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元霞
一、庭 辩
“法官大人,公诉人认为,本案的捐赠者海曼先生,是一名十恶不赦的毒枭,已被联邦法院判处终身监禁。在这种情况下,同意将其大脑捐赠给福斯特先生,并不妥当。考虑到可能导致的恶劣的社会后果,公诉人提请法官大人裁决,终止这场器官捐赠和移植手术。”
原告席上,地方检察官林奇首先表明了立场。这是一起器官捐赠案。捐赠者海曼先生,一名正在监狱服刑的毒枭,半年前被查出患有胸膈肿瘤。他以此为由,要求安乐死,并自愿将所有器官捐献出来用于移植。本来,这也算一件弃恶从善的好事。但“巧合”的是,海曼先生在自愿捐赠书上签字没多久,就有一名福斯特先生找到捐赠机构,声称自己得了帕金森症,鉴于这种大脑退行性病变尚无有效的治疗办法,福斯特先生要求移植一个健康的大脑,来取代自己正在日益衰弱的大脑。捐赠事宜还在接洽之中,就被当初将海曼送进监狱的地方检察官林奇知道了,立刻一纸诉状告到法院,要求立即终止这场捐赠和移植手术。
“尊敬的法官大人,林奇先生的担忧是没有道理的。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器官捐赠,是挽救另一个生命的善举,希望不要因为林奇先生的偏见而被迫终止。”被告海曼先生的代理律师科恩站了起来,简短陈述了己方的观点。
“这当然不是一场普通的捐赠。捐出的器官是大脑,是人的思维和记忆中枢,是人体的主宰。如果将海曼先生的大脑移植到福斯特先生身上,等于是将福斯特先生变成了海曼先生。那么请问,福斯特先生是否打算代替海曼先生在监狱中服刑呢?”林奇反驳道,理由简单而充分。旁听席上一阵窃窃私语,不少人频频点头,看样子是赞同他的观点。
“法官大人,我很遗憾,林奇先生是法律专家,但并非医学家,对人体和大脑的关系没有深刻了解,犯了想当然的错误。”科恩不慌不忙,向法官提交了一叠厚厚的材料,同时打开大屏幕上的PPT,逐一论述起来:
“首先,我想说的是,目前没有确凿的医学证据可以百分之百的证明,大脑是人体唯一的思维和记忆中枢。人的记忆、思维、决策、行动,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医学界至今也没有弄清其确切的运作机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大脑、身体和外界是相互作用的。三百年前,康德在他的《宇宙发展史概论》中就提出,人类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取决于身体的各种属性。这种观点已经被现代科学证实。我这里列了几篇权威脑科学家的论文,例如,劳伦斯-巴萨卢教授的研究表明,身体状态和动作是认知的基础[1]……”
“反对!这是一家之言,并不能代表事实。”林奇立刻起身抗辩,“大脑之于人体,相当于CPU和硬盘之于电脑,这是常识!”
“请问林奇先生,你所说的常识,有什么科学证据呢?难道我们能够像把CPU和硬盘从电脑中取出来一样,将大脑和人体割裂开来吗?常识就一定正确吗?人们常说心想事成,这是否说明心脏也是思考的器官呢?”科恩反唇相讥,林奇一时语塞。
科恩稍作停顿,加重了语气接着道:“法官大人,如果林奇先生对我提交的科学证据不满意,那么同为法律工作者,我想请他翻翻现行的《器官移植法》,有哪一条哪一款说了,大脑不是人体的器官之一?又有哪一条哪一款规定,要对大脑移植实施特别的审查呢?”
这个法律漏洞钻得漂亮,直中要害,林奇愤愤不平,却无话可辩。
科恩微微一笑,简短小结道:“简而言之,现有法律和科学证据都支持,大脑是人体的器官,海曼先生的大脑,并不等于海曼先生本人。这是我们首先要明确的问题。”
“其次,我想说的是,”初战告捷,科恩继续侃侃而谈,“大脑是一个器官,但在医学移植上,却是一个非常稀缺的重要器官,至今只有罕见的几例移植先例。究其原因,不是技术不成熟,而是愿意捐出大脑的人寥寥无几。我们已经见证了无数成功的角膜移植、肝脏移植、肾脏移植乃至心脏移植手术,使受赠者摆脱疾病困扰,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大脑移植却因为捐赠稀少而鲜有实施。现在,海曼先生自愿捐出大脑,而福斯特先生恰好需要一个健康的大脑,为什么要剥夺福斯特先生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呢?我们没有权利这样做!”
