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范梅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生闷气。因为没有孩子的事情,这个家被搅的天翻地覆,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这次事情的起因源于婆婆前两天出的馊主意,她让范梅去跟小叔子郝仁商量,用他的精子做试管婴儿。
因为范梅的男人郝青,精子不行。
她听到婆婆跟她说这件事的时候,肺都要气炸了。
郝青这时候跑来,把她拉到了屋里,你先别急,这个办法我觉得行。
你疯了吗?那怎么行?咱的孩子怎能用你弟弟的……?
郝青赶紧捂住她的嘴,你别喊,当心让人家听到。
范梅压低了声音,这样的办法也亏你们能想的出来,先别说郝仁同不同意 ,就算同意了,咱找了人做了,要是成了,这孩子算谁的?他是叫你爹,还是叫你大伯?
再说,郝仁那边没有男孩,二胎又生了一对闺女,他们是不能再生了,要是咱生个男孩,到时要是你弟跟咱要,咱咋说?
郝青也急了,那怎样?你还愿意收养人家的孩子吗?咱以前在福利院要来的那个,又偷东西又离家出走的,你还没折腾够?
不管咋样,那好歹是咱郝家的骨肉。郝青皱着眉,咱这些年为了要个孩子想了多少法子,遭了多少罪,现在咱娘想出这个法子,总比咱整天傻等着要强。
范梅没吭气,心想婆婆这招想的真好,孩子生下来,不管是老大的还是老二的,反正都是她的孙子。
至于两兄弟会不会为了这事翻脸,她也全然不顾了。
范梅咬着牙,这种没人伦的事情我不干。
郝青见她不同意,气哼哼地走了。
范梅望着架子上成串的葡萄,又是一年丰收季,时光不饶人,转眼她已经36了。
从20岁结婚,到现在整整16年了,她一直没有孩子。
这些年,她为了要个孩子,跟郝青跑遍了国内大大小小的医院,诊所,甚至去寺庙上香磕头,仍未能如愿。
2.
范梅想起刚结婚那几年,郝青一直在外地跑货运,一个月有20天不着家。她呢,农闲时无事就跟她爹在镇上开了个饭馆。
一来年轻,没拿着要孩子当回事,二来饭馆越来越忙,眼见着挣着了钱,这事就先放下了。
直到26岁,范梅的饭馆越开越大,人手不够用,她就让郝青辞了跑货运的活儿,跟她一起干。正好婆婆也三催四催着让他们要孩子。郝青这才安稳留在了家里。
这几年范梅的日子算是过的清心知足。姐妹们都在为了家里的鸡毛蒜皮吵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她在一旁看热闹。谁家和婆婆打起来了,谁又和婆婆老死不相往来了等等。她一直觉得她不会遇到。
她婆婆就是爱唠叨,嫌她花钱太大之类的,范梅每次哼哼哈哈就过去了,没什么太大的矛盾。
要好的姐妹都很羡慕。其实她知道,她过的舒坦主要有三个原因,第一,不住在一起(范梅一般在店里住)。第二,不花公婆的钱,活的硬气。第三,没有孩子。
但是自从郝青回来,婆婆开始天天催月月催。范梅感觉到好日子到头了。
她每天只要前脚一回家,后脚婆婆就上门。
你看你弟家,都三个娃了,你们还不着急?
你看那谁家,跟你们同一年结的婚,孩子都能去地里放牛了。那谁谁,孩子……
她开始时鸡啄米似的点头,这就要,这就要。
后来,老二郝仁家又生了二胎,一对双胞胎女儿,婆婆更是变得心急火燎。
她日盼夜盼想要一个孙子,而这个责任现在显然落在了范梅两口子的身上。
这下咱娘抱孙子就指望咱俩了。郝青跟她说。
抱啥孙子,这年头生男生女不一样?范梅翻白眼。
那咱也得生个出来呀。郝青有些着急了,咱都正儿八经地试了这么长时间了,咋还没动静呢?
