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鸟何归处


弟弟带着一帮人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木棍。

那两个人还在埋头打桌球,都没注意到台子前方已经站了一排。

“谁打的他?”

随着一声大吼,两个人手里停下球杆。空气几乎静止,但弥漫着爆炸前的安静。

啪。木棍敲在台球桌上。

“说,谁打的他?”

站着的一帮人里,个子最小的那个,柔弱的身材,脸上还没有脱离稚气,头上显眼地横拉着一条纱布。“老大,是他,就是他打的。”他指向其中一个。

立刻,棍棒如雨。不一刻功夫,伴着阵阵凄惨的叫声,地上趟了一具身体,渐渐不再动弹。

弟弟把长棍交给纱布仔,“给你。”

纱布仔犹豫地一顿,“这…,我…,我…,我不敢。我怕他以后还会打我。”

弟弟瞪了他一眼,纱布仔拿起长棍,高举过头,狠狠的砸下。




经过长途跋涉,我乘火车到了省城,再转乘汽车,回到了家乡。父亲在村口的车站接我,一再从我手里抢过拖杆箱,非得帮我拉。结果箱子拉链没有拉好,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

“奖杯啊?”

“嗯,在北京拍微电影,得了些奖。”

“怎么想回来了?”

“爸,我不打算在北京发展了。外面太累,我准备回家来,开个婚纱摄影店。”

“哦。”父亲应到。


屋子里坐满了人。

“姨,我回来了。”

“建业回来了啊。”

“外婆,是我啊,小业。我回来了。”

二姨、三姨、小姨、舅舅,家里的亲戚都在。妈妈坐在屋子中间,外婆靠在门口的小椅子上,默默的发呆。

妈妈说:“建业啊,你去看看你外公,都在医院躺了半个月了,一直醒不来。”

我安慰着外婆,“外婆,没事的,您放心吧,啊?外公一定会好的。”


那天吃饭前,妈拉我坐下,“建业啊,你在北京这些年,挣了多少钱啊。”

“也没挣多少钱,妈。我这次回来,打算在镇上开个婚纱摄影店。”

母亲沉默。

吃饭的时候,爸爸给我夹菜。妈妈数落弟弟。

“你哥回来了,都不知道叫一声。”

“吃个饭也这么啰嗦,要叫什么呀。”

“怎么说话的,一点教养也没有。”

“好了好了,别烦了,我没教养,我们家大导演有本事,在外面做大事。我就知道,你们从小就对他好,看我不顺眼。”弟弟转向我,“哥哥、哥哥、哥哥,这样好了吧。”

“你看你,整天在外面瞎混,兄弟间,一点不亲,跟外面那些混混倒是好的很。”

“要怎么亲啊,是不是非得亲一口啊?烦死了,谁都看得出来,你自己到了更年期,让别人也不好过。”啪的一声,弟弟放下饭碗,甩门就出去了。

“我看你以后成什么器……”留下妈妈无奈而愤懑的声音。




我一个人去到镇上闲逛,走进了阿静的理发店。

阿静正在忙着给客人剪头发,招呼我在边上先坐一会。我一边翻看台子上的发型杂志,一边从镜子里瞄阿静,发现她也在镜子里看我。

一个男子喝得醉醺醺,晃悠悠进来,径直走到台子前,将装钱的纸盒倒过来,抓起那些钱。然后走过去推搡阿静:“臭娘们,怎么才赚了这么点钱,你把钱藏哪了?”

“我在做生意呢,你别发神经行吗?”

“臭娘们,老子晚上回来再收拾你。”那人拿着钱,愤愤的离去。

阿静委屈又尴尬的低着头,无奈的看了我一眼。

帮客人理完发,阿静和我面对面坐下来。我看出她眼神下藏不住的艰辛,我想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怎么从北京回来了。需要什么帮忙的尽管开口,我一定会帮你的。”

那天,阿静关上店门,一直陪着我沿街寻找可以出租的铺子。

“不好意思,都耽误你下午做生意了”

“跟我还客气啥”。

晚上我送阿静回家。我正在楼下发呆,透过窗帘,我看到她男人在打她。“臭婆娘,你给老子跑啊,看我不打死你,没用的东西,都三年了也不会下蛋…”不一会,就见阿静哭着跑了出来,额头上肿起了大包。

我远远望着,黯然神伤。




我约了儿时最好的哥们大斌、海子、二毛,找了个排挡,叫了箱啤酒,点了些烧烤。大斌带着他老婆。海子带着他女儿,大概十一二岁。

“建业,听说你在北京当大导演呢,很挣钱吧。还是你有出息,我们这村子里,就出了你这么个大学生。”

“大斌,跟你说实话,这次我回来,不准备再去北京了,我打算在镇上开家婚纱摄影店,咋哥儿四个一起做吧,你们只要投点钱,活我一个人全干,赚了大家按比例分。你们就帮忙拉拉单。”