科恩故意将“没有权利”这几个字咬得很重,稍稍停顿后又说道:“顺便说一下,前面提到的几例移植先例,都没有导致受赠者性情大变危害社会的结果,我已从受赠者所在社区了解到相关情况,这是居委会出具的证明,请法官大人……”
“反对!”林奇先生按捺不住,再次打断科恩的发言,“你提到的那几例大脑移植,捐赠双方都是生活背景相似的守法良民,有两个还是近亲属之间的捐赠。而本案的捐赠者是一个被判处终身监禁的毒枭,不可同日而语。”
“林奇先生,请你遵守法庭秩序。”法官善意提醒。
“没关系,法官大人,我充分理解林奇先生的担忧,对他心怀社会的高尚道德也深表钦佩。”科恩理了理衣襟,非常绅士的谅解了林奇,继而说道:“这也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三点:海曼先生在狱中早已改过自新。自从查出患有胸膈瘤后,他觉得这是上天对自己的召唤——早日结束罪恶的生命,用躯体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善事,弥补今生的罪过。毕竟,我们现行的法律并不禁止患重病的囚犯申请安乐死并进行器官捐赠,所以海曼先生提出这样的要求合情合法。林奇先生为什么要反对呢?我看,林奇先生还是不相信海曼先生已经弃恶从善,存在一些先入为主的偏见罢了。”
“反对!法官大人。科恩先生对公诉人的心理状态进行主观揣测,并无实据,属有意误导。”林奇站了起来。刚才两个回合的交锋让他冷静下来,开始了自己的反击。
“法官大人,公诉人做过详尽的调查,这一切太过巧合!”林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坐在被告席上的海曼。多年对峙,势不两立,他太熟悉他了,即使没有任何言语动作,他也能一眼将他看穿。
“海曼先生半年前被查出胸膈瘤,但这只是一个2厘米见方的良性小肿瘤,切除即可,何至于要安乐死!”林奇也拿出了一叠医学报告,“至于福斯特先生,其所患的帕金森症还在早期,基本不影响日常工作生活,为什么要急急放弃自己原来的大脑,进行移植手术?其中的奥秘难道不引人深思吗?”林奇环视了一下旁听席,果然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刚才似乎被科恩说服的听众,纷纷向海曼和福斯特投去了探究的眼神。
“法官大人,看来我除了钦佩林奇先生的道德,还要赞赏一下他的想象力了。”科恩不愧是老狐狸,面对听众的摇摆,从容应对,“请问林奇先生,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海曼先生和福斯特先生之间存在密谋呢?”
“这个……目前还没有找到直接证据,但我跟海曼先生打了二十年交道……”。
“法律讲究真凭实据,不是经验推理!”科恩立刻截断了林奇的话,抢着说了下去,“海曼先生早已是公众人物,其过往历史无需我赘述。海曼先生的胸膈瘤,目前确是良性。但注意,仅仅是目前。林奇先生有什么能力可以百分之百保证它能够被完全切除不会复发?又有什么能力百分之百保证其不会癌变呢?”
“医学上的事情哪有百分之百?”林奇气愤地插入道。他深知科恩在玩弄文字游戏,误导听众,但却无能为力。
将林奇的窘迫尽收眼底,科恩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事实上,我咨询过海曼先生的医生。医生表示,胸膈肿瘤虽然癌变的可能性很小,但并不能完全排除,而且一旦癌变,所经历的化疗痛苦,将严重降低患者的生活质量,所需要的治疗费用,也不是一笔小数目。鉴于海曼先生正在服刑,有关治疗费用将由联邦财政承担,换言之,最终是由广大纳税人掏腰包。海曼先生不愿忍受疾病的折磨,更不愿浪费纳税人的钱来挽救自己罪恶的生命!他捐赠器官用于移植,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来赎罪!这是一个多么高尚的决定!”
