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乐姐--”佟歌的呼喊声穿过院子,我放下手中的《锦城柏棉》,走出房间,佟歌已经冲进了屋子,“小乐姐,你考上了麦锡一中,581分耶!”
我接过佟歌手中的通知书,思维瞬间停滞了几秒,抬起头时,是任叔叔笑意扬扬的脸,任阿姨在身后把我揽在了怀里。
晚饭后,任叔叔打电话给俞达晟,服务小姐一直温柔的说: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小小的佟歌开导我说爸爸白天忙累了,所以睡得比较早,我拍拍他的头,浅浅的笑笑,心里有说不清的失落与怅然。
六年的时光,我见到俞达晟四次,有三年的春节没有回来,更多的是从一个叫做昆明的地方寄来的衣服,小得没法穿的衣服。我把稚嫩的衣服锁在柜子里,却锁不住思绪,我想不明白一个父亲会对自己女儿的年龄身高没有任何概念,我想不出春节一个万家团圆的节日里俞达晟会在昆明做些什么,我甚至猜测在昆明,他是否又拥有了一个新的家庭。是否在俞达晟的定义里,我只是乐瑾的女儿,乐瑾不在了,我便不再是谁的女儿。
那么我就该离开,回去乐瑾来的地方才对。
第二天我带着通知书去了老院子。打开门上的铁锁时,多年紧锁的心也像是被打开了一般,突然地轻松下来,也疲倦下来,我诧异锁并没有生锈,而院子也没有荒弃的痕迹,仿佛院子的主人随时就会回来,但是乐瑾已经不在了,我已被搁置了十五载,谁还会来在意这里呢。
院角的樱花树枝繁叶茂,已撑起了一片荫凉,我踱到树下,摘下卵圆形的叶片,指尖滑过大小不等的齿状边缘,像是划过了些许年的光阴。
俞达晟说,这棵树是乐瑾在怀我的时候种下的,她该是我的姐妹,同我一起成长起来,同我一般年纪,我贴近她,环住并不粗实的树干,仰望叶子的缝隙间洒下的暖暖阳光,很安详很静谧的,我开始想念乐瑾,想念我的妈妈。她可曾想象有这样的一天,她的女儿依偎着她种下的树,如此平静的想念她么,也或者,这棵树是她为我种下的?
我无法明了的知晓当年的情景,我唯一仅有的,只是想象,我想象着乐瑾慈爱的微笑,想象她把种子埋在地里的姿态,我想象着一个母亲的幸福,她应该是幸福的,不是么。
但是乐瑾,我不幸福,你的俞乐不幸福。
我慢慢的跪在糙糙的树干旁,树根扎的很深,死死的抓紧每一寸泥土,我努力的扒开坚实的土壤,手指有灼伤的痛楚,却没有停下的欲望,待到足够深时,手指已经没了知觉,木木的取出背包里的通知书,平整的放在像是小坟墓的土坑里,扬扬洒洒的扑上土,拍平。我投入的做着每一个环节,完全沉浸在我的告别仪式里,不曾察觉不远处凝视我的哀伤目光。
一切都完成的时候,我扶着树站好,拂去眼前凌乱的金星后,看到的是俞达晟无比阴郁的脸,和佟歌满眼的伶惜。
我迎着俞达晟的目光,看着他一步步的逼近我,毫不畏惧的说:送我回柏棉。
俞达晟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他倦意的眼睛里有束异样的光,转瞬即逝,嘴角重重的抽动了一下。
当人生的方向盘握在别人的手中时,我剩下的只是观望。
我没有逃离麦锡,回去我的柏棉,渴望的期盼埋在心底,这一埋,就是三年的时光。
高考前夕,我想要离开的想法像拔节的春笋,从心底的最深处破土而出,带着撕裂的痛楚,直冲入大脑,穿过脑干,那样繁盛的枝枝叶叶,占据了整片心海,像是要生生的从我身体里绽开,将我崩得粉碎,不留一处完肤。
俞达晟终究没有与我妥协,15岁的樱花树下,他说,你想去柏棉,那么就借助高考的翅膀,那才叫做离开,否则,只是逃避,乐瑾的女儿永远都不该逃避生活。
我扬起脸,看见不知何时爬上他眼角的皱纹,和藏在他眉间的岁月,竟错觉他不再那么陌生了,不像是离开我多年的亲人,而像是刚刚下班回来的父亲,于是我问他,我说那么,我是你的女儿吗?
你是俞乐,是俞达晟和乐瑾的女儿。
交上报考志愿的时候,心突然就空了,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佟歌将单车停在校门口,说:小乐我们走走吧。
十五岁的佟歌,已经高过我很多了,人总是不会太留意身边人的改变,就像我不曾留意何时起,佟歌不再唤我小乐姐了。
麦锡的夏日,炙热的风煽动着校园里的每一片树叶,哗哗的声音在耳边萦绕,而心里那棵树却没有了踪影,脑海没有呼啸的竹林声,却是等待离开的季节,原以为会在那样急切的企盼与渴望实现的时候泪如雨下,然而真正可以名正言顺的离去时,竟没了预想的澎湃,反而平淡的让人怅然。
就这样踩着树的影子,走了很久,我停在一棵高大的杨树下,扬起头看满树的叶子在风中摇曳的样子,阳光暖暖的,一如曾经樱桃树下的情景,我侧过脸看身旁的佟歌是否也如当年那般满眼的伶惜,散落的阳光漫过佟歌的脸上,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眯起眼睛指着头上的树叶说:佟歌,我想要那片叶子。
哪片?
好高好高的那片…
晚饭的时候,任爸爸不停夹菜给我,我默默的吃着,吃不出味道,也尝不出香美。大家都不说话,像是在等着我开口,我在心里努力的措好词,但是话到嘴边又跟着饭一起咽了下去。
“小乐报去柏棉医学院了。”佟歌的话像散沙冰一样扬在了餐厅,原本温度不高的房间一下子降到了零度以下。
我不敢看任妈妈的脸,她会伤心吗?还是,对我失望呢?
“我觉得那个大学很好,就是离家远了些,不过我高二就参加高考,考去柏棉陪小乐。”
“又胡说,高中都还没有读,往哪里考,吃饱了回房间看书去。”任爸爸打断佟歌的话。
“我没胡说,去柏棉医学院一直都是小乐的梦,我会陪她完成她的梦!”
我抬起头,看见佟歌稚气的脸上写满了坚定,忽然觉得自己不那么愧疚了。
但我不应该愧疚吗?我在任家住了九年,九年的时间,任家待我如己出,任爸爸和任妈妈用爱填补着我对家的渴望,佟歌让我空白的童年在童年的尾声中异样的温暖明朗,我舍不得离开,更舍不得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但我怕这九年的时光已把我一生的爱都用尽,奢侈而美好的日子原本就不该眷顾我,我的生命该是用来延续乐瑾的梦想的,而不是忘却她,像俞达晟那般潇洒的活着,我会觉得苟且。
“柏棉医学院当然好,但是乐儿,那儿的分数要求很高的,”任妈妈依旧和颜悦色,我的目光停在她柔软的目光里,又溜神了,想起要回答的时候,却不知道回答什么,寂静好久,我说我知道。
“知道为什么要冒险,对自己的人生不负责任吗?”
“录取不上我会复读,”我看着任妈妈,静静的说,“我只是想去看看属于乐瑾的地方,我很想念她。”
任妈妈把我揽在怀里,许久,我感觉头发竟然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