大斌老婆接过话茬,“大斌,你别干啊。北京好好的,跑回来开店?这镇上的人,都出去打工了,没几个结婚的,哪有人拍婚纱啊。”大斌蹬了她一眼,“我说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二毛一边打着啤酒嗝,一边挤着他那核桃皱褶般的脸,激昂的开腔:“什么叫兄弟,啊?兄弟就是相互支持嘛,对不?建业哥,你有梦想,兄弟一定支持,他们不干,我跟着你干。”

“大概要多少钱啊?”海子问到。

“也就,十几万吧…”我说。

海子显出一脸为难:“我这,燕子还要上学,学费都筹了好久。”还没说完,电话响了,他拿起手机,“…我跟你说了,我不回家…爱咋咋地…”

“海子,你敢这么骂你老婆啊?”大斌一边瞅边上自家那位,一边羡慕的口吻问海子。

“行了海哥,别老是跟你老婆吵架了,你就好好过日子吧…建业哥,别说十几万,几十万也没问题。”二毛在边上高调地支持。

喝完酒,海子拉着女儿向等在路边的送货车走过去,他女儿吵着要还没吃完的龙虾。我包上龙虾,追上海子。“来,龙虾,给燕子带上吃。”“建业兄弟啊,…呃…,不是哥们不支持你的梦想,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呃…,是跟老婆离婚。你别听二毛的,…呃…,还几十万都不是问题,他有个屁的钱,…呃…,欠我的五千块,都两年了,还没还我。…呃…”他接过龙虾,打着嗝,醉醺醺的上车离去。




我来到阿静的理发店。今天没有客人。

我们相视而坐,却默默无语。

“建业哥,要不我给你理个发吧,你看你头发那么长。”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阿静对我说。

“不用。”

“那我给你洗个头。”

“嗯…我…那好吧。”


回到家,我正上厕所。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响了,我听不见。

妈接了电话。

“喂,你小子跑哪去了?你别想躲,啊,当初你说你要拍电影,我好心借你钱,现在电影砸了,你想赖账可不成。你电影拍好拍坏跟我无关,我可是把现金交你手上的…喂,喂喂,你在听吗?喂…”

我出来时,妈把手机递过来,轻声问道:“建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没,没有啊。”我接过手机,妈默默地走开。我按下手机,看到通话记录里,有北京的区号…


我跟阿静到镇边散步。那条田间小路,从村子通往小学。

我问阿静:“上学的那会,我个子小,走不快,老落在后面。你为啥总是留下来,跟我一起走?”

“我的书包沉沉的,我背不动,你总是帮我背。”

阿静没有回答,却陷在沉思里,没有留意脚下的沟隙,一不小心脚滑了下去。我本能的一把拉住她,那一刻我们都静止下来,一动不动,像电在了那里。之后,我一把拉她入怀,我们抱在了一起。我们之间最后的拘束一下子全没了。

“我一次次订婚,一次次退婚。”阿静脸上带着一份伤感,幽幽的说。“你大学回来了三次,我退了三次婚。大学毕业后,你再也不回来了。”

我悠悠,沉默无语。




那天晚上,外婆一个人守在医院里,外公一直昏睡不醒,外婆每天都去守。外婆打着瞌睡,突然,外公握着的手在动,“老婆子,你来看我了?”外公睁开了眼睛,醒了。病奇迹般的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外公就牵着牛去地里。外婆在河边洗衣服,外公走在桥上,对着外婆喊:“老婆子,我去地里了。”外婆说:“才从医院回来,怎么就下地去?”外公:“我没事,地里活不能耽误。老婆子,你中午给我做腊肉啊,我想吃腊肉了。”外婆回道:“好,我给你烧腊肉,你记着中午到了时间就自己回来吃饭啊,我可不去喊你的。”

外婆准备了腊肉,却再也没有等到外公。外公倒在田里,走了。

爸爸和妈妈的几个姊妹们操办了外公的后事,请了送葬的队伍,还请了乐队,操办了好几天。

外婆一直守在灵前,整天都不进米食。我给她端过去一碗饭,安慰她吃点。

大人们都在外面哭灵。连绵不断。

弟弟带着他的女朋友,那个叫小曼的少女,躲在厢房里,干起了那事。葬礼大概让他感到无聊,做那事打发时间吧。

小姨带着小叔从外地赶来时,外公已经下葬,老远就听到小姨哭喊着:“呜呜…我的好爸爸啊,你怎么走了啊,你抚养我们兄妹几个长大,不容易啊,…”我估计她应该是从下车的地方一直哭唱到坟前吧。小叔则不停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春运票实在不好买。”


亲戚们聚集在屋子里,商量着外婆赡养的事。二姨说每人接到家里住几天,轮流来。三姨说他们工作没时间,可以多出点钱。妈说你们是知道的,我们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做生意,根本没有时间,不过我可不是说我不照顾妈啊。外婆幽幽的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陪老头子。”

年还没有过完,外面时常会想起砰砰的鞭炮声,还有小孩子们捡起零碎的鞭在那里燃放。




我的婚纱摄影店开张了。

兄弟们一起来帮忙。我不断叮嘱他们要当心,不要把奖杯摔了。

“建业,你这奖杯是塑料的啊,还以为是真金的呢?要是金子就值钱了。”

“建业,你拿了这么多奖杯,有没有奖金啊?”