科恩坦然直面法官,将圣徒般的表情在脸上保持了三秒钟,继续开展他的陈述:“那么福斯特先生呢?他是否也曾是一个罪犯,是否也有危害社会的历史和可能?我可以告诉林奇先生,我的当事人海曼先生对此更为在意。因为他深知自己身份特殊,其捐出的大脑所包含的记忆,可能会被心术不正者利用,因此,他委托我对福斯特先生做了详尽的背景调查。调查表明,福斯特先生背景清白,从无任何犯罪记录,哪怕是超速或违章停车的罚单也没吃过一张。他毕业于麻省理工,现在是软件工程师,但因为有轻度自闭症,至今未婚。这也是他在患上帕金森症后急于进行大脑移植的原因之一。因为没有伴侣和子女照料,他想在还没有失去自理能力之前治愈脑疾,以免成为社会的累赘。”
一切听上去合情合理,整个法庭一时静默起来。
“难道福斯特先生就没有其它办法治疗帕金森症吗?”林奇打破了沉默。
“有,”科恩肯定地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但是所有的疗法只能减缓病情,无法根治和逆转。而且即使是治疗,每个病人的病情恶化速度也无法预估。难道我们能要求福斯特先生等到病情变得无法收拾时,再去移植大脑吗?难道林奇先生能保证到时为福斯特先生找到一个健康的大脑吗?”
“但大脑毕竟不同于普通器官,它在人体思维中的重要地位谁也无法否认。”林奇再次站起来,有点艰难地说,“如果福斯特先生坚持接受海曼先生捐赠的大脑,那检方有权力申请对其采取必要的人身限制措施,以便……”
“反对,法官大人!”同为被告的福斯特先生的代理律师布莱特飞快与科恩交换了一下眼神,首次站起来开口道,“林奇先生的意思是说,一旦我的当事人福斯特先生接受了海曼先生移植的大脑,他就要被剥夺自己原先正常的生活,他就要被当作另一个人来对待吗?”
“是的。”林奇缓缓点头,平静地看着福斯特,这是对他的警告。
“法官大人,林奇先生这是在侵犯福斯特先生的公民权利!”不同于科恩的绅士做派,布莱特显得有点咄咄逼人,“在此,我有必要援引贝尔伯格女士的案例。十年前,贝尔伯格女士还是贝尔伯格先生。作为一名同性恋人士,同时又是一家著名搜索引擎公司的创始人,贝尔伯格先生投入了大量金钱对自己进行性别再造。他摘除了喉结,切除了睾丸和阴茎,移植了一名女士捐赠的卵巢和子宫,甚至还在大脑中植入了一块女性的脑垂体,以便能够自主分泌雌激素。手术结束后,贝尔伯格先生更名为贝尔伯格女士,重新投入工作。但他所在公司的董事会却将她告上法庭,声称她已经不是原先的贝尔伯格先生,要求法院裁决他不再享有董事会的席位以及公司51%的股权。贝尔伯格女士立即聘请律师反诉董事会侵犯她的自由权利。她认为,公民有对自己的身体自由支配和改造的权利,任何人不能阻止、歧视,也不能因此剥夺改造后主体所享有的合法权利。最终法院支持了贝尔伯格女士的主张。林奇先生,作为一名法律专家,您一定记得那段著名的判词:器官移植和改造不改变人的本质,只要改造后的主体是原先主体的自由意识的产物,并且具有唯一延续性,就当然的继承了原先主体的一切权利……这一判例当然也适用于福斯特先生。因此,对接受海曼先生大脑的福斯特先生采取任何限制措施,都是非法的!”
林奇面色灰白,多年的诉讼经验告诉他,大势已去。
科恩也站了起来,乘胜追击道:“法官大人,我想简单重申我方的观点:第一,海曼先生的大脑只是一个人体器官,并不是海曼先生本人,这既有科学依据,也符合现行法律。第二,捐赠移植出于双方自愿,符合社会利益,是一项罕见的善举。难道就因为海曼先生曾经的罪过,就要给他贴上肮脏耻辱的标签,不给他任何赎罪的机会,同时非法残忍的扼杀福斯特先生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吗?”
科恩再次祭出了他圣徒般的表情,眼角还噙了两朵泪花,看上去感人至深。
“法官大人!这是越狱!一场精心谋划的变相越狱!”林奇咆哮着捶着桌子,试图撕破科恩的假面。
“林奇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行。”法官平静地看着林奇,深邃的目光有着说不出的意味。
科恩轻松地笑了,胜券在握,他决定再打一张幽默牌:
“法官大人,我很不理解林奇先生为何如此激动。我已经反复说过,海曼先生是在安乐死后再进行器官捐赠的。因此,在海曼先生的大脑被运出监狱大门时,海曼先生本人早已被宣布死亡。如果林奇先生愿意,海曼先生很高兴邀请他参加他的葬礼,并亲眼看着他的遗体被火化。到时就算海曼先生要越狱,林奇先生也能在焚化炉边揪住他,对不对?”
