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章大炎《國學概論》

章太炎1869-1936,原名學乘,字枚叔,號太炎,後改名為炳麟,浙江余杭人。清末民初思想家,史學家,小學大師,樸學大師,國學大師,民族、民主主義革命者。

其國學概論綱目為:

甲、國學之本體

一、經史非神話

二、經典諸子非宗教

三、歷史非小說傳奇

乙、治國學之方法

一、辨書籍的真偽

二、通小學

三、明地理

四、知古今人情變遷

五、辨文學應用

吾觀之,重點在乙部。即,治國學之方法。故,甲可不敍,乙分而略敍之。

一曰:辨書籍的真偽

不辨古書真偽,易入迷途,故研究國學第一步要辨書籍真偽。

四部中,除集部很少假的,其餘經、史、子三部都包含很多偽書,而以子部尤多。可參清代姚際恒《古今偽書考》。

如經:《尚書》現代通行本58篇,其中祇有33篇是漢代時的“今文”所有,另外25篇都是晉代梅頤所假造。

如史:正史沒人敢造假,別史中就有偽書。如《越絕書》,漢代袁康所造,而托名子貢。宋人假造《飛燕外傳》《漢武內傳》,而列入《漢魏叢書》。《竹書紀年》本晉人所得,原已難辨真偽,而近代通行本,更非晉人原本,乃明人偽造。

如子:子部中偽書很多,現舉最著者六種。

(一)《吳子》書中所載器具,非當時所有,想是六朝產品。但從前科舉時代,把他當做“武經”,可見受騙已久。

(二)《文子》《淮南子》為西漢時作品,而《文子》裡面大部分抄自《淮南子》,可見本書系屬偽托,已有人證明他是兩晉六朝人做的。

(三)《列子》性烈子的人很多,這也因本書做得不坏,很可動人的緣故。須知列子這個人雖見於《史記·老莊列傳》中,但書中所講多取材於佛經,“佛教”在東漢時始入中國,哪能在前說到?我們用時代証他,已可水落石出。並且,《列子》這書,漢人從未有引用一句,這次也是一個明證。造列子的也是晉人。

(四)《関尹子》不足論。

(五)《孔叢子》乃三國時王肅所造。《孔子家語》一書也是他所造。

(六)《黃石公三略》唐人所造。《太公陰符經》一書,出現在《黃石公三略》之後,是唐人李筌所造。

金石智商不中尾數很多,以上舉大略。此外更有原書是真,而後人蔘加一部分進去,這絕不能懷疑它是假的。如《四子書》《史記》都有後人蔘入。

二曰:通小學

韓昌黎説:“凡做文章宜略識字。”所謂“識字”,就是通小學的意思。作文尚須略通小學,可見現在研究古書,非通小學是無從下手的了。小學在古時原不過小學生識字的書,但到了現在,雖研究到六七十歲還有不能盡通的。何以古易今難至於如此呢?這全是因古今語言變遷的緣故。

《尚書》原不過是用的古時候的白話。現在我們讀了覺得“佶屈聱牙”,是因為我們不懂當時的白話。或者因《盤庚》《洛誥》等都是一方的土話,如應籌盡,都在黃河以北,周朝建都在陝西,用的都是湖北的土話,所以比較的不明白。《漢書藝文志》説:“讀《尚書》應用《爾雅》”,因《爾雅》是詮釋當時土話的書,所以《尚書》中難以理解的地方,看了《爾雅》就可明白。

總之,讀唐以前的書,都非研究些小說,不能完全明白。宋以後的文章和現在差不多,就能完全瞭解了。

研究小學有三法:
(一)通音韻
古人用字同音相通,這大概和現在的人寫別字一樣。我們研究古書,要知道某字即某字之轉訛,先要明白古時代的音韻。
講音音的書是《音韻學》。
(二)明訓詁
古時訓某字為某義,後人更引申某義轉為他義。可見古義較狹而小,後義較廣而繁。如我們不明白古時的訓詁,誤以後義附會古義,就要弄錯了。
講訓詁的書是《爾雅》。
(三)辨形體
近體字中相像的,在篆文中未必相像,所以我們要明白古書某字的本形,以求古書某字的某義。
講形體的書是《説文解字》。
故,如能對《說文》《爾雅》《音韻學》都有明確的觀念,那麼,研究國學就不至犯那“意誤”“音誤”“形誤”等弊病了。

三曰:明地理

近來所謂地理,包含地質、地文、地志三項。我們要研究國學,所需要的也衹是地志,且講一講地志。

地質可分兩項:天然的和人為的。

天然的就是山川脈絡之類,山自古至今,未曾變更。大川若黃河,雖有多次變更,我們在歷史上可以明白考出,所以關於天然的比較容易研究。

人為的就是郡縣建制之類。古人封建制度之情改為郡縣制度,也是變遷極大,數千年來一變再變,也不知經過多少更張,那秦漢時代所置的郡,現在還能大略考出,所置的縣就有些模糊了。戰國時各國的地界,也還可以大致考出,而各國戰爭的地點和後來楚漢戰爭的地點,卻也很不明白了,所以,人為的比較難以研究。