“没有钱,就是荣誉。”

“没有钱拿,那有什么意思啊。”

这时候阿静走了进来,“建业,没想到你的婚纱摄影店真开起来了,你真行,心里想做的事,总能做起来。”

大家看到了阿静的额头上,遮着一块大大的创口贴。

“她头上怎么了?”

“还用说,肯定是她男人打的呗,见惯不怪了。”


那天,我正在店里擦着台子,进来三个男人。我赶紧迎上去:“三位是要拍照吗?”

话还没说完,中间那个男人一拳打在我的太阳穴上,我眼前星光乱冒。

“警告你,小子,以后别再找我老婆,不然,下次可不是这么客气了。开个破店,有什么用?我分分钟就给你砸了,信不?”


阿静跑回了娘家,闹着要离婚。她妈妈安慰着她:“夫妻之间吵架是正常的,两口子哪有不吵吵的。你听妈的话,回去好好过,啊?这男人啊,离婚没啥,越离越值钱,女人就不一样了,越离越不值钱。”阿静爸也在边上劝:“离婚了怎么办?以后在村里脸往哪搁啊?再说,你一直没有怀上,是我们理亏在前,对不住人家,我也不好去跟人家说什么啊。”

过几天,她男人来找她,阿静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她爸爸妈妈烧饭给女婿吃,一边吃一边劝着:“小两口吵架是正常的,可以后别动手啊。”“是是,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个事。”

男人在外面敲门。“静,跟我回去吧,你看,爸妈都原谅我了,你还不原谅吗?”

阿静躲在屋子里,正试着验孕纸。这些天来,大姨妈久久没到。




我正在屋里发呆,楼下响起刺耳的警笛声。我从窗户看下去:一辆警车停在楼下,警察将弟弟带走了。爸妈站在门口发呆。

我赶紧跑下楼,问怎么了。

“把人家打了,被警察拘留了。”

“这个败家子,早就知道他会有这么一天,我不管他了。”

可是过了几天,妈就在那念叨:“小武在里面冷不冷啊,走的时候,衣服也没带够。”


小曼的爸爸妈妈带着她,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把一张医院的检测报告纸拍在桌子上。“你们儿子把我女儿肚子搞大了,你们看,怎么办?”妈妈颤颤的陪不是:“这孩子,什么也不跟我们讲,我们也不知道啊,再说,我们也管不了他啊。”“那不管,现在你们说怎么办吧。”“小曼爹,小曼现在还这么小,可不能把孩子生下来啊…”小曼打断大人的话,在边上倔强的说:“我就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不会打掉的。”小曼妈训斥她:“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你自己还是孩子,你怎么养孩子啊?”“反正不要你们养,我喜欢小武,我要跟小武结婚。”小曼爸爸怒斥:“你做出这种事,你还不嫌丢人?”“你们要是不同意,我也去死了算了,”小曼说着,就冲向阳台,要往下跳。




我和阿静来到后山散步。看着她忧伤的泪痕,我心里满是怜惜。我一把抱住阿静,再也控制不住,任由自己的激情尽情恣意。我们热烈的吻在一起,阿静躺在草地上,我趴上她的身体,急切的要解她的裤子。突然,阿静抓住我的手制止。“我怀孕了。”她面无表情,清晰的吐出每个字。

“我怀上了我老公的孩子。”

我一下子僵在那里,脑子里全部是空白。


小武从拘留所出来了,爸爸妈妈一起去接的。在监狱门外,妈妈告诉他,小曼怀孕了。小武讷讷地愣在那里,两眼滚出了泪。


那天,爸爸带我和弟弟去了村后的湖。我们三个划着一条船,缓缓移动着。

爸爸说,这里是我们原来的村子,后来被淹在了湖下。

“你们都不要忘记家乡啊,无论以后走得多远。”爸爸缓缓地说。

弟弟不以为然:“我觉得我们要往前看,不要老是回头看。过去的,永远过去了。”

我接着弟弟的话茬:“我认为小武说得对。人们不愿忘掉过去,无非是寻找一种精神寄托。”

“对,精神寄托。就像哥哥,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永远不会知道不知道要什么是什么样。”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沉入湖底,看到了一座座村落,一间间房子。在暗蓝色的水底,发着幽幽的光。




我终究还是没能在家乡呆下去,这里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天空中飞过一只鸟,我想起了一首古诗——“鸟倦自归飞,云闲独容依。”可是,我的归处在哪里呢?

过完年,我收拾行李,决定再返北京。父亲到车站送我。

临行前,父亲叮嘱:到北京好好干,早点带个女朋友回来。我挥挥手,看着家乡与父亲远去。

汽车向前急驰着。我望着窗外,眼前浮现出家乡最后的这些日子———

婚纱摄影店关了,我花了段时日处理好房子转租的后续事宜。

阿静老公不再赌了,酒也喝少了。

小武和小曼结婚了。

婚后,他们俩总爱坐在房前的水泥板上。

“你还要去山外面吗?”小曼问。

“不去了。”小武回道。

“你以前不是总想去山那边吗?”

“我现在觉得,山这边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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