旁听席上传来了一阵轻笑,不过法官的表情依旧肃穆,让人无法猜测他的想法。
“法官大人,我还想做一点补充。”布莱特又站了起来。
“请讲。”法官点头示意。
“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公民,福斯特先生也尽可能采取了一些措施,以避免大脑移植可能导致的不良后果。例如,他将本次捐赠信息详细备注在自己的社交网络中,并且完全实名公开。也就是说,今后任何人只要有需要,都可以轻松知道福斯特先生的大脑是一名毒枭捐赠的,从而采取他们认为必要的防范措施。同时,福斯特先生声明自愿放弃被任何政府机构、企业、团体雇用或者自主创业的权利,他的后半生,将靠此前的积蓄和投资维持在一个普通水平。福斯特先生还授权我随时访问他所有的可穿戴设备,如果发现他前往毒品交易高发的国家和地区,我将向海关和国际刑警组织发送风险提示。我想,这样总算是万无一失了吧?”
法官微微点头,似乎是赞同,又似乎在权衡。片刻之后,他缓缓公布了裁决:
“依据现行法律,以及控辩双方提交的证据和当事人的陈述,本法庭裁决,海曼先生和福斯特先生之间自愿进行的大脑捐赠和移植手术,是正当合法的,地方检察官无权阻止。捐赠移植手术将按计划进行。”
法槌重重落下,捶击声回荡在法庭。林奇颓然倒在椅子上,两手抱头,肩膀不停抖动着,似是在哭泣多年的辛苦付诸东流,又似在嘲笑这场荒唐的审判,久久没有起身。
二、新 生
“美好的生活又开始了!”
当福斯特在病床上苏醒过来时,由衷产生了这样的感叹。
或者更精确地说,是福斯特体内的海曼大脑产生了这样的感慨。
不知情的小护士照例端来病员营养餐,细心在餐台上摆好,开始常规检查。当她俯下身为福斯特测量血压时,她身上散发的一缕缕幽香飘进了福斯特的鼻子。海曼的大脑立刻兴奋起来。当年在毒窝,海曼每天无女不欢,服刑时却只能强忍,现在被这香味刺激,那蚀骨销魂的记忆一幕幕鲜活地在脑海中翻腾,大脑立刻向身体发出指令:抬起手,在那蜜桃似的乳房上掐一把!
“福斯特先生,您在干什么?”小护士被身下的小动作吸引,停下工作,不解地问道。因为她刚刚惊奇地发现,年过四十的福斯特先生,正在像小女孩一样,摆弄她系在腰带上的Hello Kitty!
“呃!没什么……我是觉……觉得……你的……波……波(H)ello Kitty……骚(超)……可爱……”福斯特艰难而含混地吐出了几个字。不知为何,当福斯特的手在抬起过程中,无意触碰到那个Hello Kitty时,那毛茸茸软乎乎的质感竟比它真正的目的地更有吸引力,而海曼大脑中那些充满挑逗意味的淫句秽语,到嘴边也全都变了调。
“是吗?谢谢!”小护士立刻释然。病历显示,福斯特先生患有轻度自闭症,所以他有这样孩童般的举动以及期期艾艾的言语,完全可以理解。甚至为了安慰这位可怜的患者,小护士解下了Hello Kitty,贴心地将它摆在福斯特先生枕头边。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在监狱呆的太久了?”海曼脑海中充满了疑问,“是了,一定是这个原因!没关系,过几天找到感觉就好了。”
可是,接下来几天并没能如他所愿的“回归正常”。
第二天,小护士推着福斯特去散步。花园中一对正在玩耍的母子映入了他的眼帘。海曼痛恨一切温情脉脉的场景,尤其是母子天伦,大脑中这方面记忆的空白仿佛一道深渊,藏匿着心底最狂躁的怪兽。海曼大脑立刻命令脖子扭过去,甚至脑海里已在想象着拔出枪来将这一切击得粉碎。然而,福斯特的眼睛却渴慕的盯着这一切。当看到那个母亲将孩子揽在怀中亲吻时,他的身体里甚至涌起了一股暖流,额头上仿佛还残留着当年母亲湿润的吻印。他的身体如此贪恋这种感觉,抗拒着大脑的指令,微微颤抖起来。小护士不知道福斯特先生正在经历一场痛苦的分裂和对抗,她很体贴地没有打搅他,甚至特意将轮椅角度对准那对母子,以便福斯特先生能好好欣赏这温馨的画面。
第三天,海曼大脑告诉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帮助自己恢复。他瞅准护士查房的间隙,将房门反锁,拿起午餐吃剩的半截黄瓜,练起了拔枪的动作。让他吃惊而沮丧的是,当大脑将黄瓜单纯当成黄瓜时,他的手可以灵活地拿起它送到嘴边,可如果大脑告诉手臂,这是一把手枪,快速拔出它并且瞄准射击,他的手竟会像碰到滚烫的烙铁一样缩回去,他的心会像被撕裂一般的痛苦,他的脊背会因为恐惧而战栗。接下来两天,海曼大脑又强迫身体试了几次,仍然毫无改进,甚至有一次他差点晕厥过去。如果给他一把真枪,情况恐怕更糟!
