心,跟他们感情也没多深。只不过,他说,他放不下他奶奶,可怜她。

又过了一年,余庆生又来了,他卖水产挣了钱,给李辉的父母打过去一部分。给李辉的奶奶在相对安静的城郊买了套院子,房产证上写李辉的名字,院子不大,红砖青瓦,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他说,你多半是没听过过。故事是他奶奶讲给他的,有可能是她编的。从他爷去世的那一天起,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精神状态不好,喜欢骂人,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把淘麦用的大缸从杂物间拖出来,拖到院子里的树荫下面。她在缸里养了条大鱼,是一条草鱼。怕鱼被野猫叼走,她拿竹子篱笆把缸隔起来。她也不嫌累的,每天给它换水。让十岁不到的他潜到水底帮她扯水草。天不亮,就出门,她自己沿着河边,天黑回来,勾着腰,双手背在身后,拖一个掉色的尿素袋子。回来以后,她喊他的名字,出来晚了她就骂人,她叫就得过去,把他姑拎给她的酸奶给他喝,袋子打开,取出石头,让他说好看,这样的场景后来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有时也可能不是酸奶,是普通的牛奶放得久了,有一次,他因此上吐下泻一个多月。她出去一次,只为了一两枚石头,她把它们摆在缸底。她的嘴里没有真话了,小孩子们惧怕她,没人喜欢她,当然,除了他以外,她老给他讲那些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她住的砖瓦房在一次夏雨中烂了个窟窿,狂风折断树枝,击穿了旧砖厂烧出的青色瓦片,雨水从缺口漏下来,蜘蛛在上面结网,屋里变得潮湿、亮堂。他说他后来远离家乡,每一次过节时常想起她,说她以前会烧一手好菜,榨油剩下的豆饼用水泡开炒萝卜丝,把红薯切成跟小葱一块炒,使用最简单的食材,做出非凡的美味。后来她全然不会做饭了,把厨艺连同自己的过去一起遗忘。自己买菜尝试,味道差了很多。后来她遗忘了她魔法般的厨艺,锅里永远熬一些黑色的黏糊糊的东西,他见了差点吐出来。她给他讲过很多故事,有一个印象稍微深一点的,具体的情节,他说,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个梗概。她的那个故事跟现实有很多重叠的地方,比如院子里有一个养鱼的通体长满青苔的大缸,她精神方面已经不太好了,说有一天下雨了,庆生冒着雨从学校回来。故事里的小男孩用的是他的名字。说庆生从小就不知道他的父母在哪,他猜想这个设定多半是由于她跟自己的母亲的关系不融洽,常为些小事吵翻,他的父亲两边受气,里外不是人。坐北朝南,门前有一条小溪,一年四季都不会断流。逢年过节会去探望,拎着礼物,大包小包,不厌其烦,像对待自己亲生母亲一样。

手头有钱,他拿出一半来,另一半没动过一分,给李辉留着。他拿自己的那份做了点水产品的小生意。

李辉出监狱那天,天上飘着小雨,淅淅沥沥。

背后的铁门重重关上,李辉重新获得了自由。

余庆生手扶满载水产品的卡车门,隔着公路向他挥手,李辉慢悠悠走过来。

余庆生从烟盒里抠出一支中华烟,递过去。

李辉摆摆手,“戒了。”

“我觉得也是,”余庆生把烟塞回烟盒,“去他妈的吧,我也戒了,吸烟怪鸡巴有害健康。”

刚开封的软包中华被他偷偷塞到屁股口袋里。

余庆生盘算着日子,早为李辉做了打算。本想让他跟自己做水产,他自己知道这行不好干,又脏又累,他自己早就不想干了,却又不容易脱身。让李辉在他手底下打工吧,他又怕伤了兄弟感情。

据说服装业有利可图。他拿出自己的一部分积蓄在东城区盖了几间简易房,又托关系找他曾经水产品的客户购进了几台进口纺织设备。这小厂子,权当为李辉接风洗尘。

生意不算好做,纺织厂的生意不温不火,但幸好后来有政府出台了扶持中小企业的政策。

李辉的厂子最终没有倒掉,艰难中进行,厂区规模后来还扩了几次。

过了几年,余庆生觉得时机成熟,终于放掉了劳心的水产业。文化产业似乎前景不错,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他有点闲钱,现如今最不缺的就是文化人。

正乱七八糟想着,海港路派出所到了。

余庆生一脚刹车踩到底,汽车停下来。

跑车制动不错,美中不足就是方向盘顶得肚皮生疼。

余庆生不再年轻,终于变成了年轻女孩口中的“大叔”。

他肚皮上的肥肉猛长,鼓鼓囊囊像怀里揣着西瓜,嘴里像含着两颗杏子,脸也变成了圆形。头发稀疏,只能用发胶把不老实的它们固定在脑门上。现在的他估计他亲娘见了也认不出来,哪怕认出了也不好意思承认生了个圆滚滚的妖怪,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什么名字?”