范梅瞅着店里不忙的时候去看了镇上有名的老中医。
宫寒,吃两副药调调保管好了。老大夫说。
苦涩的中药几十副下了肚,也没见管用。
郝青说,那咱去县医院看看吧。
到了县医院一查,没毛病。
两人不放心又去了省城。结果出来,范梅不排卵。
俩人回去一说,婆婆气的快跳起来了,我早说让你们早点要,早点要,就是不听,现在岁数大了,咋办。
郝青说,大夫给开药了,兴许吃了药就好了呢,这事哪能着急。
婆婆气咻咻地回去了。
隔三差五,范梅只要一回家,婆婆就捉鸡骂狗,言三语四,含沙射影地发作一场。
范梅开始忍着不吱声。
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婆婆坐不住了,要求郝青跟范梅离婚。
不能生娃还要她干嘛?离了咱再娶个年轻的。不出俩月就能怀上。
婆婆的话被正好进门的范梅听见,当场就炸了。
离就离?谁怕谁?我嫁到你郝家来,难道就只是个生育工具?
郝青急忙把范梅往屋里拖,关上屋门,一个劲儿哄范梅,让她别跟婆婆一般见识。
范梅只好又忍下了。
后来,范梅再去医院查,排卵正常了。
但仍怀不上。再去大医院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次她去弟媳家借东西,进门看见那一对粉嘟嘟的女孩,躺在床上睡得正熟,小胖脸儿肉乎乎的,她都忍不住想要上去亲两口。
她跟郝青商量着想过继一个,郝青立刻头摇的像拨浪鼓。
咱还年轻,不到万不得已,这样的事提也别提。
弟媳不知从哪里得了风声,更是气的直叫,我就是打棍要饭,也不把自家的孩子送人。
范梅陷入了绝望。
3.
范梅每次去医院,看着那些等着做流产的一脸青春的小姑娘,都羡慕的不行。
你们不想要的孩子,却是我一辈子不可得的愿望。
这些年为了要个孩子,她遭了多少罪啊,吃过各种偏方,什么晒干的壁虎,虫子,生蛤蟆皮,还有一大堆叫不出名的花花草草,不管多难以下咽,她都毫不犹豫。
有人劝她信佛她也信了。
她山南海北的跑,去拜佛去磕头去上香。
她在五台山的山脚下,三步一磕头,一直磕到了山顶。
磕得额头鲜血直流。
她还打算关了饭馆。
她爹不同意,说,关了饭馆,你们光靠着地里那点收入,连看病都得赊账。
人家说,我都是开饭馆开的,杀生太多。范梅说。
扯犊子。十字街上老赵家一家三代杀猪卖肉,照样人丁兴旺。
但是范梅坚持,最后大家各妥协一半,改成了素菜馆。
客人少了大半。她爹整天唉声叹气。
她不管,她想,只要是能让她有个孩子,倾家荡产她也愿意。
后来,大夫让他们考虑做试管。
花费虽然有点高,但是成功率还可以。
多少钱?
最少五六万,到时候结合实际情况看看,能准备十万最好。
十万。两人吓了一跳。
虽说他们的饭馆经营得不错,但是一下子拿出十万来也不可能,除非去借。
他们回家跟公婆商量。 婆婆一拍大腿,做。钱不够,我豁出这张老脸去借。
范梅又回娘家借了些,才终于凑够了。
谁知这时又出了问题。郝青的精子不行。精子活性低,死精占多数。
我以前查了没事啊。郝青说。
什么时候查的?大夫问。
好几年前了。
那不就是了。人的岁数越大,精子的质量也不行了嘛。
可是我才35。
35,你又抽烟又喝酒,以前还是货车司机,通宵跑长途,这么搞,身体已经差的很了。
两人垂着头出了医院,蹲在马路牙子上抱头痛哭。
或许这就是咱的命。范梅说。
回到家,婆婆一听不行,立马大哭起来。
公公倒是挺冷静,要不了就拉倒,你们要是觉得没个孩子孤单,就抱养一个,没啥大不了的。
抱养的能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吗?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才是自家的种儿。别人的总归是别人的。
那办法都想了,还能咋样,要不你去观音庙去求个去。公公吼道。
4.