歷來研究天然的,在乾隆時有《水道提綱》一書。書中講山的地方甚少,關于水道,到現在也變更了許多,不過大致是對的。在《水道提綱》以前,原有《水經注》一書,這書是北魏人所著,事實上也用不著,只文采豐富可當古董看罷了。

研究人為的,有《讀史方輿紀要》和《乾隆府廳州縣誌》。民國代興,廢府留縣,新置的縣也不少,因此,更大有出入。在方預計要和府廳州縣誌以前,唐人有《元和郡縣誌》也是研究人為的,衹是欠分明。另外還有《大清一統志》《李申耆五种》,其中卻有直接明瞭的記載,我們應該看的。

研究國學,所以要研究地理者,原因是對於地理沒有明白的觀念,看古書就有許多不能懂。比如看到春秋戰國的戰爭和楚漢戰爭,史書上已載明誰勝誰敗,但所以勝所以敗的原因,關於形勢的,很多就和地理有關了。

“通小学”、“明地理”已講,本來還有“典章制度”,也應該提出。但因為各朝的典章制度,史書上多有記載,无以今證古的必要。所以暫時不提出我們看哪一朝的史,知道哪一朝的典章制度就夠了。

四曰:知古今人情的變遷

社會更迭變化,物質方面持續進步,那人情風俗也隨著變遷,不能拘泥在一種情形。如若不明白這種變遷的理,會產生兩種謬誤的觀念。

一、道學先生看著道德是永久不變,把古人的道德比做日月經天,江河行地,墨守而不敢違背。

二、近代矯枉過正的青年,以為古代的道德是野蠻道德。熟不知,原來道德可分兩部分——普通倫理和社會道德。——前者是不變的,後者是隨著環境變更的,當政治制度變遷的時候,風俗就因此改易,那社會道德是要適應這制度這風俗才行,古今人情的變遷,有許多是我們應該注意的。

第一,封建時代的道德,是近於貴族的;郡縣時代的道德,是近與平民的。這是比較而言。

第二,古代對於保家的人,不論他是否尸位素餐都很恭維。史家論事,對於那人因為犯事而滅家,不問他所做的是否正當,都沒有一句褒獎。大概古代愛家和現代愛國的概念一樣,那亡家也和亡國一樣,所以保家是大家同情的。這種觀念,到漢末已稍稍衰落,六潮又復盛了。

第三,貴族制度和現在土司差不多,是比較的文明一些。凡在王家的人,和王本身一樣看待。他的兄弟在王去位的時候都有承襲的權利。我們看《尚書》到周公代成王攝政,覺得很奇怪。他在攝政時代,也儼然稱王。後來成王年長親政,他又可以把王號取消。《春秋》記隱公、桓公的事,也是如此。這種事正可稱王退位可取消的情形,到後世便不行,後世原也有兄代弟位的,如明英宗碧被擄,景泰帝代行政事等。但代權幾年,卻不許稱王,既稱王卻不許取消的。

第四,古代大夫的家臣,和天子的諸侯一樣,凡是家臣對於主人有絕對服從的義務。這種制度西漢已是衰落一些,東漢又複興盛起來。三國時代,曹操、劉備、孫權,他們雖未稱王,但他屬下的官對他都是皇帝一般看待的。

第五,丁憂去官一件事在漢末很通行,非但父母三年之喪要丁憂,就是兄弟姊妹期功服之喪也要丁憂。唐時此風漸息,到明代把它定在律令,除了父母喪,不必去官。

總之道德等無所謂是非,在那種環境裡產生適應的道德,在那時如此便夠了。我們既不可以古論今,也不可以今論古。

五曰:辨文學應用

文學的派別很多,梁劉勰所著《文心雕龍》一書,已明白羅列。

文學可分二項:有韻的謂之,無韻的謂之

文有駢體、散體的區別,曆來兩派的爭執很激烈:自從韓退之崛起推翻變體,後來散體的聲勢很大。宋人就把古代經典都是散體,何必用駢體,做宣揚的旗幟。清代阮芸臺(阮元)起而推到散體,抬出孔老夫子來,說孔子在《易經》裡所著的《文言》《系辭》,都是駢體的。實在這種爭执,都是無謂的。

凡簡單敍一事,不能不用散文,如兼敍多人多事,就非駢體不能提綱。

後來詔誥都用四六,判案亦有用四六的,這真是太無謂了。

凡稱之為詩,都要有韻,有韻方能傳達感情。現在的白話詩不用韻,即使也有美感,只應歸入散文,不必算詩。“詩言志,歌詠言,聲依詠,律和聲”,這幾句話,是大家知道的。

白話記述,古時素來已有。《當書》的詔誥全是當時的白話,漢代的手沼,差不多亦是當時的白話,經史所載更多照實寫出的。

但現在的白話文,衹是使人易解,能曲傳真相,卻也未必。

“語彔”皆白話体,原如自佛家,宋代名儒如二程、朱、陸皆有語錄,但二程為河南人,朱子福建人,陸象山江西人,如果各傳真相,應所紀各异,你以語彔皆同一體例呢?我常說,假如李石曾,蔡孑民,吳稚輝三先生會談,而令人筆錄,則李講官話,蔡講紹興話,吳講無錫話,便應大不相同,但記成白話文卻又一樣。

所以說白話文能盡傳口語的真相,未必是確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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