所长不在,做笔录的民警姓张。

“余庆生。”

“余老板,等你太久了,”小张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能亲自来真是太好了。

坐吧。”民警小张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余庆生坐下。

“知道为什么让你来吗?”

“不太清楚。”

“马可,艺名,马一诺,二十二岁,大三辍学做了直播。聪明活泼,爱好是唱歌,喜欢吃甜食,笑起来有两颗虎牙,每天下午六点到凌晨直播,偶尔放鸽子。你总该认识?”

“警官也是粉丝?”

“粉丝谈不上,有关注过。结合县里会议精神嘛,曲线扶持本地企业。你们文化公司也算本县的模范企业。不用谢,都是应该做的。”警官绕回正题,“本月12号,女主播马可被一名观众打赏了价值三百万的礼物的事儿,你总该知道……”

“确实有这事,做不了假。”

“昨天接到报案,星辉服装厂老板亲自打电话报案,说公司会计滥用职权,私自挪用了公款打赏女主播,就是那位叫什么一诺的。”提到女主播名字,小张笑笑,那女孩子挺招人喜欢。事发那天,所里接到线报,紧急出警捣了个聚众淫乱的窝点,民警并没有顾得看当时的直播。

“你是老板,应该知道挪用公款造成的影响有多恶劣。”

“明白。”

“希望你能够配合调查。”

“请放心,一定积极配合。回去一定会彻查此事。你也知道,我们公司一向遵纪守法,如果情况属实,我们一定会将资金如数退还。

不过……我刚刚好像听到你提到……”余庆生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是说星辉服装厂?”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不瞒你说……”

余庆生说,纺织厂的老板李辉是他哥们儿。这叫什么来着,大水冲了龙王庙。

小张说:“能协商解决那固然是好,只是这个李辉……”

“怎么?”

“还没完。”

“警官,我一会就打电话给李辉确认,这事儿我们完全不必劳烦所里费心。至于挪用公款的那小子,随你们发落就行了。”

“李辉最近可摊上的事儿了。”

“还有别的事?”

“星辉服装厂私自排污,导致了重病,病人家属把他给告了。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余庆生摇摇头,不知道,没听李辉提过。

“还哥们儿呢,这么大的事他没跟你说?据我说知,得病的人还不止一例。你们这群企业家,为了谋取私利,简直是不择手段。你们的腰包是鼓了,可那是以人民群众的健康为代价。”

余庆生一时语塞,脑袋沉了下去。

夜晚,月光细碎地洒在海面上。

夜幕中传来一只水鸟凄烈的叫声。那只可怜的鸟儿各部分机能正常,但总是精神萎靡。滑翔的时候没事可做,它总喜欢思考鸟类存在的意义——除了“抓鱼”再想不到别的。这种意义显然满足不了它。

到底是没想开,它收拢了翅膀,直直地坠下去,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太阳直射点向南移动之后,天总是黑得很快。

海港路边防派出所黑铁闸门之外,开来了一辆车。

那个男人停稳了车,推门下来,在寒风中打了个寒战。昨天刚下了场雨,今天温度就降了十几度。他紧了紧呢子外套,扒着门缝,冲里边喊了几嗓子。没有回应。

透过门缝,他看见有一个窗口的灯亮着,玻璃上蒙了一层雾气,他知道里面有人。

他播出警局的号码,电话占线。无奈之下只能通过拍打铁皮大门来引起民警同志的注意。

他拍了十分钟,手都拍麻了。

这天值班的是民警小张。

小张搓搓手,伸了个懒腰,披上大衣去院子里撒尿时,发觉了李辉的存在。

小张靠过来。“喂,什么人?”

“好人,民警同志。你看我像什么人?”

“我看你像土匪,大半夜的,鬼鬼祟祟。”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李辉,你们之前有打电话通知过我,只是这会儿才腾出时间。”男人解释说,“你是是张警官吗?傍晚是我打的电话,你说的,晚上来也不迟,我就来了。”

“李辉?你就是啊?”

李辉把脸往前凑。

“没看出来,说实话,跟资料上出入挺大。”小张民警扣好皮带,开了铁门,“进来这屋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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