第六天,福斯特出院了。老大的大脑已经“出狱”回家,这个消息当然早就传回了海曼的毒窝。因此他一到家,以前几个得力干将早已在门外恭候多时。
“老大,感觉怎么样?”独眼龙上前拉开车门,殷勤问候道。
“好。”福斯特惜字如金,面无表情地斜了独眼龙一眼,这让后者心里打了一个寒颤:“难道之前贩的那些私货,被老大发现了?”他不知道的是,此刻海曼的大脑,也在绞尽脑汁苦思应对之策——海曼当年全凭残忍嗜血震慑部下,这些跟自己多年并且活下来的人,全都和自己一样,两面三刀,杀人如麻,如果被他们发现,现在自己的这具身躯,连拔枪都困难,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货……货……源,和……和……买家,都……都……没有问……问……问题吧?”海曼脑海中的经验告诉他,必须说些什么才能稳住场面,但刚开口说了两个字,他就后悔了。
几个手下面面相觑,有没有搞错?从现在这个说话都结巴的人身上,哪里看出来一点当年海曼的影子?海曼的大脑,是不是真的移植到了他身上?
还是独眼龙打破了沉默:“没有问题,老大不在的这段时间,兄弟们都很勤谨,货源和买家都正常维持着。”
停了一会儿,独眼龙觑着福斯特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老大,最近要不要召集兄弟们做一单?”说完他立刻低下了头,微微侧过身子,退后半步。
独眼龙的举动尽收眼底,海曼脑中十分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跟随自己多年,独眼龙深知海曼独断多疑,如果自作主张提建议,稍有不慎就会被看成是在觊觎他的权力,从而被严厉惩罚甚至当场击杀。因此每次独眼龙提完建议,都会下意识地侧过身子退后半步,似乎是要避开那可能随之而来的攻击。
“很……很好!立……立刻……回……回去……去准备!三……三……天……不……七……七天……后……后回……回……回来……见……见我。”仿佛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海曼大脑立刻指挥嘴巴挤出了这几句话。
板着脸送走满腹狐疑的手下,海曼已在脑海中罗列了五六个出逃路线。今晚就走,绝不能再被他们找到!这么多年来,自己踏着同伙的尸骨,一步步活到今天,如今他失去了海曼的威势,却怀有海曼的记忆,知悉团伙里所有的罪恶与秘密,如果再被同伙找到,他就离死期不远了。
接下来两个月,福斯特都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这倒没什么,海曼大脑里本来就找不到“岁月静好”这几个字。但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他从一个叱咤风云的黑帮老大,变成了一个年过四十、无足轻重的普通人。躺在公园的长椅上小憩,顽皮的孩童向他投掷石子,坐在餐厅里结结巴巴的点餐,侍者的目光似乎饱含轻蔑与不耐烦。这些让他时而狂躁,时而消沉。虽然也有很多人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例如一对老园丁夫妇就慷慨的将苗圃小屋让给他住,但接受这些“弱者”的帮助,更加重了他的绝望和无力感。他甚至开始怀念在狱中的生活,至少在那里,他还是他,人人畏惧,闻风丧胆。
三、复 仇
移植手术结束后三个月,栖身在一家汽车旅馆的福斯特先生收到了一份包裹,这让海曼大脑里那根刚刚放松一点的弦又立即紧绷起来。这几个月来,凭着脑海中多年的经验,他精心安排逃亡路线,总算摆脱了同伙的追踪,这家汽车旅馆更位于人迹罕至的国家森林保护区边缘,究竟是谁,知道他在这里?
撕开纸盒,里面掉落出一把手枪,“砰”的一声砸在地上,福斯特的双手又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再往里看,一封信躺在盒底,上面写着:“海曼收”。
“亲爱的福斯特先生:
你好!