范梅回娘家。
她娘说,跟郝青离婚。当初你婆婆因为你怀不上,整天骂骂咧咧,你没少受气,现在是他不行了,那咱也不要他了。
娘,你说的啥话?我咋能落井下石呢?范梅生气地说。
她自从20岁跟郝青结婚,已经过去了12年,人生有几个12年啊。再说郝青待她不错。现在的家业也是俩人一起挣下来的。
他俩现在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能说离就离呢?
范梅不同意。
她回去,见婆婆的脸色缓和了好多。她知道,现在形势变了,范梅成了有利的一方,而他们成了弱势。
晚上,郝青还试探地问她,你回娘家,你娘没跟你说什么吧。
范梅哼了一声,说了。
郝青紧张地坐起来,不会让你跟我离婚吧?
那又怎样?当初我有病的时候,你娘不也逼着你跟我离婚吗?
那不还是我压住了没离成吗?
范梅没说话,郝青又轻声说,你看咱能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范梅说,现在除了领养一个,还有啥法子?
郝青不乐意。但范梅还是去了福利院,领回一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来。
开始,那孩子怯生生的,吃个饭都缩手缩脚,郝青见他老实,慢慢地也有笑脸儿了。
谁知后来熟了,那孩子开始小偷小摸,好几次被范梅亲手抓住,说他两句他就离家出走,常常两三天找不回来。
两个人心力交瘁,范梅只好又把孩子送了回去。
有人劝她,福利院长大的孩子都缺爹少娘,多少有点心理问题。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还有什么办法呢?范梅想的头发都快白了。
谁知后来,婆婆替他们想了这么一法子。
5.
范梅这天刚从店里回家,就见自家门前围了乌压压一群人。
她跑过去,见郝青和他弟弟郝仁在吵架。
我这些年和你嫂子帮衬了你多少?就这么点事你还不乐意,又不是要你的命。
别的事行,这事,不行。郝仁脸憋的通红,说道。
咋个不行,婆婆指着郝仁的鼻子骂道,我看你就是个让泥糊住的竹管子,一窍不通的蠢物。你哥要是绝户了,你能乐意?
这时,弟媳福英窜出来了。她没理会他们,直接冲范梅来了。
她用一对粗胳膊使劲推了一下范梅,范梅差点仰倒在地上。
你个骚货,你要脸不,郝仁可是你小叔子,这样没脸没皮的事儿也能想的出来?你是想孩子想疯了,还是巴不得跟小叔子有一腿呢?
你说啥?别血口喷人。范梅的脸气红了。
我血口喷人?当年你们干的那些勾当当我不知道呢。不要脸。
范梅捂住胸口,你,你,别在这里胡乱编排人。我跟郝仁,啥事也没有。
你们也别弄什么试管之类的那些花花肠子糊弄我们了,还花个十万八万的,你直说跟郝仁上回炕不就行了,说不定一回就怀上了呢。
范梅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接不上话。
郝仁冲过来,拉拉扯扯要拽走福英。
你在这里胡说什么,回家看我不收拾你。
福英一把甩开郝仁,叉着腰笑道,哟,心疼了?整天在我跟前跟个恶狼似的,在你亲嫂子面前,怎么就成了他娘的一副小绵羊样儿了呢。
你给我闭嘴,我跟嫂子,清清白白。郝仁咬着牙。
有没有你心里有数。福英瞪着眼睛,挺着脖子吼道,你是不是也巴不得跟她生个种儿,好赶走我们娘仨?
说罢,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起来。
郝仁用尽了力气也拽不起她来,急的直拍胸脯,跺着脚叫道,苍天在上,我郝仁要是做那没天理的事,晴天里一个响雷劈死我。
赌咒发誓有个鸟用,无风不起浪,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当我是个聋子,我的眼可不瞎,那你说,为啥你不敢跟大嫂说话,要是光明正大,见了面还能不言语?
