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春节假期,一天晚上我和几位朋友聚在一起喝酒。我们的话题,围绕着自己与长辈之间的关于择业观、择偶观、幸福观的冲突。
大概是憋闷了好几天,半杯酒还未下肚,几位朋友轮番上阵,将自己心中的不快一股脑倾吐了出来。有人声泪俱下,有人怒发冲冠,有人闭目颦眉。
我旁听着他们的表述,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一个从小生活在幸福家庭的孩子也坐在这张桌子旁,会不会觉得我们负能量爆棚了?
他会怎么办?他能反驳吗?不能,我们说的都是从小到大与家长斗争的切身苦痛。这种来自亲身经历的情绪宣泄,已经凝聚成一个心照不宣的结论:世界上绝大部分的父母,并不爱孩子,真正能支持孩子成为自己的父母,少之又少。酒桌上的气场一旦形成,如果有人敢破坏的话,一定会被打压下去的。
他肯定会觉得压抑,再也不会和我们喝酒了。
这应该是大多数人的反应。
这个世界太渴望正能量了。
早上打开微信群,有人发了“早安心语”,短短几十个字中,“努力”出现了十八遍,末了还要加上一句“感恩生活”;微博充斥着型男型女的运动帅照,他们穿着鲜艳的跑鞋,奔跑在风景如画的海边公园,凌晨五点半的曙光照过来,似乎给他们的侧影都镀了一层金边;在公司里面开会,最终总结都是“自信奋发面对崭新一年”;晚上回到家,刷一下朋友圈,还能看到有人在发办公桌前的夜宵盒饭,配词是“安于现状的人是没有未来的”。
一天天耳濡目染后,人们也习惯于认为这世界是美好的,人人都积极乐观向上。甚至时间再长一点,会以为自己真的生活在一个美好的世界当中。
在这样的阳光世界里,传递消极情绪的人是相当扎眼的。
于是,我周围的这几个朋友,也只能选择在夜晚,在酒精的催化下,将心中的愤懑倾倒出来。我们甚至不能看清对面小伙伴的样子,因为桌灯被服务生收走了,大概连他们也觉得我们太负能量了,所以干脆将我们填埋在黑暗之中。
我呆在这样的氛围中,并不觉得反感,反而是一种如沐春风的舒服。周围的每一个人,沉浸于自己的遭遇中,一嗔一怒之间,神色飞扬。
其中一位讲到激动之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另一位接过话头,倾吐自己内心的不快,前面那位抹了两下眼角,对接话头的朋友说:“你继续说,我帮你哭”;另一位痛陈自己遇到种种奇葩的相亲对象,说到父母要求她给某个奇葩找工作找房子时,她脖子一梗,拍案一声断喝“我欠他的啊!”
我在旁边安静地听着,连喝酒都不敢大声咽,怕干扰到他们。
我被他们迷住了。
放在几年前,我绝不会被这样的人儿迷住。那时候我可是彻彻底底的乐天派,聚会上引人发笑的活宝,朋友间公认的“阳光少年”。
彼时有一位同事被一些私事烦心,有些闷闷不乐。有一天他问我:“你怎么能这样每一天都无忧无虑地活着呢?”
我看着他微皱的双眉,嗤笑一声。
我的回答,是标准的治愈系电影台本:“因为,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咯~"
可命运难料,也就是说这话之后不到一年,我在事业和生活上都经历了一系列打击,得上了抑郁症。
我花了半年时间从抑郁症中恢复,又花了一年半的时间,逐渐走出低谷。
这段经历让我性情大变。我开始关注世界以及内心的另一面,我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或者说,我刻意忽略的那一面。
原来这世界不那么美好,我的内心也不是净土一片。
我逐渐开始接纳内外世界的另一面。有时候,我甚至喜欢呆在这里,看着另一面的各色人等欢歌笑语,聚光灯打在他们脸上,明艳到一片惨白。
我有时候忍不住,也会凑上耍一番。聚光灯照着我的眼时,我觉得这世界全都是亮的。
我走出聚光灯,才能看到,原来亮的只是一小块。
这一小块的亮和无边的暗加起来,才是更完整的世界。这世界不那么美好,可是更让人踏实。
我越来越喜欢踏实的感觉。所以,我越来越喜欢呆在黑暗里。
春节的那天晚上,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看到黑暗中的舞台。
我听着舞台上的小伙伴们。他们的嗓音有时因为激动而铿锵有力,有时因为失望而低沉沙哑。
他们突然鲜活起来。虽然他们的脸庞仍然模糊,可是他们的形象越从未如此清晰。
我突然觉察到一种力量——一种做自己的强烈冲动。
这种力量从愤怒、沮丧、抑郁、恐惧、失望中而生。它灌输到我身体里,使我甚至想跳起来,如果不是怕打断他们,我简直想冲上去给每个人一个拥抱。
半夜散场后路边等车的时候,我们互相道晚安。昏黄的路灯下,每个小伙伴的脸上,都平静许多、放松许多。我听到的声音都更加坚定了。我突然意识到,于他们,今晚并不是一个互相宣泄情绪的聚会,他们也在互相传递力量。
我回头看了看酒桌,它藏在一片灌木后面对我若隐若现,仿佛一个谦逊的导师,在点拨我之后,拂衣而去。
可能是我醉眼模糊了。可是一个念头却在心中浮起,无比清醒。
我要做一个黑暗大男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