或者,应该更准确的称呼你:海曼先生。
你应该还记得我,我们在捐赠机构的陪同下在监狱里见过一面,在法庭上也见过。想起来了吗?对,我就是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那个接收了你大脑的福斯特先生。
感谢我装在身体里的那个全球定位装置,让我们能够以这种方式再次见面。
当然,你可能已经忘记,其实三十五年前我们就见过。那时,我还是一个九岁孩童,而你,已是一个在道上混得风生水起的毒贩。街边公园里,我和母亲正在玩耍,你毫无预兆的拔枪,母亲应声倒下,还不忘紧紧护住身下的我。是的,我不仅是你的受赠者,还是三十五年前你制造的一场街边枪击案的受害者。
我在心理治疗中心待了一年,才被新的家庭领养。然而,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幕——子弹洞穿母亲的胸膛,鲜血流淌在我的脸上,她倒下时将我重重压在身下,这一切深深烙入我的脑海,也随着母亲的鲜血流遍全身,我的嘴巴里似乎总残留着血腥味,我的手在触摸枪支时会刺痛而僵硬,脊背会不停战栗。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痛恨枪,更痛恨拿枪的你。
这么多年,我关注着你的一切。警方终于费尽周折抓住了你,但过于仁慈的制度却没有给你应有的惩罚。我知道服刑对你来说如同度假,你还在上诉,也许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大摇大摆地从监狱走出来。因此,当我知道自己患了帕金森症时,一个计划形成了。
我是电脑工程师,潜入科恩电脑,让他的搜索引擎不时跳出一些关于大脑移植的新闻资料,这对我来说很简单;而以他喜欢剑走偏锋、出奇制胜的一贯作风,稍加点拨后想出这个“越狱”方案,也并非难事。甚至科恩准备的那堆诉讼材料,一大半都是我“帮”他找的,其中一些,也被你们在法庭上反复强调:身体是认知的基础,对人的思维和行动有重要的作用,离开身体的大脑,未必能像原先的大脑一样发挥作用……等等等等。所以,你今日的窘境,早就已经注定。
什么?科恩没有提醒过你?是了,那么一大笔律师费,他怎么舍得劝你不打这场官司?说不定,在内心深处,他也盼望着这一切发生呢——听命于你这么多年,做了那么多龌龊事,他也希望找机会早日摆脱你吧!
本来,以你的精明多疑,未必不会想到大脑移植的风险,甚至会觉得我的出现有些突兀,所以我给林奇检察官写了一封举报信。林奇的起诉是一剂催化剂,他越担忧你用这种方式越狱,你越觉得这样可行;他越反对,你越坚定;他越要阻止你,你就越要急不可待的前进。不是吗?
这么多年,你杀戮,你欺骗,你践踏一切美好;现在,你被背叛、被玩弄、被抛弃,这种滋味肯定不好受吧?你是不是怅然若失?是不是悔恨交加?是不是每天都在担心同伙的追杀而惶恐不安?是不是觉得在外面做一个任人欺凌、无力还手的福斯特,还不如回监狱里当那个人人畏惧的海曼?
可惜时间无法倒流。
没关系,我给你准备了一条出路——拿起这把手枪,对准自己那颗罪恶的大脑来那么一下,一切烦恼就会消失,多么干净利落!
当然,我不指望你有这样的觉悟。反正只要将你的GPS坐标发给你以前的手下,他们会很乐于除掉你。我只是好奇,当你的脑海里产生哪怕一丝这样的念头,我的双手是否会一反常态,愉快而敏捷的射出那颗复仇的子弹呢?
你永远的
福斯特”
“砰”的一声枪响,在旷野中显得尤为突兀。几只老鸦被枪声惊起,呱呱怪叫着,在空中盘旋了一阵,最终不知去向。
四、尾 声
连着数日阴雨,又是清晨时分,行人特别稀少。一座新立的墓碑前,两个男人撑着伞,并肩而立。
一阵凉风吹来,夹着微微雨丝,拂去了飘落在墓前的白菊花瓣,露出了上面的文字:
“杰瑞-福斯特
(2019-2063)”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他亲手将复仇的子弹,射入了仇人的大脑。”
两人伫立良久,其中一人开口道:
“杰瑞,我没想到三十五年了,你还能将我一眼认出。那时我才七岁。”
“你不是早就说过,我的帕金森症,还是早期。以后的路,还很长。”
两人相视而笑,天边正云收雨散,露出了些许曙光。
[1]劳伦斯-巴萨卢教授的研究是真实存在的。
(完结)
备注:配图来自网络,一切权利归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