老二家,这不就是怕你多心才不说话的么,谁不知道你那脾气……婆婆在旁插嘴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见我连生了仨闺女,抱孙子没指望,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你也没安啥好心。她一句话把婆婆噎住了。
族里几个人帮着郝仁死拉硬扯,把福英弄回了家。她不甘心,在自家院子里又骂了大半天。
范梅气的浑身发抖,恨不得找根绳子吊死,她没回家,又折身返回了镇上,在店里凑合了一宿。
6.
一整夜,范梅心乱如麻。要不是福英闹腾,她都快忘了以前这档子事。
刚结婚那会儿,郝青不在家,公公又瘫痪在床,婆婆一天到晚伺候着。郝仁那时还在上初中。
范梅就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家里地里的活儿都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二十亩庄稼地,把范梅累的每天跟条死狗一样。
郝仁看在眼里,就时不时的帮衬两把。
夏天趁着上晚自习的空,他啃口馒头,就往麦场跑。
夜里最怕下大雨,冲走麦场里晾晒的麦子,范梅就干脆在麦场里睡。
麦场周围都是坟地,常常吓得她一夜不敢闭眼。
郝仁就常常过去陪她。
她让他回去,说,别耽误了你睡觉,白天还得上课。
他说,不耽误,嫂子你歇着,我背会儿英语单词,反正我不困。
她困的实在睁不开眼睛,头刚沾上麦秸垛就睡着了。
等她一觉醒来,见郝仁正围着麦场来回走,边走边砸自己的头。
他也困的不行,却强忍着不睡。
那几年凡是收麦子或者浇地都是这样过来的。
两个人心胸坦荡荡,却架不住一些小人的闲言碎语。
有次范梅一个人在地里掰玉米,被瓢泼大雨浇在了地里。
郝仁正好赶来,将自己带的塑料布给了她,范梅撑开让俩人一起披着,跑回了家。
从这以后,一些好事者就开始造他俩的谣。说两人有一腿,什么瓜田李下不避嫌,孤男寡女定有私情之类的。
范梅听说了,以后就有意避开郝仁,郝仁也不再单独去帮她的忙。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福英跟郝仁订亲的时候,听说了这些风言风语,对范梅这个嫂子一直怀有敌意。
因此,福英过了门,范梅就跟婆婆提出分开过,自己到镇上租了个门面,搬了出去。
平时回来,即使两人打个照面,也很少搭话,渐渐地都习惯了。
范梅想到这里叹了口气,这次,郝青算是捅了马蜂窝,他们家这次丢人丢大了。
7.
大清早,郝青给范梅打电话,说,郝仁喝药了。已经去医院洗胃去了。
范梅赶到医院,在走廊上看到婆婆在和人说话。
那人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二媳妇那个人,是拈酸的领袖,吃醋的班头,村里谁家大姑娘小媳妇跟郝仁打个招呼,说句话,她都恨不得剜了人家的眼,撕烂人的嘴,你怎么还能出这样的馊主意?
我这不也是病急乱投医嘛,谁让老大不行嘛。婆婆捶胸顿足的说,要是整不出个娃来,范梅跟郝青离婚咋办?
范梅没理会她们,从旁边悄悄溜过去了。
她进门,见郝仁已经醒过来了。
她有些尴尬地说,你,醒了。我去叫福英。
她回娘家去了。郝仁说,嫂子,对不起,这事我不能答应你们。
范梅点点头,我明白。
郝仁眼里闪着泪花,别过了头。
这时婆婆进来了,范梅拿起桌上的热水瓶,说,我去打壶热水。
她走到走廊尽头,窗外正好有一朵葫芦状的云彩慢悠悠飘过。她直勾勾地盯着那朵云,直到耀眼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的眼泪终于流下来。